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漆黑的廊柱间，雾气渐渐升起。
浓雾吞噬着暮光。
深黑尖顶建筑的最高层，靡丽颓败的窗格里，坐着一只木偶。
木偶身穿繁复长裙，头戴薄纱软帽，倚在窗棂一侧，拖出黯淡的影子。
随着天色渐暗，木偶冷漠的脸一寸寸被黑暗淹没。
同样冷漠的还有它的眼睛。
清澈而空洞的红宝石，窥视着晦暗阴冷的房间。
房间里堆放着木偶。
和窗边的木偶比起来，它们拥挤而丑陋。有些头发被火烧焦，有些只剩下半截身躯，更有甚者则只残留部分零件。
木偶们中间，有轻微的鼓起。
过了不知多久，在月光洒进房间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木偶堆中伸了出来。
*
伊纳丝不信鬼神，原以为死亡就象征着意志的消亡。
但在她从木偶堆里爬出来时，脑海中多了一些奇怪的信息。
她穿进了一本小说里。
好巧不巧的，这本小说她还看过。
书中，原主是芙芮塔的王女，遵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维迪兰的国王。
但国王的躯壳下，已非人类血肉。
——早在他登上王座的时候，就已被一位善于伪装和欺诈的魔鬼取代。
在伊纳丝与国王婚礼过去的三个月后，圣山的天使将发现魔鬼的踪迹。
执掌圣剑的大天使格温妮丝，将亲抵王都讨伐魔鬼。
可这位大天使却败给了魔鬼。
魔鬼毁掉了格温妮丝的双翼，封锁了整座城市。
在格温妮丝被软禁之后，魔鬼用欺诈和引诱的手段，试图让天使堕落。
而原主就在这个时候，不断出现在他们面前作死。她还搭上了一位吸血鬼，谋划着对天使下毒。
——但魔鬼只对在堕落中挣扎的灵魂感兴趣。如果这灵魂来自一位天使，就再好不过了。王后的行为破坏了他的愉悦。
于是，原主被送上火刑架，以“魔鬼”的身份。
倘若穿成王后的她不作出改变，只会延续书里的悲惨结局。
*
指尖一阵寒冷。
伊纳丝回过神来。
原来是手指摸到了木偶的身躯，冰冷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
她踩着木偶堆，手脚并用来到窗前。
就在这个时候，窗边的木偶忽然朝她歪了歪头。
绯红眸中似含着笑意。
伊纳丝被这一幕吓住，匆忙后退了一步。
月光之中，身穿华美长裙的木偶极为安静。它的关节上延伸出细细的丝线，纠缠在房间的上空。
观察片刻之后，伊纳丝推测是因为她刚才的动作，触动了上空的丝线，才导致人偶诡异地动了一下。
她冷静下来，视线越过人偶，朝窗外看去。
一轮皎洁的月亮悬在半空，不时有薄云掠过，给银月蒙上一层幽诡的面纱。
月下疏星浅缀，再往下，是层叠繁复的哥特式建筑。不详的尖端沐浴着银辉，犹如一簇簇哀伤的荆棘。
*
伊纳丝越过人偶堆，来到这间屋子的门边。
华丽而斑驳的门有股陈旧的气息。门很坚固，她怎么都打不开。
她再次将眸光投向窗外。
这里位于建筑的高层，很难逃走。
那只坐在窗棂上的木偶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管伊纳丝把眸光转向哪边，它似乎一直在盯着她。
月光洒进红宝石眼眸，剔透幽诡，令人不寒而栗。
鬼使神差的，伊纳丝站起身来，伸出手触向了木偶。
——她没打算这样做，可她的身躯却自顾自地行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
伊纳丝心中惊骇，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指尖被纤细的丝线割破，鲜血划过虚空，滴落在木偶苍白的前额。
血液渗入木偶的体表，就好像被海绵吸收一般不见踪影。
伊纳丝的视野模糊起来。她一阵眩晕，朝后跌坐在木偶堆上。
等到视野变得清晰时，却看见——
一名银发美人身着裙摆盛开的长裙，坐在木偶堆的中央。她的面容苍白如雪，她的唇瓣红如蔷薇。
即便身在暗处，那双碧绿的眼睛仍流转着迷人的波光。
美丽的少女宛如迷雾中的玫瑰。
伊纳丝怔了怔，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如今的外表。
而她现在，正在使用木偶的视角观察世界。
伊纳丝心念一动，木偶就由坐在窗棂上的姿势站了起来。
它迈着生涩的步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木偶在伊纳丝的操纵下，探头向窗外看去。
漆黑的巷道浓雾弥漫。王宫偌大，此地空寂无人，只偶尔传来几声鸦鸣。
伊纳丝用丝线将木偶顺着黑色的墙壁吊了下去。
——必须弄明白她现在身在何处。
她不记得原书中有提到过这样一个布满木偶的房间。
随着丝线逐渐绷紧，木偶即将从半空中的高窗降落到地面。
就在伊纳丝用木偶的视野观察四周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攫住了木偶的腰。
木偶的眸光循着骨节分明的手、丝绸衬衣的袖口向上看去。
一张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脸。五官深刻英俊，高鼻梁，深眼窝。眸子是冷淡的冰蓝，眼睑呈现神秘的黑色调。
黑底玫瑰暗纹竖领礼服随意披在肩上，白绸衬衣勾勒颀长身形。乌润的长发一侧经前襟垂在腰际，一侧自耳后慵懒披向脑后。
透过木偶的眼睛，伊纳丝和他对视了一眼。
菱角般的唇无声息地翘起。
“我的王后。”
他朝她比了个口型。
他的嘴唇有着干涸血液般的暗红，两侧惨白的尖牙若隐若现。
不得不说，这位魔鬼伪装成的暴君，比书中的描述还要美丽。
犹如血腥和谎言中盛放的罪恶之花。
*
国王瞥了一眼木偶，视线顺着丝线上移。
蓝眸似已穿透迷雾，注意到窗中美人。
他向她颔首致意。
而后，他轻轻松开木偶，离开了这片阴暗的巷道。
国王身影渐远。
乌黑长发与礼服衣摆被浓雾吞没。
*
伊纳丝将木偶收回窗中，背倚石墙，轻轻喘气。
——对现在的她来说，操纵木偶显得有些过于耗费精神力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响动声。
“王后陛下。”低沉醇厚的嗓音。
伊纳丝匆忙把木偶藏进裙摆。
“请您后退一步。”门外的声音说，“我可能……需要把门劈开。”
“好。”
伊纳丝用冷静持重的声音应答，旋即后退至窗边。
一道凌厉的白光闪过。
门被劈成了两半。
一只穿着银色骑士长靴的脚将门踹开。
紧接着，伊纳丝看到了半跪在地，长剑背于身后的骑士。他身姿挺拔，烟灰半长发侧分，碧色眼眸深幽而虔诚。
“请原谅我现在才找到您，陛下。”
伊纳丝想起这是书中王后从故乡芙芮塔带来的骑士，也是其在王宫中唯一的亲信。
芙芮塔，在古精灵语中意为“鲜花盛开之岛”，是原主的故乡。
那里的人们信仰“春之女神”，继承了微弱的上古精灵血脉。
尽管在时间长河之中，他们已与普通人类外表无异，但仍保留着较浅的发色，以及密林一般湛碧的眼瞳。
这位骑士的外貌特征就是典型的芙芮塔人。
伊纳丝回忆着骑士的名字。
“亚拉德尔，请带我回住处。”
亚拉德尔站起身，收剑回鞘。
他伸出裹在银白盔甲里的手，托起王后的手，将她从堆满人偶的房间扶了出来。
离开之前，骑士朝房间的方向轻轻弹指。
绯红的火焰迅速将木偶和损坏的门吞噬殆尽，只余下焦黑的痕迹。
*
伊纳丝将人偶藏在卧室的绸枕下。
在女仆的帮助下，她换上了一袭黑色的长裙。周围的火光明灭不定，层层裙摆如玫瑰一般张开。镜中倒映出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
华丽的房间里，蜡烛静静燃烧。但还有很多烛光没照亮的地方。森然氛围如海绵中阴冷的水，无处不在。
“叫亚拉德尔进来。”伊纳丝告诉女仆。
“您还没用晚餐……”女仆垂下眼帘。
她似乎误会了什么。
国王与王后有名无实，哪怕各有情妇和情夫都不稀奇。
整个维迪兰的人都知道，王后和国王只是政.治联姻，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
而名为亚拉德尔的骑士，容貌英俊，身材完美，又是王后从芙芮塔带来的亲信。若说他与王后先前没有过一段浪漫情史，只怕没人会相信。
“去准备，”伊纳丝注视着女仆，“我随后用餐。”
女仆离开之后，亚拉德尔很快就来到王后的寝殿。
看到黑裙银发的美人，骑士垂下眼睫。
“王后陛下，您找我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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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纳丝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压低了声音：“亚拉德尔，你曾发誓效忠于我——春日的眷者，古精灵王族的后裔，来自芙芮塔的伊纳丝·辛狄尔。”
万幸她还记得这一长串名字。
骑士立刻半跪下来，用古精灵语重复着他曾立下的誓言。
“吾之剑归属于汝。”
“好，”伊纳丝向骑士伸出手，“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书中，亚拉德尔对王后有着绝对的忠诚。
她能操纵人偶的事情已经被国王发现，同时也为了避免日后的结局，她必须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亚拉德尔忽然仰起头来。
骑士狭长的碧眸凝视着伊纳丝的指尖，那里已经不再流血，却有着浅浅的划痕。淡淡的血气弥散在周围。
“我愿追随您，陛下。但不是现在。”
伊纳丝微抬眉梢。
亚拉德尔捧起她的手，碧眸微黯。
“您的手流血了，这会吸引……城里的居民。”
“居民？”伊纳丝不解。
书中对世界的背景一带而过，看书的时候，她没有过多注意。
“我带您去一个地方。”
亚拉德尔拉着伊纳丝，沿着寝殿的后门，身影穿过浓雾，来到附近一处尖塔的眺望台上。
眺望台上停了几只乌鸦，它们听到动静，一边“呱呱”叫着，一边向远处的雾气四散。
骑士拿起瞭望台上的单筒镜，递给伊纳丝。
伊纳丝把眼睛放在弧形的镜片前。
一幕景象赫然倒映在少女的碧眸里。
遍布阴森繁复尖顶建筑的城市里，狭窄而黑暗的街道之中，雾气里浮现出一只只眼睛。
这些眼睛，是血一般的鲜红。
伊纳丝轻咬嘴唇。
雾气几乎遮掩了一切，那些鲜红的眼睛，似乎在无意识地挪动着。
远处传来零散几声鸦鸣。
伊纳丝把眸光从单筒镜转向身侧的骑士，等待他的解释。
亚拉德尔仍注视着远处的黑暗，苍白的侧脸在黑暗中轮廓分明。侧分的灰发坠在脸颊上，让伊纳丝难以看清他的表情。
“大婚之后，您还没出过王宫。”骑士说，“您一定还不知道，这些是城里的居民。”
伊纳丝后退了一步。
“居民？”
亚拉德尔微微颔首。
“一部分。在黑夜降临时，他们将灵魂献给魔鬼，自身变为凭本能行事的躯壳。”
“而当白昼之光洒落，灵魂将重回他们的身体。”
伊纳丝明白亚拉德尔口中的“魔鬼”，是坐在王座上的那位。
“魔鬼做这一切，意义何在？”
“也许午夜降临时，魔鬼会坐在华丽的宝座上，捧起那些可怜的灵魂，看看哪一个今天又堕落了一点？”骑士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是个无聊的魔鬼。”伊纳丝用指尖揉了揉眉梢。
“魔鬼善于引诱和哄骗，”亚拉德尔盯着王宫外那些沉默而噬血的眼睛，“这些人，在魔鬼抛出的诱.惑前，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意志。”
沉默片刻，亚拉德尔后退一步，朝王后行了一个骑士礼。
“为了遮掩这个秘密，王都守备队早已下达了宵禁令。想离开兰提没那么容易。而且——”
骑士的眸光落在王后的指尖。
“再淡的血腥气，都会被那些‘行尸’闻见。”
伊纳丝沉默片刻，回答：
“我接受你的提议。离开的事情再做计划。”
亚拉德尔弯起了薄唇。
“陛下，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事实上，我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准备说服您。”
看来原主是一位任性的王后。
伊纳丝也露出了笑容，“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
伊纳丝提着裙摆，行走在夜色之中。
骑士跟在后面，他提起背后的披风，遮住王后裸露的双肩。
阴森的王宫里，有时会响起乌鸦的叫声。
经过转弯时，伊纳丝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顺势抱住了她，将她裹进漆黑的外衣里。
亚拉德尔后退一步，左手按胸。
“陛下。”
“陛下。”
几乎是同时，伊纳丝在国王的怀里开口。
国王的脸色在浓雾中愈发苍白。
于这苍白之中，又显出妖邪和昳丽。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少女银白的发梢。
“你们？”动听的中音带着些许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