已至傍晚,夕阳渐落,红霞将白日拉入帷幕,透色圆月先于黑夜悬至天际。寒风不寒,斑林与白笙之穿得都少,却没人觉得冷颤。
斑林跳上驾驶位,示意白笙之坐在身旁。白笙之乖乖坐上去,想起钦天监说今冬无雪,顺嘴嘀咕道:“怎想到,连雪都要冬眠呢。”
“天气乱了。”
斑林牵动缰绳,策马车驶出小院,低声道,“天气乱,世道乱,人心也乱。”
白笙之没应声,颠簸之中默默环顾周围景象。
出了小院是一条泥泞小路,两侧成排立着破旧的茅屋,许多都是空的,仅有几户人家飘着煤烟。
行至小路尽头,有一片荒芜树林,秃枝枯叶。
斑林驱车驶入林中,向白笙之道:“你这么会起名字,为何不给自己也起个好听顺耳的?”
“确实想过。”
白笙之不作隐瞒,“本想半年后出走时再取,谁曾想,忽然就和家里决裂了。”
“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攒够钱,去女校。”
“女校?”斑林半问半答道,“奉心柔开在江南那所女校?”
“对!你也知道?”
提起女校,她霎时双眼生辉,“我做梦都想去念呢!”
“自然知道,女校不光是你的念想,也是很多很多女娘的念想。”
斑林思索片刻,又道,“我猜,你家里条件不错,但没人支持你读书,所以你要省吃俭用攒钱,才会穿得像个小乞丐似的。”
“嗯。”白笙之坦然承认。
“我的名字是祖母起的,上头有个姐姐,祖母期盼我是男孩,后见是个姑娘,翻着白眼嘟囔一句:‘豁,白生了!’我的名字便是这个意思。”
白笙之,白生了。
马车陷入一瞬的静默,此一瞬,不远处的墙檐之下,隐匿于暗的墨尘耳稍抖动,将白笙之所言听得真切。
他略微意外。
墨尘这个名字,是太后起的。
太后是先皇生母,便也算作墨尘的祖母。他的名字也是祖母起的。
用意直观。
“尘”同“臣”,一世为臣,一世为尘。
不过是在提醒他,他生于尘寰,生如尘埃,生而为臣。
莫要肖想不属于他的天子之位。
“我猜猜。”斑林打破寂静,径直问道,“因为你是女孩,所以娘亲还是要生,所以你有个弟弟。”
“有。”白笙之娓娓道,“他是祖母的心头肉。从小到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我们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有霄壤之别。他是万物之主,我是池塘里的泥巴。”
墨尘又是一怔。
与他相差不大。
他的不是弟弟,是哥哥。
太后的嫡皇孙,心头肉,五岁前脚没沾过地面。
而他,五岁前未曾出过冷宫。
斑林轻车熟路地绕过纷杂的枯树干,驶入树林深处,同白笙继续聊着。
“爹娘都不在了?”
“不在了。娘亲难产走了,爹早早卷了铺盖,逃到远方寻求清净去了。”
墨尘再是一怔。
他相反。
爹死得惨不忍睹,母妃趁皇帝驾崩,卷铺盖逃出了皇宫。
一听到跑路的爹,斑林的眸色变得冷漠几分,音色亦然:
“我就没见过几个做爹的,能发自内心承担起做爹的责任。男人们最擅长的事情,果然就只有逃避。”
末了愠怒道,“我爹也一样,虽然不会武功,却身怀全天下武者都求而不得的绝技。”
白笙之略显好奇:“是什么?”
“隐身。”
“噗!”
斑林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幽默,板着脸继续道:“可我大抵比你好过些。我娘虽然疯疯癫癫,起码还活着,能给我留些底气。”
她肃目望向白笙之,“没有娘亲庇护,祖母又重男轻女,还有个耀祖弟弟,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白笙之垂头沉寂一瞬,旋即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补充道:“我还有个继母,继母又生了个继妹。”
斑林:“……”
她想过白笙之定是活得憋屈,但没想过,能这般憋屈。
“所以你前半生……”
话止于此。
“苟活。”只需两个字便能总结。
白笙之稍作停顿,仰天呼一口气,“其实也不必苟活的,只要认输就行。只要向祖母低头,承认娘亲是个狐媚子,再乖乖嫁给老男人做妾,日子会很好过。”
斑林听之了然地笑了。
似是能感同身受。
“可惜你不愿认输。”
她望向萧条的枯枝秃杈,怅然道,“不肯向强权低头,不愿被成规驯化,不甘被平庸抹煞,斯人如此,注定会痛苦不堪,孤立无援。”
“这是犟种的宿命。”
“犟种……”
白笙之喃喃重复着。
她不否认斑林做出的评价,她确实是个犟种。
可她认为:“你大概也是犟种。”
遂向斑林如是道。
斑林不反驳:“我是。我们都是,小屋里的女娘们全都是。”
“这我同意。”
连红豆都是。
想到红豆,白笙之问出堆积已久的疑惑:“海棠说,女娘们彻底安全了,其实,是在安慰红豆吧。”
“没错。仍有几方势力追着姑娘们不放,所以我才会把姑娘们藏在这般鸟不抛粪的荒凉之地。”
斑林加速策马,不甘道,
“我也想给姑娘们寻个像样的住所,可太张扬了,几乎把姑娘们的行踪刻在脑门上,实为开门揖盗。”
“到底是什么势力,为何纠缠不清,不愿意放过姑娘们?”白笙之由衷不解。
“自然因为利益。”
“利益?”
斑林直言:“对大部分男人来说,女人只有两种用处。一种是玩物,一种是用于获取利益的玩物。”
白笙之似懂非懂。
又听斑林道:“你应是为了逃婚,才跑出来的吧。”
“嗯。”
“近年来,逃婚的女娘越来越多。婚姻是男人获利的一种手段,女娘看透了,自然不愿意成婚了。”
斑林娓娓解释,“可也仅有小部分女娘同你一样,比如红豆,被家里人催着盲婚哑嫁,却不甘屈服,以死明志。其余大部分女娘,都不为逃婚。”
“不为逃婚,还能为何?”
“被家里卖了。”斑林面无表情。
“卖了?”白笙之惊愕瞪大了眼,“怎可能?人口买卖不是被朝廷禁止了吗?”
只听斑林冷笑一声:“明面上卖不得,于是暗地里卖。”
白笙之强忍满心震撼,追问道:“卖给……何人?”
“还用问吗。”斑林垂下眼睑,音色压低,“自然是卖给男人。”
白笙之暂且没应。
斑林又道:“以及……许多男人。”
“许多男人?”
心底霎时涌起不祥的预感。
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青楼。
“你的意思是——”
却是话未问出口,忽听远处传来温煦的呼和声:“斑林!”
循声望去,见一抹纤长的白影穿行于萧条的枯树之间。
温文尔雅,形貌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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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一只浮雪白鹤俊美无双。
斑林昂首应:“雪鹤!”
顺势向白笙之道,“介绍一下,他叫雪鹤,我的仆人!”
“仆人?”
白笙之不免意外,“你还有仆人!”
“那是自然!”
斑林解释道,“湖边那群武夫,就是雪鹤帮忙打晕的!”
“等等!”
白笙之狐疑瞪大了眼,“你说,湖边那群武夫,是雪鹤打晕的?”
“对!”斑林望向渐近的雪鹤,耐心解释道,“也是他给我传消息,叫我去湖边寻你和红豆的。”
白笙之几分狐疑,诧异而默。
那群武夫,不是圣贤打晕的吗?
抬眼看雪鹤的身形,与圣贤迥然不同,怎可能是同一人?
这时见雪鹤飞落至马车前,温润如玉的面庞几分慌乱,长眉紧拧,扫过白笙之后转而望向斑林。
“出事了!”
斑林当即收敛笑意,纵身跳下马车:“怎么了?”
不等雪鹤回应,霎时见枯树林另一侧涌出一群打手,个个觉着反光的银质长矛,身形如铜浇铁铸望之生畏。
“谁的人?”斑林凝眸。
“怕是秦严的人!”雪鹤笃定。
斑林面色骤变,望向鱼贯而来的打手,从马鞍抽出一把软剑,朝白笙之吼道:“快逃!”
随即并雪鹤向打手们冲去,只留白笙之僵僵坐在马车上,望着混乱的打斗场面,不知当走不当走。
她方才听到一个名字:秦严。
她经常在京悉刊上见到这个名字。秦严是墨国首屈一指的高门商贾,也是济世救国的慈善家,怎会派一群侍卫,跑来围殴行侠仗义的斑林?
打手们遥望去有二三十人,斑林与雪鹤飞入其中,很快被团团围住。
白笙之不懂武,但谁踢谁一脚,谁被踢疼了,她还是能看懂的。
便见斑林与雪鹤身手不差,两人皆可轻易交锋,踢得打手们满地乱爬。
可那群打手也不是省油的灯,似乎很耐打,被踢倒还能爬起来。
加之人数众多,前仆后继的攻势下,两人很快应接不暇。
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雪鹤稍作思索,随即扬起一记贯穿掌,将一排打手堆叠着击飞,开辟一道逃生的路线,继而拽住斑林的胳膊扬手一抡,猝然将她扔了出去。
斑林始料未及,自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径直向马车这方甩来,即将落地时强迫自己扭转身形,虽然减缓了冲击的阻力,却也不慎跌倒在地。
白笙之一刹跳下马车,冲去扶她。
“斑林!你没事吧!”
斑林半侧身子重重摔在地面,疼得眉头紧拧,却不忘警告白笙之:“你还在这做什么?赶紧走!”
“我不走!”
白笙之扶起斑林,义正言辞道,“我若走了还是人吗?”
“不走也得走!”
斑林忽而搂住白笙之的腰,轻易将她抱上马车,对着马屁股奋力一拍,勒令马车转弯,同时道,“如果我出事,姑娘们就交给你了,快走!”
马车瞬间扭头离去,白笙之却依旧不愿离开,坐于其上焦急地转身回望。
一队侍卫向斑林扑来,斑林将其逐一击破,很快又冲回雪鹤身边。
雪鹤正打得酣畅,见到斑林后稍一愣神,扭碎一个侍卫的手臂,无奈问:“姑奶奶,你回来做什么!”
“少废话!”
斑林敲晕一个侍卫的脑壳,“你若出事,我以后奴役谁去?要死一起死!”
愈渐远去的白笙之听之愕然一瞬。
纠结不过片刻,白笙之牙一咬,眼一闭,纵身跳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