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慕溶月缓缓地睁开双眼。
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将视线也映暖。慕溶月这才恍惚地察觉到,她没有死。
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小姐,你醒了。”杏雨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奴婢为你准备了热汤,小姐快暖暖身子吧。”
慕溶月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立了起来,一碗热汤下肚,胃里暖和了些。身子原本乏力得紧,如今却也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
“昨夜你身子发热得厉害,奴婢吓坏了。”杏雨喜极而泣,紧紧抱住慕溶月的肩头,“好在小姐挺过来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知不觉,泪水浸湿了衣衫。慕溶月抬起眼,忽地发现一旁的木桌上多了一封信笺。
“那是什么?”
杏雨顿了顿,才答道:“回小姐,那是……将军临走前给小姐留下的字条。”
原来,他已经走了。
也好。
省得留下来,也是白白惹她伤心。
慕溶月挪开了目光,淡淡抬起手:“去拿来吧。”
“是。”
杏雨起身拿起了信,又凝重地递到了慕溶月手里。慕溶月将封口拆开,捻出信纸。
那是谢羡风的字迹,字字潦草不拘,狂放自如,亦如他本人的行事作风。
信的内容极为简单,只有一句话:
“吾已去,归期未定。留一平民女子,好生照佛。”
连一句对病妻的关心也没有,仅仅是不容置疑地交代她,要对他从外面领回来的女子好一些。
慕溶月本以为,看到信,她心中会刺痛一番。
却没想到,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只想,若是在昨天病入膏肓时读见了这封信,她恐怕会急得一口血吐出来。可如今,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想通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旁的杏雨仔细观察着慕溶月的神色,生怕她怒火攻心,又伤了神,正想开口宽慰道:“小姐,这许是……”
慕溶月却摇首,遽然打断道:“不必多说。”
“……小姐?”
慕溶月指腹轻拢,将信纸扔进了火盆之中炙烤,眼见着它烧成了黑灰。
“既然他这般看重那个无辜受灾的平民之女,”她兀自低低道,“我便替他好生款待了她便是。”
杏雨不禁忧心忡忡起来。她瞧着自家小姐的模样,感觉她好似变了一个人,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变了。只感觉她的一双星眸清明澈净,再没了从前的忧郁寡断。
杏雨原以为,小姐这是吃了醋,才故意唱反调,置气说要好生款待那娘子。却不想,慕溶月是认真的。
天还蒙蒙亮时,慕溶月便叫人去后库备米粮、择金器,将成箱的物件运去了偏院。除此之外,又甄选了一个主厨、两个武侍、四个丫鬟、三两闲役,供那女子使唤。一番调运下来,堪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于一个平民之客而言,甚可谓安排得隆重过头了。
记账时,杏雨数着那些米粮炭火,都忍不住为小姐而心疼。凛冬时节,又遇上天灾,她们的余粮本就堪堪告急,小姐又这般出手大方,当真是没有考虑过自己。
这样大的阵势,不仅让杏雨忐忑不安,更是把叶萤自己也吓着了。
眼看着一箱又一箱的用度往自己院里运,其间有食粮炭火、金银珠器,一应俱全。叶萤瞪大了双眼,犹豫反问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
那小厮讨好地笑道:“都是夫人留给姑娘的,姑娘且在府上好好歇息,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见那仆从谄媚的笑容,叶萤眼珠一转,逐渐缓过了神来。
今日一早,谢羡风临走前,还特意主动找到了她的偏院,留下了一句叮嘱。
“你就在这留到雪灾结束吧。随性些,好生歇养。有什么需要,直接向内子提便好。”
受宠若惊的叶萤直接羞红了脸,连连行了好几个礼:“多谢将军大人。”
谢羡风走后,她又四处打听,这才惊觉原来回来自从昨日回来,谢羡风都没有去过隔壁的院子瞧一眼那病重的发妻。临走前,倒是不忘来自己的院子里关心一句。
不止是她在猜疑,整个民间都曾疯传过,当朝大将军有个不受宠的妻室。在新婚之夜,他掀开红盖头,便蓦地冷了脸色,自此撂下妻子一人独守空房。婚后两余载,他大多时间在外征战,也曾有过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
由此可见,他对其妻深恶痛绝至此,已经不是一句“夫妻情分淡漠”便可以解释的了。
就连叶萤也在猜测,大抵是大将军与其妻有着什么深仇大怨,便才故意磋磨她的心性,摧残她的意志。
如今,她被谢羡风所救,有幸住进将军府,又亲眼见着将军夫人对她百般殷勤。叶萤心中顿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她能有幸嫁进将军府,不说抬为平妻,哪怕是当个受宠的美妾,那日后还愁享受不到荣华富贵?
这么一想,叶萤便大起了胆子,想去探一探这位正妻的底细。
叶萤披着一件金丝线的厚绒斗篷在院中游走,若说昨日她还畏头畏尾,今日便是无所忌惮了。在路过正院时,透过里窗,恰好见到了慕溶月正在对镜梳洗。叶萤思索几许,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民女见过将军夫人。”
叶萤一面福身请安,一面摆弄着客套之辞,
“按理说昨日就该来拜见夫人,是民女失礼了。”
礼毕,叶萤抬起头来,看向了慕溶月。
在冉冉火光的映照之下,慕溶月一袭白衣胜雪,清素淡雅。三千青丝绾起一个云髻,斜插着一支莲花银丝纹步摇。她大病未愈,脸色还染着病气,身子也清瘦。闻声而抬眸敛色,望向了叶萤,含辞未吐,气若幽兰,那双眸却犹似一泓清水,如花树堆雪,沉静、昳丽,叶萤不知不觉便看呆了。
她不禁感叹,慕溶月容貌超尘拔俗,不愧是长公主之嫡女,犹如仙子下凡,美得不可方物。
“无妨。你是谢将军带回来的人,来者是客,不必拘束。”
闻言,叶萤这才定了定心神。暗叹纵使她这般貌美又如何?倘若不得夫君的心,便是活得都还不如那乡野村妇自在呢。
于是,叶萤便大着胆子,在内屋环视了一圈,继而在慕溶月的妆奁之中看见了一枚金簪。
很独特的金簪,雕的是彩凤金珠,缀着流苏的吊坠,犹如凤尾随风而动,飘雅奢丽,尽显华贵之气。
叶萤这等市井小民,哪里见过这样好的宝物。这金簪一看便价值不菲,叶萤顿时生了贪念。正在踯躅时,转念又想到,反正将军也亲自吩咐了叫她随意些,她还有何可惧?便禁不住将手伸了过去。
“民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漂亮的金簪,果真将军府就是气派,有着寻常人家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宝物。”她一面暗暗打量着慕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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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色,一面明目张胆地伸手讨要了起来,“夫人气质绝尘,怕是用不上这般俗气之物。配我,倒是正正好的。”
反正,夫人已然给她送了那样多的金银细软,大抵也不差这一件了。
另一头,慕溶月听出了她话里的贪婪,也明白她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慕溶月没有吭声,垂眸看了一眼那支熠熠生辉的金簪。
杏雨也注意到了此物,诧异道:“小姐,这不是……”
这是她出嫁那天戴的金簪。
她曾经很宝贝这饰物,这簪子金贵,这么久了,她只在新婚当夜隆重地戴过一次。平时都是收得好好的,生怕磕了,碰了。
亦犹如她对待她与他的这段感情一般。
但如今,
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叶萤是谢羡风带回来的人,她说的话、做的事,背后也定是有了谢羡风的授意,才会有如此底气。
反正,对他来说,她所看重的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
于是,慕溶月大手一挥,便让杏雨抬走了:“你若喜欢,便送你吧。”
这样好的金簪,说送就送了。这一下,叶萤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可真是新鲜了。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妾室被正妻压制,没见过正妻还要反过来讨好小妾的。
也难怪叶萤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毕竟,昨夜谢将军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结果慕夫人住着的碧花轩,他愣是一眼都没去看,反倒是在她这里小憩了片刻,关心了几句她的情况。
想到这里,叶萤嘴上不禁又动了起来。
“昨夜,将军在我屋里待了好些时辰,我听起那些个侍卫寒暄,说是夫人染了风寒。夫人,你的病可好些了?”
说着,她弯下腰,细细地打量起了慕溶月。随后,嗤地一笑。
“呀,这脸色瞧着还是灰白,若不然,那些米面粮油还是留给夫人吧,吃饱些,才好恢复呀。”
语气轻佻,故作关心,实则是炫耀。
慕溶月不再作声了,杏雨则继续为她沐洗篦头,两人好似将叶萤当成了空气一般。
叶萤得不到回应,自觉没趣,便攥着金簪扭身离开了碧花轩。
望着镜中主子黯然的模样,杏雨心疼坏了。
“瞧那不懂礼数的,尾巴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好像已经嫁进了将军府一般——纵使她哪日真的嫁进来了,那也不过是妾室,也是要端端正正给小姐敬茶的!怎敢如此放肆。”
其实,不用杏雨宽慰,慕溶月也心知肚明。自从嫁给谢羡风,她便声名狼藉,变得人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最后,她却只是摇首道:“她嫁或不嫁,都与我无关了。”
杏雨以为主子还在生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那簪子,小姐是真不要了吗?”
“留不住的,又何苦强留呢?”
慕溶月苦笑了一下。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悟了五年才明白。
“若是些首饰钱财的身外之物,倒也罢了。”杏雨又不甘地问,“可是,小姐,方才往偏院里送的那些吃穿用度,几乎都把咱们的余粮给掏空了,如今雪灾还不知多久才会结束,把这些都给了她,咱们可怎么办呢?”
慕溶月望向了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四处皆是银装素裹。
她深吸一口气,道。
“我们回京城。”
回京城,回她的母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