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青山宗(十八)
    密林地底深处,菌丝如网盘横交错,艳丽菌群簌簌摇动,如颠倒的花海。

    赵文镜一路往下滚,摔得七荤八素,磕磕碰碰间压碎了无数蘑菇,黏腻汁液沾了满身,最后一头栽进菌网中。

    还不等喘口气,头顶就传来簌簌滚落声。

    “咚——”

    一个人结结实实砸在赵文镜身上,砸得他险些吐血。

    紧接着,又是一个。

    赵文镜眼冒金星,听见头上仍在继续的滚落声,颤巍巍伸手:“救命啊,别砸了……”

    他要变成一张薄煎饼了。

    裴宥川最后一个落下,在空中调整身形,稳稳落在地面,托起一簇掌心焰。

    目前所在地是地下空腔,四周有许多甬道通向未知地。

    目光所到之处爬满了灰白菌丝,表面粘稠潮湿,开满了挨挨挤挤的菌类,像密密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来客。

    大片菌网挂在半空,像捕猎网似的卷住了落下的三人。

    赵文镜被宣黛和李闻鹤压在最下面,脸都变形了,激动道:“小师弟,快帮个忙!”

    剑光划过,菌网化作漫天雪花。

    裴宥川神情阴郁,挥去剑刃上的汁液,收剑入鞘。

    三人落到地面,李闻鹤神情一变,道:“这里没有灵气。”

    宣黛放出灵力探查,四周弥漫着幽微阴冷的气息,果然没有一丝灵气。可这里是仙州,哪怕是妖魔老巢,也不可能一丝灵气也无。

    他们都是筑基期,灵海尚浅,没有灵气,根本无法对付三阶妖魔。

    宣黛当机立断道:“此地有古怪,先出去!”

    纵使一片漆黑,裴宥川仍清晰窥见四通八达的甬道深处涌来无数雪白菌丝,他抱着剑淡淡道:“来不及了。”

    雪白覆盖了坑洞的每一处。

    它们不断被术法灵力炸碎,又迅速再生卷来。赵文镜等人的灵海已经隐隐见底,面露疲态。

    裴宥川漠然绞碎菌网,黏腻汁液粘上剑身,他眸色越发阴沉。

    无聊的委托,蠢钝的妖魔,不堪一击的同门。

    每一样都让他厌烦至极。

    师尊在时,他还能忍受。师尊不在,他懒得伪装。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耗死的!”赵文镜惨叫道。

    耗死……裴宥川忽然弯起唇角,对啊,让这群碍眼的人死在这就好了,师尊面前,有他一人就足够。

    分神之际,菌丝卷向裴宥川。他轻嗤一声,指尖的黑雾涌出。

    “轰——”

    符篆将蛛丝烧去大片,宣黛拽过裴宥川,又惊又怕道:“小师弟,这种时候还在分神,你不要命啦!”

    他看着被拽过的地方,极轻地皱了皱眉。

    “快看。”李闻鹤忽然道。

    火焰燃烧殆尽,露出一片岩壁,上面有条向上的甬道,正是四人之前摔进来的地方,还隐隐透出一丝天光。

    赵文镜大喜:“这东西畏光,只要能到地上,它就不会追来!”

    瞬息间,更多的菌丝涌来,将坑洞堵得严严实实。

    宣黛咬咬牙,心中暗道拼了,然后甩出最后两道加强版雷符。

    几声巨响,强光炫得人睁不开眼,坑洞中地动山摇,碎石簌簌落下。

    裴宥川被身后的几双手囫囵推向甬道,一行人拼命往上爬去,几缕黯淡天光落下来。

    某种黏腻沉重的行走声回荡在坑洞之中,传至狭窄的甬道。

    “啊——!!”队伍最末的赵文镜忽的惨叫,瞬间消失在甬道中。

    “这是什么鬼!”宣黛只来得惊骂一声,转眼也消失了。

    李闻鹤反应极快,一剑刺向拽住自己的东西,灵剑自带光亮,勉强照亮了身后漆黑的甬道。

    那是一只细软惨白的手,手指极长,皮肤表面长满了似菌类背面的褶皱,摸起来冰冷潮湿。

    砍去一只,更多的“手”像春日的柳枝爬来。

    顷刻间,李闻鹤已经做出选择,他聚灵力于掌心,猛地打向裴宥川,将人直接送至出口边缘。

    裴宥川垂眼看去,少年剑修已经被拖回地底深处,一句话也没留下。

    细手贪婪地卷向他的脚踝。

    裴宥川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它们瞬间化作一滩黏稠菌液。这并不是什么三阶妖魔,足有五阶,与化神初期相当。

    “愚蠢。”他轻声嗤笑,面色不虞走出甬道。

    成熟艳丽的菌类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路,深林昏暗寂静,人音杳杳。

    黑雾铺出一条干净平坦的路,裴宥川无声行走在密林间。

    很快,那群总在师尊面前碍眼的人就会死于非命。

    他本该感到高兴。

    细密的烦躁感像无形绳索缠绕,不松不紧,如鲠在喉。

    黑雾瞬间消失,其中一缕贴紧地面,飞速游动离去。

    …

    地下坑洞仿佛地震过一场,乱石堆积,四处都是打斗的痕迹,坑壁上有许多通向地底更深处的甬道,粘稠潮湿的气味不断翻涌上来。

    云青岫放出神识细细感知,眉心忽然一皱。

    “不对,两道妖魔气息。一道五阶,另一道看不出深浅。”

    身旁的少年指尖微微抽动,他垂眼道:“弟子与师兄师姐进入此处时,并没有见到其他妖魔。”

    云青岫沉吟不语。

    她原本在林子外支了把遮阳伞,坐着摇椅喝茶,用水镜查看弟子们的行踪。一见他们忽然失去行踪,就知道出了事。

    她急行掠入林中,正巧碰见身上负伤的裴宥川。师徒回到赵文镜三人失去踪迹的坑洞,此处只留下了打斗痕迹。

    这里没有灵气,满是妖魔荒息,行走在其中像是泥牛入海,灵脉滞涩难以运转。

    云青岫指尖灵力流转,正要凝出一道寻踪符,潮湿阴冷的风倏地卷过。

    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团惨白长手从甬道深处钻出,像珊瑚丛中的海葵,细长柔软地摇曳。

    腰间一紧,视野飞速倒退,柔软的惨白包裹过来。

    “别过来!出去!”

    “——师尊!”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云青岫看见目露赤红朝甬道扑来的少年,不顾那些卷来的细长肢体。

    简直是大自然的馈赠,买一送一。

    云青岫在黑暗中颠来倒去,如同在坐地底版云霄飞车。她试过将灵力凝于一点进行爆破,但这些东西拥有强悍的再生能力,此处没有灵气,储物戒都无法打开,灵海很快见底。

    漫长颠簸后,卷住云青岫的肢体们忽然一松。

    落下那刻,拔簪化剑劈出,剑气凌厉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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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传来簌簌绞碎声。

    大约是察觉到她不好对付,更多的东西潜伏躲藏,无声窥视。

    荒息聚拢弥漫,云青岫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寂静,握剑的手指骨泛白。

    “……系统。”

    识海同样寂静。

    她在原地伫立片刻,一步步向前走,行走间衣袂沙沙,气息渐渐紊乱,又快又急。

    云青岫默念静心诀,那烂熟于心的字句扭曲颠倒,根本无法拼凑成完整的一句。

    刹那间,耳边一切声音消失殆尽,连她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静得如同神魂破碎后在黑暗中游荡的三百年,无日无夜,无风无光,只有一缕幽微意识。

    潮湿的菌网似潮水无声爬来。

    云青岫反手挥剑,没有灵力,剑势依然锐利。但她很清晰感受到,自己持剑的手在轻颤。

    修剑道百年,她握剑的手从未抖过。

    菌网不断落下,又被凌厉毫无章法的剑锋破开,化作片片雪白。

    雾青色身影跌跌撞撞向前跑。

    好黑。

    好安静。

    如果能有一个人……

    云青岫听不见菌网爬来的声音,只能听见过于急促的喘息,以及每一次跳动都像雷鸣的心跳,两种声音糅合,令人眩晕欲呕。

    地底深处潮湿无比,满地都是成熟菌类。

    云靴重重碾过,菌类无声爆开,变成一滩滑腻汁液。云青岫踉跄向前扑去。

    同一刻,一道疾风逼近,她手中的剑骤然挥出。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托住险些跌倒的她,冷冽干净的气息也随之抵近。

    所有都发生在刹那间。

    一簇照明火亮起,融融光亮驱散了黑暗。

    “师尊,是我。谁伤了你?”少年声音沉沉,深藏着不易察觉的阴戾。

    云青岫倏地从混乱状态中挣脱,仰头怔然看着挥出去的剑。修长分明的手握住剑刃,殷红的血顺着滑至剑柄,染红了她的掌心。

    黑瞳映出她苍白的唇与松散的发髻,云青岫此时才发觉自己冷汗涔涔。

    手中的剑化回剑簪,她的身形微微一晃,揽在腰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少年温热的掌心压来,两人掌心相贴,汹涌灵力源源不断汇入。

    灵海充盈后,灵脉滞涩难以运转的感觉消失,云青岫及时收回手,不愿要更多。

    “为师没事。”云青岫拍了拍仍揽在腰间的手。

    裴宥川像是如梦初醒,连忙收回,垂首道:“弟子一时情急,冒犯师尊了。”

    被剑刃所伤的手掌还在滴滴答答流血。

    “无妨。”云青岫往他血肉翻横的掌心施了一道疗愈术,轻叹道,“刚刚为师没看见你,一时失手。怎么也不躲,疼不疼?”

    裴宥川唇角弯弯,摇头道:“不疼。要是躲开,师尊便摔了。”

    她拧着眉心轻斥:“不像话,这也值得你用手抓剑,若刚刚那剑用了灵力,你这胳膊就废了。”

    当然值得。

    他的师尊光风霁月,哪怕要他的骨血铺路,亦心甘情愿。

    一簇照明火燃在半空,明明灭灭。

    裴宥川的声音轻且柔,长睫垂下,掩去所有情绪,“师尊,地面太脏了。”

    我不舍你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