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滚蛋
    廊灯的色温橙炽旖旎,酒红色的羊绒地毯像红酒洒了一地,印央踮脚尖,落下,踮脚尖,落下……

    反反复复,毯子因她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印央正杵在栾喻笙的VIP客房门口咬指甲,平视着猫眼,纠结良久,她猛提一口气。

    屈起指节就要扣门,却又兀自原地一个大转身,指节跟着身体回旋,敲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懊恼,她苦着脸继续啃指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勇气荡然无存。

    头一昏就要了栾喻笙的房间号,估计他此刻已经知道她要来求他开恩了。

    抑或,这就是这卑鄙男人设下的圈套。

    他就乐意欣赏她低三下四。

    时不我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栾喻笙常年早睡,瘫痪后他应该睡得更早了,再内耗下去,连争取都还没争取,她印央就被喂鲨鱼了。

    吸鼻嗅嗅身上的气味,有点浓艳的木质玫瑰调直冲鼻腔,将烟味彻底掩盖。

    栾喻笙不喜欢她抽烟。

    她为他戒烟了,离婚后又捡起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一咬牙,印央敲三下门,又摁响门铃。

    “叮咚——”

    来开门的人是魏清。

    魏清故意做派严肃,架起肩膀:“什么事……”

    “出去吧。”印央反客为主,径直闯入,顺手提溜走魏清口袋里的中性笔,把魏清推出去,笔在她莹润手指打转,“我不会害死栾喻笙的,我不出去,你别进来。”

    “好的,夫……”魏静条件反射。

    “对了。”关门前,印央不忘叮嘱,“笔借我用一下,魏秘,也别让其他人进来。”

    VIP客房有普通客房的三倍大,装修气派,带一间会客室,而这间房间更为特殊。

    经改造,羊绒地毯换成了更便于轮椅行走的混纺地毯,洗手间的门扩建了两倍,清一色可声控的灯。

    柔柔黄晕溢满整室,印央缓步走进主卧。

    枯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盖一床厚被子,被子隆起微薄的弧度,仿佛随时将他压垮。

    印央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酒桌上他只露出上半身,肩膀宽阔,而此刻平躺着,她才意识到他躯体单薄得像一片纸。

    ……他瘦了好多。

    见印央进来,栾喻笙微微歪头,语气凉薄地讥讽道:“稀客,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

    印央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皱眉环顾四周,装出一副彷徨无辜的样子:“唔……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这位仙子,你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吗?”

    捏着嗓子,她声线娇滴滴的。

    “……”

    栾喻笙一阵恶寒。

    撒娇卖萌发嗲装傻,她依然张口就来。

    “呵。”栾喻笙的眼神冷如寒光,“既然迷了路,我不介意做一桩好人好事,叫来警卫送你回去,回梦里、回天上,回海里,随你意。”

    印央抿住绯唇。

    片时,她垂着眼帘,小声嘀咕:“我昨天才被从海里捞出来,不想再下水了……”

    白色长裙飘飘,只露出她瓷白镯子一般的细脚踝,直顺的长发散落披肩,面容略施粉黛。

    亭亭如盖,光给她披上一层金纱。

    一如初见时,她惊艳了他的清纯模样。

    栾喻笙有一瞬失神,他扯回注意力,不耐烦地说:“没事就别在这里碍眼。”

    “可以呀。”印央装听不懂,指了指会客厅,“那里有长沙发,我睡那里你完全看不见,你就当我不存在。你知道的,我睡觉很安静,安静的像个死人一样。”

    栾喻笙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偏头,突然语音操控手机,拨通魏清的电话:“魏秘。”

    “等下拿一台空气过滤器过来,屋里空气不好了,进来了我讨厌的东西,除除味儿。”

    “……”印央默默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来分散心脏被蚂蚁啃噬般的难受。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栾喻笙的鹰眼,他得逞的笑骤然僵住,快意消失殆尽。

    他扭过脸去:“说正事。”

    “别赶我下船。”印央正经起来。

    不耍把戏了,她无比诚恳地说:“现在下船就是死路一条,哪怕有救生艇送我回去,海上风大浪大,还下大雨,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陆地。”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就不出现在你的眼前。我愿意乖乖待在房间,一步都不出去,不社交,不去餐厅,不去小岛,就让我待到游轮返航。回去后,我保证,我不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我说到做到。”

    在印央的视线盲区,栾喻笙目露愠痛。

    谁说他不想看见她?

    谁让她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

    许诺过他的承诺还没兑现完,为什么偏偏履行这个?

    “现在九点二十三分。”栾喻笙喉音干涩,气场不因卧床不起而削弱半分,“我十点半准时入睡,你有一小时零七分来说服我,如果失败,拎包滚蛋。”

    印央破颜一笑:“遵命。”

    哄他开心,她最擅长了。

    哼着小曲儿,她一屁股坐上栾喻笙的床,床垫一抖,他瘫废的脚在被子底下无力地倒向两边。

    “我唱歌给你听。”

    印央胳膊撑在身后,直角肩淋满温吞的光。

    不等她开口唱,栾喻笙厉声截断:“下去!”

    “……哦。”印央讪讪然,抬起屁股,屈膝蹲坐在了地上,“讨厌的东西坐了你的床,等下啊,记得一并把床单、被罩、床垫通通换了。”

    鼻翼微皱,印央背对着栾喻笙阴阳怪气。

    男人喉结上下翻涌,凌厉的眼眸划过一丝脆弱,终了,还是没说出来,他抵触的是自己屎尿不知的身子弄脏她,再或者,她触碰到他瘫痪的肢体……

    又惹她厌了怎么办?

    他现在,连拉住她手腕挽留的能力都没有。

    手指蜷缩的双手在被子下面失控抽搐,他急忙抻着脖子看,幅度不大,她又背对他……

    还好。

    还好。

    她没看见就好。

    “不唱就别在这里挡着光。”

    “咳咳,Because I love you,if I got down on my knees and pleaded with you,if I crossed a million oceans just to be with you……”

    栾喻笙盯着天花板,耳畔萦绕熟悉的优美歌声,染几分爵士的随性慵懒。

    他们正式交往后的初次约会,那间情调十足的西班牙餐厅,循环播放着这首《Because I love you》。

    印央一遍哼,一边说听吐了,栾喻笙命人去按照她的喜好调整歌单,事后才知,那天,那家店有一场求婚,男士拜托经理播放女友最爱的歌暖场。

    万幸没毁了别人的姻缘。

    印央起哄最凶,操着一口半洋不洋的英语,高喊祝福两人白头偕老的话。

    “还记得吗?”随着记忆拉回过去,印央双眼泛起怀念的光,“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家西班牙餐厅就播着这首歌,一遍遍播,那时候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闭嘴。”

    沉郁的嗓音像把冰刀捅入印央的耳膜。

    她捂着嘴巴机器人似的一帧一帧转过来:“……我记岔了?”

    对上一双云翳翻滚的森冷眸子。

    栾喻笙眉压眼,语音解开手机锁,不再听印央唱歌:“播放今日股市行情。”

    机械男音逐字逐句朗读股市快讯,栾喻笙双眼紧阖,印央再怎么找补他都充耳不闻。

    印央无奈起身,双手叉腰,俯视假寐的栾喻笙,暗骂自己弄巧成拙。

    本想搞个回忆杀。

    结果搞成了自杀。

    脑筋继续转,印央掏出顺走的魏清的笔,瞎摸着在脸上画了对称的猫咪胡子。

    心一狠,她捞起冗长的裙摆在胸口处打个结,沙漏型的腰臀和长腿极致魅惑。

    蹬掉凉鞋,她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床垫的震颤惊动了栾喻笙,他猝然掀开眼皮,冷厉顷刻间化作惶恐:“……下去!谁许你上来的!”

    他试图挣扎,奈何身体如烂泥一摊,不给他半点支配权,疯扭也只有脑袋在枕头上蹭出静电。

    印央跪骑在栾喻笙身上,发尖垂坠在他脸颊,她抬起一只手,发丝飘逸,扫过他加温的肌肤。

    手握拳,举到脸旁边,她歪歪头:“喵——”

    媚眼含笑,她wink一下加强火力。

    栾喻笙:“……”

    杀伐果断、泰然如山的男人,此刻下颌紧绷,逼自己克制想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

    当然,他如今也只能想想。

    “下去。”

    “听不见,我耳朵聋了。”

    “我说最后一遍,下去!”

    印央瘪瘪嘴,故意左甩右甩头发,瀑布般的长发淹没栾喻笙红燥的脸,引得他几近奔溃。

    似有炭火在熨烫空气,烧热她的体香,挥发四溢,侵略他的神经让理智溃不成军。

    俯身,她在他耳边缱绻卖俏:“栾喻笙,你送我的那个酒红色迷你军刀丢了。”

    “我放在手包里,和手包一起喂鱼了。好可惜,我挺喜欢那把刀的,小小一个,很方便携带。”

    唇瓣研磨他的耳廓,她呢喃:“你赔我。”

    动弹不得的他闷在她浓密的发从中,一双瘫脚因情绪激昂而亢奋抽动,他不自知,细嗅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倏地问:“……抽烟了?”

    陪她戒烟的那段时日,她偶尔烟瘾难捱,偷偷抽一根后喷浓烈的香水遮掩。

    印央身体一僵,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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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否认:“没有啊。”

    “骗子。”

    “没有抽。”

    “呵,我是瘫了,但脑子没坏。”

    闻言,印央挪到栾喻笙身边的空床位,安分地盘腿坐下,手掌搓揉脸上的猫咪印。

    坏蛋,干嘛拆穿……

    目光下移,她瞥见一处凸起。

    “做吗?”印央问得直白。

    栾喻笙胸口闷滞喘不上气,他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变化,冷语戏谑道:“你……可真不挑啊,重操……旧业了。连瘫子……都不放过,不……觉得恶心?”

    “恶心。”印央不假思索。

    屈膝抱住小腿,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陈旧的苦痛过往磨灭掉了她的放意张扬。

    她语气落寞:“我讨厌不能自理的人,我讨厌不能动的腿脚,我讨厌给人擦身端屎倒尿,我讨厌清洁不到位散发出的臭味,我讨厌被呼来唤去,我讨厌睡不了一个好觉,我讨厌轮椅,我讨厌被束缚……”

    印央抿抿唇,直言不讳:“栾喻笙,你知道的啊。”

    伸个懒腰,她故作轻松口气:“不过呢,只要能保命,我愿意。反正你喜欢关灯做,我也看不见什么,你配合不了,我在上面取悦你就好。”

    手机仍在小声播报股市行情。

    两人间的沉默长得漫无边际。

    栾喻笙闭上眼睛遏制不住眼睫的颤抖,良久,他一字一顿:“滚出去。”

    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和他的骨灰搅混在一起,生生世世。

    印央伸出长腿假装去穿鞋:“你赶我走,我无处可去,我会跳海的。”

    栾喻笙蛮出最大的力气,扭动脖子,把脸埋进枕头,冷嗤声宛如破碎的哑雷:“求之不得。”

    *

    夜色如磐,海上静得针落可闻。

    偌大的房间重归寂寥,栾喻笙双目失神,印央的话循环割痛他的耳膜。

    她口中讨厌的事,他全占了。

    晚餐吃的少,又一杯接一杯红酒下灌,现下,肠胃不适,酸水一股股顶到喉管。

    “呕——”

    栾喻笙扭头呕吐,呕到最后只剩胃水。

    护工急急忙忙赶来,栾喻笙腹肌无力,一口泔液呛在气管里咳不出来,一个护工摁压他的腹腔,一个护工托着他的头,三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时,撕裂一声,他顺利咳出。

    他瘫在床上,连呼吸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里弥漫难闻的酸味。

    待栾喻笙气喘顺了,护工将他小心翼翼抱上高背轮椅,换上洁净的被褥床单。

    魏清敲门进来,征求道:“栾总,那印央的客房……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吗?”

    空茫的眼神稍稍回温,栾喻笙半躺在电动轮椅上,衣领不慎沾染到的一点点污秽物散发着异味。

    他别开脸去,恨不得切除嗅觉神经,应了声:“嗯。”

    “印央胆大,性子疯,这样逼她,她……”魏清面露忧色,“会不会做傻事?”

    “她?”

    栾喻笙笑容玩味:“她才舍不得死。”

    魏清走后,时值凌晨,精气消耗殆尽,可栾喻笙仍在护工抱他上床时出声制止:“去洗澡。”

    他闻到了他身上她讨厌的味道。

    护工忧心忡忡:“可是栾总……”

    “我说,洗澡。”目光扫过魏清送来的那台空气过滤器,栾喻笙漏着气说,“那个,不许开。”

    但愿他洗澡出来,还能嗅到残存的木质玫瑰香。

    他钟爱的味道。

    苟活一夜,翌日,栾喻笙难忍腰酸背痛,空空如也的胃还在翻江倒海,他咬牙忍住。

    护工解开他的纸尿裤,浓郁的骚腥味弥漫开来,上面只有一小片焦黄,他最近饮水太少了。

    搓热双手,护工力道慎重地按压他的小腹帮助排出余尿,减少尿储留,减轻肾脏的负担。

    而后,给他插上尿管,服侍他穿衣。

    把栾喻笙抱上轮椅,系束缚带时,护工看着他小腹硬邦邦的圆形拱起,像扣了一只小碗,支吾道:“栾总,今天第三天了,您看晚上是不是……”

    “知道了。”

    栾喻笙满眼的不甘与悲凉。

    起居出行,他全部需要假手他人。

    包括最不堪的排泄排遗。

    “栾总,今天游轮就到岸了,大概下午三点停靠。到时候我们提前十分钟去甲板,乘坐升降机落地。”汇报完今日安排,魏清斟酌片刻,道,“有件事……”

    栾喻笙:“说。”

    魏清忐忑告知:“昨晚,我派人清空了夫……印央的房间,把她的行李存在了失物招领处,锁了房门。她回不了房间,可是也没去任何人的房间留宿,走廊、甲板、会场、餐厅,所有地方我都排查了,都没她的身影……”

    栾喻笙瞬间面无人色。

    魏清心里大喊救命:“印央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