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字画事了
    秋风争先恐后灌进来,猛烈的湿凉带去阁中的血腥气。

    众人惶惶抬头,看向门外。

    廊下灯火扑朔,明光处,少年扶刀而立,疾风催动他鲜艳的袍角,发出一阵烈烈声,几欲撕裂满室的靡靡之音。

    几息后,众人方清醒过来。

    欣喜若狂喊他“阿驷,你可回来了。”

    不敢再犹豫,窦方宝软着腿,扑上去要抱李兖的腿。

    李兖嫌弃地后撤一步。

    他抬手拍拍额头,好似有些酒醉,迷糊道“这怎么了?”

    无人敢回话。

    李兖心觉不对劲,抬眼环视阁中。

    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血,他眉间不禁一皱,又看到血边站着的,萧峥身边的内侍。

    最后,他抬眸,厌恶道“萧峥,你在干什么?”

    萧峥只在李兖忽然出现时有片刻惊慌,随后便镇定下来。

    他指着窈娘,疾言厉色道“看不出来吗?我在审她,我要问她,阿耶不追究,可这亏,我萧峥不吃,我问她到底是谁,是谁想害我?!”

    看萧峥这癫狂样子,李兖嗤笑出声。

    “你审人,怎么,大晋的三司搬到平康坊来了?”

    他声音自在随性,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意,与上首萧峥的狰狞截然不同。

    李兖对此事的冷淡叫萧峥倏地敛起笑,他起身,穿过众人,站到李兖面前。

    “李兖,你不认识这女人吗?”

    他指着泡在血里的女人,却紧盯着李兖喊“她是窈娘啊,就是她故意利用你,就是她......”

    “窈娘?!”

    李兖讶异,转头去看。

    那边牢牢围坐成一圈的,是各家的郎君,有人触及李兖探究的目光,主动移开身,露出圈里的女子。

    中间鲜血淌了满地,女子披头散发地趴伏在血里,长而打结的黑发拖进血里,与黏腻浓稠的血粘连在一起,浓艳扎眼到叫人心惊。

    似乎感觉到那抹不同的目光,女子微微挪动,偏开头去。

    可不知有意无意,整个内室,她在的地方烛火格外明亮,她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众人打量。

    萧峥注意到窈娘偏头躲避的动作,对李兖笑道“就是她,利用你,还坑了我!真是好手段!”

    果然,李兖一听‘利用’二字,眉间立时皱起“利用?!”

    窈姐姐骗他?

    “真不知道你在燕北这么多年,都学到哪里去了?”

    看李兖着急,萧峥才放松下来,冷嘲一句。

    他太了解李兖了。

    燕北九部所以能延续近两百年,哪怕乱世不称帝也没损过分毫,靠的就是九部一体同袍、互为靠背。

    背叛、利用,是燕北人最不能容忍的,李兖,也不例外。

    萧峥甚至敢说,在这一点上,谁也不会成为李兖的例外。

    因为李兖,是武延公教养出的,最合格的燕北人。

    萧峥挑了张席案,随意坐下,笑道“你不会真以为,她就是个云霓阁的普通伎人,无意间碰到了你,又无意间叫你生了赎她出云霓阁的心思,又又无意,偏在你吃醉了酒的时候,在皇姑母的府上听得别人拿平康坊伎人做赌,便提了这一茬。”

    萧峥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大笑起来。

    “你要真这么想,李兖,你趁早找把刀抹了脖子去。”

    在萧峥眼中,从李兖在平康坊接触到窈娘,这盘局就开始了。

    后来在长公主府,有人趁乱挑起打赌,李兖直接钻进了圈套,而不出意外的,他和孟四输了赌。

    等他们二人真拿了古物来赎人,这古物不会落在平康坊,而是会落到东宫去。

    平康坊隶属万年县,万年县令之女付氏,乃东宫太子良娣,这样好的两件古物,付县令能不献给东宫嗜好古物的太子?

    可偏偏这窈娘是个良家女,《大晋律令》有载“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

    真到事发之时,太子被反咬成贩卖人口,以易古物。

    东宫的古物就是证据,哪怕太子对窈娘这档子事全不知情,也是百口莫辩。

    若再追究下去。

    送出古物的是太子胞弟和圣人最亲近的孟家人,提出赎窈娘的是李兖。

    设计之人,不费吹灰之力,将太子一脉一网打尽。

    萧峥越想越心惊,他恨恨盯了窈娘一眼,转眼得意笑道“幸亏阿耶还是向着我们的,昨日赎人之前将我叫回了宫,这才免了此难。”

    这难是过了,他也懒得去回想,是谁在长公主府提出打赌的,可那人也无非就是今日在场之人。

    他今日就是要杀鸡儆猴,要他们知道,东宫,太子,不是他们想动就能动的。

    萧峥冷嘲热讽的话,李兖半点不予理会。

    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救窈娘出平康坊。

    他自顾自抬步,往中间走过去。

    女子意识到李兖的动作,拖着破碎的身子躲避更甚。

    厚底云纹黑靴踩进那滩逐渐冷凝的血里,李兖看着女子,琥珀瞳眸清亮明澈,失望疑惑皆清晰可见。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

    “窈姐姐,你帮别人牵扯东宫,瑛姑姑知道与否?”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窈娘,她肩膀一塌,整个人脱力一般跌进身下的血水里,身体发颤,呼吸微微急促,却说不出话。

    李兖完全认不得她了。

    他目光渐渐黯淡,往后退了几步,退出那滩血。

    他退后的动作反倒叫激起窈娘。

    她用尽力气往李兖身前爬,大腿的血窟窿摩擦过地板,身下拖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对待利用背叛之人绝无心软。

    李兖偏过头,半垂着眸盯向旁边的烛台,额前碎发遮住他眉眼,掩去几分失落。

    窈娘行不了礼,只用力将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李兖眼瞳轻轻发颤。

    “小侯爷……求……”

    他长出一口气,到底蹲下身来。

    “窈姐姐,你今日活不了了。”他声音艰涩。

    “我知.......道”窈娘气息微弱道。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掺和了这事,哪怕今日李兖保她,可那帮买她的人能放过她吗?留着她就是留着证据,他们又不是蠢的。

    “求......小侯爷

    ......让我......出平康坊,

    求.....让我.....”

    李兖以为窈娘会求速死,不想却是求这个。

    他抬眼,目光穿过窈娘,落到窗外,那里有一盏在风里飘摇,几近摔落的红灯笼。

    半晌,他只道“窈姐姐,你儿时曾照料我几日,今日我应你,保你一口气,出平康坊。”

    见窈娘肯向李兖开口,萧峥猛地站起来,激动道“她说什么?”

    “李兖,她在说什么,是谁要害.....”

    “没听清。”李兖截断萧峥的话。

    他站起来,挠了挠耳朵,又成了进来时那副闲散样子。

    李兖转身往外走,路过萧峥,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滚开。”李兖皱眉。

    “李兖!”萧峥吼他。

    “你今日不想闹得太难看,就离小爷远着点。”

    李兖脸色难看至极,萧峥想到他往日作风,下意识松开手。

    看着李兖来也淡淡,去也淡淡的背影,萧峥红着眼大喊。

    “李兖,是她要害我们,她还要害三哥,你难道连三哥也不在乎吗.......”

    这话一浇,李兖心底火气噌地蹿起来,他猛然回身。

    几乎质问道“她害的?!是她害的?”

    “萧峥,你也只配在平康坊呈呈威风。”

    没想到李兖反应这般大,萧峥一愣,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恼恨大叫。

    李兖却头也不回,夜风掀动少年衣袍,他走得脚步稳健,一如来时。

    身后,窈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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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笑起来,血口大张、血泪横流的模样,瞬间吓走了一帮公子哥。

    不知是因萧峥的话还是那些血,李兖隐隐有些想吐,他强忍着,吩咐好窈娘的事,自己走出平康坊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平康坊的丝竹声,他才忍不住走到一旁,扶墙狂吐起来。

    “呕......”

    正在干呕之人是冯灵云。

    她与季姜此刻正在云霓阁对面的霄云楼上。

    方才两人来到平康坊,进云霓阁时冯灵云被楼中小乌龟认出,将两人拦了下来。

    没办法,她们只能就近找个地方,便进了这霄云楼。

    这里只能隐约看见对面一点人影,冯灵云只好遣女使去下面等着,随时来报。

    此刻,看着面前女使那一手的血,冯灵云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干呕。

    季姜却出奇的没太注意这些,她只急忙上前,问冯灵云的女使。

    “是不是出事了?那个女子,那个......被萧峥牵扯上的女子,她如何了?”

    不想她竟这样着急,女使赶紧回道“六娘子安心,她无事。”

    “那你这......”季姜垂眼,指指她的手。

    冯灵云的心也提起来,跟着看过去。

    女使与冯灵云性子相近,一拍胸脯道“娘子放心,婢子瞧得清楚,那女子衣衫整洁,妆容精致,只左腮有两个红印子,应是挨了九殿下的巴掌。”

    冯灵云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对季姜笑道“萧峥性子阴鸷,被他打两下也属正常,你就放心吧。”

    季姜的心七上八下的,又问“还有呢?那银子呢?银子你给她了吗?”

    “给了的,”

    女使回忆着,如实道“婢子碰到她时,她正急着离坊归家,接了银子匆匆谢过便走了,嗯.....若说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她走路有些不稳当,许是跪了很久,其他的……”

    女使遥遥头“没再看出还有什么大伤了。”

    冯灵云揽住季姜单薄的肩膀“哎呀,你就放心吧,刚才咱们不也瞧见李兖进去了,他在,不会出事的。”

    “他在,”

    季姜小声道“那岂不是更容易出事。”

    “别想这些了,多想想你还得还我银子呢,”冯灵云故意逗季姜“你方才给那女子的,可是我的银子。”

    季姜往外走,笑道“好啊,明日天香阁请你。”

    冯灵云跟上她“我不稀罕,换个别的。”

    “那......送你些珍宝首饰?”

    “俗气。”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你留我在你家住两日.......”

    “你休想......”

    挂着‘冯’字的马车滚过平康坊的青石板路,车轱辘碾过地上的滴滴血迹。

    沿血迹追去,窈娘一瘸一拐的扶墙往前走。

    李兖的人给她喂过吊命的药了,可腿上的窟窿太大太深,喂再多的药,缠再多的布都无济于事。

    凡她走过的路,足下皆见血。

    起初是一滴一滴,走得多了,便顺着腿流下来,温热得烫人,可窈娘竟都不觉得疼了,她手里紧紧攥着那袋银子。

    只想,这银子还够阿弟阿妹活过几日,只想,先生日后还会否去西市教小儿习字,只想......

    把这条路,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走到尽头。

    窈娘这样想着,脚下却越走越慢,巷子也似是越走越长。

    渐渐的,身后平康坊的鲜红灯笼不见了,身前先生跪坐教书的白灯燃起来,那年,她就坐在先生旁边.......

    窈娘远远见有人往这边跑来,傻的很,连摔去几个跟头,也不肯停下。

    窈娘也傻,放心地向前扑去。

    “窈娘——”

    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去云霄,季姜似有所觉,掀开车帘向后看去。

    秋风卷着细雨,一瞬便打湿她的脸,她也不避,那双清明的眼,直直望进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