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远远朝她挥手,笑道“薛尚宫。”
自从得知谢夫人与薛瑛是师姐妹,薛瑛也是医者,季姜还不曾见过她,此时见来,心中更多一分仰慕。
薛瑛一眼便瞧见季姜,脸色不变,脚下步子却不由快起来。
小娘子今日穿身鹅黄花草印图襦裙,外面罩件月白披风,远远立在长廊阶下,笑意盈盈,蹦跳着朝她挥手,似生在三月的迎春花,虽是开错了时令,却还有浑然不觉地热烈。
“薛尚宫。”
季姜扶住要行礼的薛瑛,开心道“你怎么来了?可是皇后娘娘也来参宴?”
她还是没变。
薛瑛无奈摇头“按规矩,娘娘是不能来给太子妃娘娘贺生的,这不,只叫婢子来给太子妃娘娘赐下生辰礼。”
季姜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感觉到季姜比几月前相见更显热切的眼神,薛瑛心下奇怪,却没有多问,只抬手招来身后的宫人。
依旧冷冷道“娘娘还让婢子给六娘子带了个物什来。”
“我?什么物什?”
季姜奇怪。
薛瑛亲手接过托盘,递到季姜面前,道“野山参。”
她说话平铺直叙,凝练至极,且无半点起伏,季姜要等一会儿,才勉强能判断她是否话毕。
“没了?”
薛瑛眉眼间没有半点不耐,继续解释。
“前阵子有高句丽使者来京,给圣人上贡了野山参,圣人给了娘娘,娘娘念六娘子体寒身凉,便叫婢子给六娘子送来。”
季姜听完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她像只小仓鼠般悄悄凑到薛瑛面前,小声道“薛尚宫,我可是犯事了?”
她阿姐和祖母都说过的,皇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她去过一次,也是深以为然。
虽说皇后娘娘真的很好,可她也真的不想被帝后重点关注。
季姜皱着小鼻子,避之不及的模样,叫薛瑛平淡的眼波漾起一丝涟漪。
“六娘子不必多心,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作为长辈送给六娘子的。”
见眼前小娘子歪头皱着眉,还是不懂。
薛瑛张了张嘴,却最终只道“皇后娘娘盼着六娘子多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说罢,那抹波澜又平淡下去。
那日季姜进宫她又何曾没见到,皇后说季姜像极了她的舅父,可依她看,季姜不过是相貌像当年的谢将军,性子却是与皇后的大公主一般无二。
当年圣人尚是郡王,大公主便被先帝选中远嫁异邦,自此再没回来过。
这是圣人的心结,皇后又何尝不知,故而从不提及,可她知道,娘娘没有一日不念她的女儿。
有冷风吹来,季姜拢了拢披风,又握上薛瑛的手,觉出一阵冰凉,不由顺势道“不如咱们去廊下叙话?”
薛瑛回过神,摇头婉拒,她将东西交给孟家的下人,恭敬行了礼,转身欲走。
“薛尚宫,”
季姜紧跟两步,见她回身,忙道“薛尚宫会医术,与我阿娘还是师姐妹,可对?”
薛瑛惊讶抬头,不期然对上小娘子清明湛亮的双眼。
只一瞬间,她彷佛看到当年在青城,偷跑出山,第一次撞进师姐怀中,抬头见到的那双眼的样子。
当年的师姐也有这样一双眼,双瞳剪水,目若悬珠。
薛瑛垂眸,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是,我与令堂当年确是师姐妹。”
毓娘等人是不肯多说的,见薛瑛肯说,季姜不由上前两步,正好站到了薛瑛的外侧,背对着马球场的地方。
恰在此时,斜刺里疾冲来一个黑影,薛瑛脸色霎时一白,身子先一步做出反应。
那一刹,季姜只觉得双臂握上一双铁手,继而天旋地转,身子摔出去,额头一下碰在地上,眼前一晃,脚踝处也传来一阵剧痛。
周围爆发出一阵女使的喊叫声。
不知缓了多久,脑子里模糊的虚影散去,季姜甩甩头,眼前才重新亮起来。
她被人扶坐起来,眼底咕噜噜滚过一颗球。
再抬眼,却见身前薛瑛被人匆匆抬走。
季姜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忍着脚踝的刺痛,站起身要追上去。
“娘子,娘子,”
宝帘抱住她,喊道“薛尚宫无大事,就是被砸晕过去了。”
“砸晕?”
季姜这才回身看向场中。
冯灵云早跳下马往这边跑来,其余小娘子见击中了人也纷纷下马。
只有萧宝姬。
见季姜看过去,她坐在马上晃了晃手里的球棍,仰着下巴,笑得娇俏明艳,耀武扬威。
季姜眼底骤然冰冷,胸腔里的火压抑不住地往上扑,她气得浑身打颤。
“阿姜,没事吧......”
冯灵云跑过来,伸出手,还不等碰到季姜,只觉手中一空,季姜抽走了她的球棍。
等她再转身,便见那人已经一瘸一拐往萧宝姬的方向去了。
看到季姜气红了眼的样子,沿途所过,后面的小娘子纷纷给她让道。
恨不得贴在萧宝姬身上的韦馥和崔蔷也不列外。
“她要干什么?”
“打八......打人吧。”
“就为了个宫人?不是没打多狠吗?”
“那可是八公主,谁敢放肆,她不要命了?!”
那边,萧宝姬自得掰回一局,在马上摇摇晃晃笑够,才由贴身宫女扶着下马。
她哼着小曲,抬手扫肩上的土。
身旁的大宫女却忽然慌道“殿下......殿.....殿下啊,那个孟六过......过来了。”
“什么?”
萧宝姬皱眉,转身。
季姜不说二话,一棍敲下去,狠狠打在萧宝姬肩上。
“啊——杀人啦——”
萧宝姬大喊,抱着胳膊躲避。
身边的宫女展臂去拦季姜,却被她一棍子敲开。
季姜看她一眼,一举球棍,吓唬道“再拦,我连你一起打。”
乍见杵到眼前的球棍,大宫女吓得嚎一声,跌倒在地。
再无阻挡,季姜冲上去,挥棍结结实实打在萧宝姬身上。
“杀人?你方才那颗球若打在人头上,那才是真杀人!”
“不过一个宫人罢了,又没打到你!”
萧宝姬不服争辩。
季姜棍子落在她右胳膊,冷笑“那殿下也别嚎,又不是废两条胳膊。”
她歪头朝萧宝姬笑笑“我还好心给你留一条呢。”
“救命啊——”
萧宝姬被她吓到,哭喊着挣扎起来,去抓季姜手里的球棍。
季姜毕竟力气不如萧宝姬,又扭到了脚,球棍被一把抽走,她也随惯劲踉跄着跌倒在地。
此时,身后一众小娘子见两人动起手来,来不及震惊,便一窝蜂地跑上前来。
崔蔷先开骂“孟六,你简直放肆,这儿是太子府,你敢杖打殿下!”
“你吼什么吼,”
冯灵云喊着,伸手扶起季姜“要不是萧宝姬故意把球打到阿姜身上,阿姜能打她吗?”
韦馥看准时机,先上前扶萧宝姬,妥帖地等人站稳,她才甩袖哼一声。
“冯二娘子强词夺理了吧!这里是马球场,球打到何处又哪里是殿下能预料的。”
杨七娘子也看不下去了,出口道。
“到底是我们强词夺理,还是你们无事生非,彼此心里怕是明镜儿似的吧。”
“就是,你们这些世族女子惯是会装腔作势的,我们哪能及得上?”
“非我们有多知书识礼,而是诸位也有些太在泥台子里打滚,上不得台面了。”
“你说谁上不得台面?”
“你说是谁就是谁喽~”
十几人分队时,世族小娘子只愿与世族小娘子一队,外带一个最得宠的八公主,冯灵云、窦家姊妹、杨家娘子自然也就分在了一队。
小娘子们在球场上就打得面红耳赤,彼此心里都憋着气呢,如今孟、萧两人一动手,算是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一片混乱里,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十几个长安最顶尖的贵族小娘子,就这样你扯我发带、我拉你衣襟,你拽我青丝、我扯你雪腮......
滚做一团,越打越勇。
不知不觉离旁边的幛布越来越近。
*
“这什么动静啊?”
蹴鞠场,一片呼声中,李兖挠了挠头,转着身四处看,他怎么好像听见女子的尖叫声了呢。
“你看什么呢?”
杨景荐搭上李兖肩膀。
李兖没理他,遥望了一遭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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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刚要收回,却又一下子转过去,最终落在长廊下。
蓦然睁大双眼。
他七哥呢?
王成晁和崔丕也不见了。
李兖揉揉眼又看,没人,他拂开杨景荐的手,往回疾走。
正巧下半场结束,众人习惯跟着李兖,此时也都跟着往长廊走。
还没走近,李兖便听到一阵叫喊声。
这次他听得切实,确是女子的尖叫。
没等他开口,窦方宝等人也听了出来,有人同样发问。
“哪儿来的声音?”
不过几息,少年们同时转头,目光飘飘悠悠落在十几步外的幛布上。
时值近晌,阳光正从蹴鞠场上方移向马球场,这么一照,便影影绰绰照出些模糊人影,扭扭曲曲、歪歪斜斜,偏没有一个是平时亭亭而立的淑女模样。
少年们大惊,不由上前几步。
天公爱调皮,呼起一阵大风,幛布被小娘子们一拉一扯,竟直接绷断了两边的拉绳,随风呼啦啦落下来。
透光红幛从天而降,把两边的人全都盖进去。
“啊——”
“啊——”
李兖反应迅速,袖中随身的匕首已经抽了出来,抬臂划上幛布,抬眼间却对上一双同样震惊的眸子。
他来不及收手,只一转匕首,将刃尖插进旁边的泥地。
“你......”
李兖没说出来,因为季姜摔在了他身上,那颗乱蓬蓬似鸡窝的头重重砸在他的肋条上。
他直接喊了出来。
“啊——疼——孟昭妗!!”
身上的人很轻,隔着一层幛布趴在他身上,自摔下来便一动不动,软软的侧脸贴在他肋骨上,鹅黄发带扯断一半,缠着青丝蔫蔫儿地垂在他身侧。
今日天清气朗,碧空万里。
李兖眼望着碧空,无力地呼出口气,踢腾着腿把季姜翻下去。
半晌,只闻耳边其他人杀猪般的叫喊,没听到季姜声音,他不禁撑着身子抬头,见她侧趴着,还是一动不动。
李兖又躺回去,只大喊“孟濯,你快来看看吧,你妹妹应该是没了。”
孟濯还没钻出来,他胡乱扯着身上的布,喊道“六妹妹,六妹妹,这......这布的边儿在哪儿呢?”
李兖“......”
等太子夫妇和各家夫人们赶到,乍见眼前混乱一片的景象,都呆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喊府医的喊府医,抬人的抬人。
如季姜这样受了伤的,便被送去后面的院子暂做歇息,如冯灵云这样健硕到还能再战的,便被天都塌了的夫人们揪着耳朵各回各府。
太子府后院回廊,宝帘跟在担板旁边,边哭边走。
完了,什么都完了,她们家娘子第一次参加长安的宴会,竟然带头打了群架,还把自己伤成了这样,回府怎么交代?
担板上的季姜却忽然睁开眼,轻声道“别哭了。”
这下,连抬她的几个小内侍都惊住,停住步子,呆怔看着担板上的人。
“麻烦放一下,我能走,你们抬别人去吧。”
亲眼得见刚才的群架,几人只能选择听话。
——然后就这么看着孟家那位据说身子极弱的孟六娘子,搭着她女使的肩,一蹦一跳走远了。
“娘子你没事吧,咱们还是去看看府医吧。”
“嘘,”
季姜伸出手指头放在唇上,看看四周,低声问她“你说,我是不是把太子妃的生辰宴毁了?”
宝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
季姜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蹦“算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太子夫妇是文雅人,连整日风吹日晒的回廊上都种了紫藤花,花早谢尽,只藤蔓还探出头来,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已过晌午,秋阳满得溢进回廊边,绿藤也跟着沾上几分暖光。
季姜收回目光,双眼灌满秋阳的光晕。
她轻眨着眼舒缓,却见模糊的光圈中,有人踉踉跄跄扶着廊柱走近。
眼中斑驳的光晕环绕在他身边,却又笼不住他。
她见过他,在另一片光下。
宝帘惊呼一声,季姜才恍然回神,她使劲揉揉眼,再看过去,不由瞪大双眼。
是萧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