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秦兆琊辞去,知己游学三千里^……
    风雨晦暝,漏尽更阑。

    两人从侧门回到孟府时,时辰已然不早。

    规矩重些的人家是不许女子独自外出的,更不必提还是大夜里,胆大如冯灵云,也难免觉得不安。

    想到季姜病弱乖巧的样子,冯灵云有心安抚两句,转过头,却见身旁走着的人竟在出神。

    季姜身形纤细,鹅黄绣银纹的披风足矣把她完全罩住,兜帽下仅能窥见小娘子莹白的下巴。

    她走路很安静,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这会儿垂着头,显出一丝落寞。

    “你不怕啊?”冯灵云开口。

    “怕什么?”季姜抬头看她。

    兜帽下露出一双明亮温和的杏眼,不是多漂亮的眼型,但与季姜就是恰好,被这双眼直直盯着,冯灵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顿了顿,忽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好怕的。”

    冯灵云这样一说,倒叫季姜往四处看了看。

    这里是一处小道,两边尽是黑漆漆的小林子,偶尔能见一两座假山,她们走过,林中还不时发出两声奇怪的虫鸣,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季姜不禁缩缩脖子,凑过去,伸手扒住冯灵云胳膊。

    “这......这确实有点黑了,咱们走快点吧。”

    冯灵云扫了眼四周,也贴近季姜,却嘴硬道“哪儿黑了?瞧.....瞧你这小胆儿吧。”

    “你不怕?”季姜看穿她。

    “我不怕......我怕过什么?”

    嘴上这样说,两人却走得一个比一个快,甚至隐隐越来越快,好像生怕自己落在后面被什么东西叼走似的。

    一时间,小道上只余促促的脚步声。

    黑暗中追赶,季姜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额上不禁沁出汗来。

    忽然——

    “六妹妹?”有声音冒出来。

    “啊——”

    “啊——”

    两人被吓得抱到一起,呆在原地。

    “怎.....怎怎的了?”

    孟潇被喊得一动不敢动,结巴道。

    他把灯笼往前送送,举到两人面前,橘黄暖光瞬间蔓延开来,照出三人僵硬的神情。

    “孟潇?”

    冯灵云松开手,拍拍胸膛,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了。”

    季姜则是背上被吓出一层冷汗,夜风一吹,忍不住瑟瑟发冷。

    她缓过来,问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一出,灯笼又被收了回去。

    孟潇别扭的表情随之隐进黑暗里,他张张嘴却没说出来。

    “二哥?”

    “在,在这儿呢。”

    冯灵云看出他有话要说,主动道“我先回观雨院,孟潇你......一会儿把她送回来。”

    “好,”

    孟潇赶紧应下,对身后的长随善墨道“你送冯大娘子回观雨院。”

    等冯灵云走后,季姜走到孟潇身边,兄妹俩沿着笑道,并肩往院子走。

    担心路滑摔跤,孟潇便有意走得慢了些,又怕妹妹崴脚,便把灯笼偏向旁边季姜脚下。

    灯笼光驱散了周遭的黑,季姜不着急走多快,便也不催促孟潇,就慢慢往前走。

    “阿耶遣人来唤过你。”孟潇蓦地开口。

    “啊?!”季姜一惊。

    她没想到孟潇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那那......我出府......”

    见她着急,孟潇赶紧道“我给挡过去了,妹妹别担心。”

    她这二哥,说话还大喘气呢。

    季姜看着孟潇,缓了口气,问“那二哥是......”

    “我......”

    孟潇低着头,深呼出口气,转头看着季姜,面带愧色道“我来,是想给六妹妹你道个歉。”

    他说着,把灯笼放到小道上,叉手给季姜行了半礼。

    “今日接尘宴上,我不该对着你和三郎撒气,六妹妹,对不住了。”

    季姜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弯腰重提起灯笼,对孟潇笑道“二哥既唤我妹妹,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又何须如此?何况我从未放在心上。”

    这便是此事过了。

    孟潇从她手里接过提杆,两人重新抬步往前走。

    “没想到啊。”季姜忽低笑出声。

    “什么?”

    “我说,”季姜顿了顿,笑道“真没想到,看着人高马大的二哥哥,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今日接尘宴上那个小插曲,不过是兄弟姊妹间的说闹罢了,她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想到,孟潇却是个爱多思多想的。

    孟潇抓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季姜随意问道“二哥也给三哥道歉了?”

    “三郎,”

    孟潇垂着头,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他答非所问道“三郎明日一早会去演武堂。”

    季姜刚要转头看他,便听身边孟潇道“到了。”

    她自然朝前看去。

    远远便见观雨院内灯火通明,早从常墨处得了消息的毓娘三人朝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六娘子,你可回来了,吓死婢子了......”

    季姜笑着叹出口气,自觉伸手接住扑到自己身上,哇哇大哭的宝帘。

    再回头时,孟潇早提着灯笼走了。

    季姜被三人围着又说又哭,到院门口时恰碰到出来的常墨,他笑着抬手给季姜行礼,手里还抓着几块毓娘给的糕点。

    还不等季姜说什么,他已经又蹦又跳,喊着“郎君等等我”

    追孟潇去了。

    季姜知道冯灵云是个心大的人,可她没想到她心大至此。

    等她回到里阁时,她已经在偏屋睡下,独留她一个人听毓娘的唠叨。

    *

    翌日,冯灵云还没醒,季姜已经用完晨食,动身往前院书房去了。

    并非她有多么勤快,而是孟詹山第二次差人来唤,她不能不去了。

    “六娘子先在这儿坐坐,郎主忙完即可就来。”

    孟家不愧是将军府,前院随处可见着甲的侍卫,季姜一跨过前院门,便被孟詹山的亲随引进了偏堂。

    她方落座,亲随转身便要退出去。

    “那个”季姜喊住他“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小将军?!”

    亲随黑脸一红,连连摆手,挠头笑道“不是将军不是将军……

    现在还不是将军呢。”

    “......那如何称呼?”

    亲随朝季姜拱手“在下得大将军和夫人抚养,赐名孟觉,在下的兄长便是去寒州接小娘子的孟储。”

    “哦,”

    季姜恍然大悟,指指他,笑道“我记得,孟储孟副将。”在扬州,还替她抓李兖来着。

    孟觉点头笑笑,转身退出去。

    闲着无聊,季姜趴在桌案上,双手撑着下巴,环视这间偏堂。

    偏堂两面透窗,晨光细细洒进来,刚好照到书案,却又不会照到案后的坐席上,度量精确,设置妥帖。

    一面窗外临水池,波波粼光尽反射到廊下,另一面是一片小竹林,深秋时节,节节文竹歇尽青叶,修竹傲立,挺秀异常。

    季姜缓缓站起身,再瞧向堂内。

    东墙悬一幅旧字,上书‘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靠墙有两张书格,上面堆满了书,甚至还有几卷古简。

    季姜这些日子也跟知妗识得几个字,不由走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恰有清风吹来,中间格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唰唰掀动,入眼竟是一张手绘的草药图。

    季姜双眼微微睁大,待伸手要细细去看,便听到隔壁有声音响起来。

    “二郎可想清楚,我孟家肯拿两张名帖出来,也仅此一次,若二郎此次不入国子学,来日再想进可绝非易事。”

    是孟詹山的声音。

    孟詹山的书房有三间屋子,中间正堂为最大,两边的偏堂与正堂间,有连廊相接,这道声音便是从正堂传来。

    “兆琊自知学识浅薄,如今强上国子学,绝非幸事,倒不如回扬州府学,若我真是未易之才,来日不愁不能升入国子学。”几乎没有半点停顿,另一道声音便响起。

    少年声如脆冰击石,又暗含灼热,似火烧冰,终有冰消雪融那日。

    孟詹山笑问“这长安来都来了,你那兄长都舍不得走,你舍得回去?”

    少年道“长安确不负天下第一的盛名,此来长安,兆琊也好生见识了一番,又幸得一知己,于我而言,不亏。”

    “好一个不亏,”

    孟詹山大笑,连喊几句好,又道“日后若后悔了......”

    “绝无此日。”

    “好!”

    两人似乎坐了下来,孟詹山语气温和不少,与少年闲话“打算何日离京啊?”

    有起身的衣料摩擦声,少年朗朗道“兆琊今日来实是为辞别,知己正于府外等候,我们打算即刻动身,一路游学回南地。”

    少年去意已决,孟詹山并不再劝,强给了些盘缠,便令孟觉送他出府。

    孟府侧门外,桂花树下,有一着粗布旧衣的少年静立等候。

    他尚还单薄的肩上挎了两个包袱,背却挺得笔直,看着秦兆琊叉手拜别孟觉,朝这边跑过来。

    等人走近,少年将一个包袱扔给他,自顾自转身沿巷子往前走。

    秦兆琊手忙脚乱接住,喊他“等等我啊。”

    粗衣少年声音冷清“此去扬州三千里,还不快些。”

    “你我是游学,不是逃荒。”

    “左右都穷,有何分别?”

    “……”

    *

    孟府里,季姜虽然不是偷听,但到底听到了。

    她将书捡起放回书格,转身打算直接去书房正堂。

    可不等她走近,便听又有人从外面进了正堂,那人脚步缓慢虚浮。

    咳了几声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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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口,气弱唤孟詹山道“阿兄。”

    季姜脚步一定,心下不由疑惑。

    做大将军的真有如此繁忙?

    一大早就这么忙?

    可如今,季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过一个便罢了,总不能再听第二个吧,万一谈的是什么不能听的政事呢,那岂不更尴尬。

    她想着,状似不知,抬步走上廊道,还提前喊道“阿耶,阿耶可在?”

    正堂里。

    孟詹山听到喊声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孟觉,见他点头,这才想起自己的小女儿还在偏堂呢。

    旁边,孟四老爷苍白消瘦的脸颊挂上一抹笑“是六娘吧?”

    “四弟见过她了?”

    孟四老爷摇摇头,轻咳一声,道“六娘归家,次日来四房拜见,我那会儿正病重着,腾云说她身子也不好,我恐过了病气给她,没见,只隐约听到过声音。”

    说到这个,孟詹山便叹“阿姜身子确是不好。”

    连廊不算长,两人没闲话几句,便见门前白光一闪,有一道绿影跳进来。

    “阿耶。”季姜甜甜笑喊。

    喊完又看向侧座上,一脸病容的男子,她微微一顿,便笑着褔礼“四叔。”

    孟四老爷闻言,笑着点了头。

    叔侄二人彼此都没见过,但都不笨,一想便知。

    孟詹山笑着指指离自己最近的位子,道“阿姜坐吧。”

    季姜应一声笑着坐过去。

    “阿兄......”孟四老爷微微怔住。

    他原以为季姜只是来请安的,可没想到自己这阿兄还叫她坐了下来。

    想到兄弟两人要说的事,他还是开口道“这,六娘在......”

    “无妨。”

    孟詹山说着,笑看向自己一向聪明的四弟,眼底深意毫不掩饰。

    孟四老爷果然立刻读懂,不再说什么。

    孟詹山便先道“圣人罚了九皇子,先打四十大棍,还要将他遣回平城,到昭陵去给萧氏祖宗尽孝。”

    昭陵尽孝,说白了,就是守陵。

    “竟罚得这样重啊。”孟四老爷也是一惊。

    听到萧九被罚,一旁的季姜眼都亮了,不由支起耳朵,细听。

    “罚得这样狠,看来,圣人是铁了心要保东宫的,”孟四老爷低头一想,冷笑道“有些人还是太着急了,这下可好,活该得不偿失。”

    “何止是得不偿失,”

    孟詹山也笑“原本圣人想给袁大郎君与二公主赐婚,袁家不肯,说是已经在与崔家议亲,把这世族的谱摆到了天家面前,圣人也不好再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此事便罢了。”

    “如今可好,惹急了圣人,管他议不议亲,直接给二人赐了婚。”

    孟四老爷道“这样也好,总能安分一阵子了......”

    两人絮絮说着,不知是否有什么用意,似乎说得格外精细。

    季姜越听越入迷,到后来她眼神闪烁,微微半敛下眸子。

    开始在心底,把这些事细细串联一遍,竟对如今长安各家的情况有了些底。

    原来,冯灵云昨日给她讲得,并不完全。

    就拿古物易美人儿这事来说,看似是对东宫下手,实则还是不满圣人。

    随圣人打天下的大都出身寒门,连像孟家这样的地方小豪族都是少数,数得上的世族,仅李、郑两家。

    可有句话叫做,铁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

    在世族心中,是瞧不上这些以军功封爵立世的寒门的,说句大不敬的,他们连皇族萧氏也未必瞧得上。

    如今国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际,而参政的文官要么是世族出身,要么是与世族有关联,在新一代文官培养出来之前,圣人不能对世族大刀阔斧,只能跟他们拉扯。

    世族也是看中这一点,必要在立国之初趁势抢夺利益。

    而太子萧岱,母族沈氏出自陇西,寒门武将之家,又不在京,支持他的也多是寒门,他还有一个不必如何设计,便自带祸患的胞弟。

    如此一来,太子便成了世族对皇帝敲竹竿的第一棒。

    世族未必真想如何,但总要叫天家听个响。

    可圣人是谁?是这天下的主人,他给你脸才是脸,他若不给,纵是世族,又能耐他何?

    便又生出了棒打鸳鸯这事,故意恶心世族。

    世族瞧不上皇族,可圣人偏要世族与皇族做亲家。

    “阿姜听懂多少?”

    季姜回神时,孟四老爷已然离开,只有孟詹山还在。

    “嗯……阿耶……”

    季姜皱眉,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问起,因为她脑子里还有些乱。

    见小女儿这副神态,孟詹山哈哈大笑,声音洪亮,气吞山河。

    ……季姜嘟囔“我就是不识得他们谁是谁,还有点乱。”

    孟詹山揉揉季姜的头,温和道“不着急,很快就都认识了。”

    他的确说的是很快,可季姜没想到会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