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辰探头探脑来到栾喻笙的总统套房,踮着脚尖轻轻踩上羊绒地毯。
遮光窗帘隔绝午时炙热的阳光,主卧亮一盏睡眠灯。
栾喻笙戴着眼罩静眠,睡得并不踏实,他眉心三不五时挤出淡褶,锐利的下颌青色胡茬密布。
中午吃不下一口饭,肠胃的胀气顶到胸腔,甚至连喝水都成了阻碍,胃犹如逼近爆炸点的水气球。
“说。”
喉音暗哑,栾喻笙干裂的嘴角扯出两条血痕。
谢星辰吓得虎躯一震,僵在原地,一只脚还保持抬腿的姿势,纳闷道:“我都快水上漂了,你还能听见呢?栾总好耳力!是我吵醒你了?”
栾喻笙没有隐瞒:“睡不实,不舒服。”
被褥下面,他蜷缩的右手蹭动着挪上小腹,试着摁揉,微不足道的力道无济于事,反而因为手的重量,施以小腹愈渐难以经受的胀痛感。
“咚——”
右手颓力滑下小腹,垂落在身侧。
谢星辰看见骨瘦嶙峋的栾喻笙,平躺着薄如纸片,偏偏腹部顶起碗盖大小的浑圆,侧面看,被子都被撑起一条弧线,他甚至觉得栾喻笙能被那肚子压死。
“……还想活不?”谢星辰摆烂式的一屁股重重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
眼不见心不烦,他盯着天花板看:“还记得刚受伤那年,你五天没排便,后来怎么着了?先是引发直肠炎,然后尿路感染高烧不退,烧到ICU靠激素续命,好不容易退烧一两度,紧接着肺部感染,险些又死一回。”
扭头望来,谢星辰叹气提醒:“栾总,明天就第五天了,您的日子啊,不多了。”
“呵。”栾喻笙喉结涌动,冷笑声无惧无畏,“那就看看我栾喻笙的命硬不硬。”
闻言,气得谢星辰举拳想揍人!
奈何床上是位四肢瘫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气只能憋回肚里。
“我当时一定猪油蒙了心才接了栾总这么个硬骨头!”谢星辰抓耳挠腮,咆哮震耳,“郑柳青带了个小徒弟过来,你不想郑柳青近你的身子,要不让他的小徒弟试试?”
事有蹊跷。
郑柳青前脚口口声声说独自赴约而来,后脚,却又打电话给谢星辰,声称自己带了个小徒弟,性别女,芳龄十八,医术不如他精湛,但能独当一面,外加他从中指点一二,帮助栾喻笙渡过难关不是问题。
谢星辰心里十万个问号。
但是应急要紧,管他的小徒弟还是老师傅,容嬷嬷来了,只要能治病也得安排上。
“徒弟?”
浑厚嗓音透出浓浓的质疑。
谢星辰挺胸收腹,哼了一嗓子:“嗯!”
“性别。”
“女的。”
“……”
沉默如钝刀子摩擦谢星辰的喉咙,半晌,他听见栾喻笙魍魉般阴森的话:“谢星辰。”
“你想死在我之前?”
*
谢星辰抱头鼠窜之后,魏清战战兢兢进来,汇报慈善拍卖的进展和最新成交信息。
上午的拍卖品,栾喻笙兴致缺缺,便趁机补眠,下午那场,郑家的传家宝“玉蝉”预备搬上台面,他打算穿衣洗漱,去现场欣赏热闹,顺便拍几样有投资价值的。
白天痛出一身汗,连不怎么发汗的部位都开始吐咸水,此刻他苍白冰冷的皮肤黏腻不适,便命令两位护工把他搬去了洗手间的洗澡床。
瘫痪位置太高,躯干废软,离开量身订制的浴缸,他一点儿也坐不住,再加上水的浮力,他细瘦的双腿和下肢浮上水面,好似浮萍随波逐流。
近几日的沐浴,他都躺在一张防水窄床上,不着寸缕,护工用淋浴头冲洗他的身体,再用浸湿的纯棉软毛巾给他仔细搓洗,最后擦干皮肤。
如同菜板上任人鱼肉的死物。
偶尔一次,洗发水钻入眼睛,眼球刺痛难忍,护工没发现,认真清洗他的手足,他犟脾气上来,晃动右手去够眼睛,却在半路骤然脱力,落下的手臂敲在床骨上。
清脆又突兀,是他尊严破碎的声音。
护工忙来查看他的情况,拿清水冲洗他的眼睛,几遍后,刺痛感消失,他却不愿再睁眼。
洗完澡,栾喻笙被抱上床,他小腿的划伤结了痂,为避免二次感染,护工依然涂上消炎抗菌的药膏,给他插好尿管,捞起他绵软的腿脚穿上裤袜。
一个护工托着他的背将他缓缓扶着坐起,躺了一夜一白昼,体位性低血压来势凶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阵阵眩晕夺去他对自己脖颈的支配权。
他软若无骨般垂着头,下巴抵着高凸的胸骨。
将近十分钟后,他的视线才渐渐清明,费力地支起脑袋靠上身后护工的胸膛:“穿吧。”
一个护工扶稳他的身子,一个护工小心翼翼抓起他的胳膊套进衬衫衣袖。
衬衣堪堪合身,系扣子时,他鼓起的小腹便怪异地顶起纽扣,露出一小片雪白肚肤,皮带无法系得得体,哪怕外盖一张毯子,也难以掩盖。
眼见残态毕露,病色未褪,又添一丝自厌和怫郁,栾喻笙扭过头回避。
他哑声道:“在衬衣里面穿束腰。”
“可是,栾总……”
“学会顶嘴了?”
“……不敢!不敢!”护工俯首听命,给栾喻笙收紧束腰,小肚子顷刻间平平坦坦。
栾喻笙在高背轮椅上坐得笔直,一双瘫脚套上意大利手工订制的皮鞋,落在踏板上,护工给他的膝盖和腰腹系上束缚带,将他固定在轮椅上。
他抬肩发力,把右手甩到操控杆上,看着护工把他的左手藏在毛毯下,整装待发。
虚虚握住操控杆,往前一推,伴着机械电流声,他缓缓驶向客房的门:“魏清。”
“走吧,栾总。”
纵然不良于行,男人骨子里的刚烈英气彰明较著,只是,他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百无一存。
*
“原来如此。”
印央走在郑柳青身侧。
碧青色旗袍熨帖身形,彷如将江南水乡画上身,引来路人明里暗里的眼神垂涎。
“我说呢,你看起来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愿意来这种称斤卖肉的交际场。”印央打趣,“原来是来找回镇家之宝,算是郑公子的一场冒险吧?”
郑柳青笑如初春溪水,微微颔首:“是冒险。我起初抱着抵触的心理,甚至有些抱怨,但现下看来……”
停顿一下,他目光中有情愫似水波般涤荡:“此行物超所值,不虚此行。”
印央假装听不懂,转移话题:“那块玉蝉大概什么价位?”
“1200万左右。”
“也不少钱了。”印央好奇,“郑柳青,你的预算有多少?不方便说可以不回答。”
“5000万以内。”
“应该够了。”印央曾听栾喻笙科普过一些拍卖知识,除非狂热信徒,一般没人傻到给一件东西价格翻三四倍。
但严谨起见,她问:“你怎么保证你能顺利拍下呢?万一有人出高价跟你竞争?”
“估计不会。”郑柳青思索,“汉代玉蝉,市面上流通了不少,想收藏的人,多的是渠道纳入囊中,不必等到今天。再者,这东西一般也就值几百万,炒到1200万,不过是借着郑家家传之宝的噱头罢了。”
“啊?”爱钱的印央心里抽痛,“那你家亏惨了!本来就是你家的宝贝啊,被人截走不说,现在还要你花钱来买回去!八国联军侵华啊!这要换我,我花钱买我自己的东西,哪怕一块钱,我十天半个月都气得睡不着!”
郑柳青被逗笑,揶揄道:“你很爱钱。”
“谁不爱呢?”印央葱白的手指插进发顶,撩开垂坠在额前的刘海,笑道,“我尤其爱。”
“像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娇小姐,没吃过苦,对钱没有实感,感受不到钱的重要性,真正穷过的人,才知道钱有多好。”
印央从不避讳自己爱钱如命,耸起骨感分明的香肩:“钱,多多益善!”
*
印央和郑柳青从后门进去,拍卖会已行至三分之一,两人找空位落座。
高背轮椅上的栾喻笙正静停在靠窗的角落,那抹旖旎碧绿闯进他的视线,他冷眸荡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柔波,又被随在印央身后的郑柳青扼杀。
他眸子收窄,寒光如白日磷火。
印央瞥见了栾喻笙,瞬间弯腰塌肩缩脖子,她下意识的反应当真耗子碰见猫似的。
装作没看见,印央重拾自信气场,昂首挺胸,身姿摇曳,模仿矜贵名媛学得有模有样。
有钱人的世界,钱仿佛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他们手里的喊价牌子想举就举,有一幅水墨画喊到了十一位数,印央也有十一位数——
她的电话号码。
印央暗戳戳观察着栾喻笙,他不开口,全由魏清喊价,半个小时的功夫,他撒钱如流水,拍下了彩绘鸳鸯莲瓣纹金碗、官釉八方弦纹盘口瓶和白玉凤凰。
……壕无人性!
倏尔,他斜觑过来,抓获印央的偷窥,他微抬下颌,冷傲孤洁又盛气逼人。
印央收回视线:“……”
“下一件,是汉代玉蝉。”
郑家家宝粉墨登场,印央激动地手肘捅了一下郑柳青,郑柳青正襟危坐,握紧竞价牌。
拍卖师报出开盘价:“800万。”
印央心里大喜,如果没有人掺一脚,郑柳青就能以低于估价的价格拿下玉蝉。
不由地,她瞥向栾喻笙,担心栾喻笙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可栾喻笙神色淡淡,似乎没兴趣。
“900万!”
可天不遂人愿,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一位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一口就抬高了一百万!
“910万。”郑柳青举牌。
“1010万。”
“1020万。”
“1120万。”
……
来来回回,玉蝉的喊牌价飙升至2900万,翻了好几倍,听得印央心口滴血。
中年男子每次抬价都加一百万,气势汹汹,郑柳青喊得保守,能省一点是一点。
叹口气,郑柳青无奈加价:“3000万。”
气氛推至白热化,所有人都认为郑柳青稳了,除了郑家,旁人花几千万买这件玉蝉太不值当。
拍卖师手握木棰:“3000万一次……3000万两次……3000万三……”
“6000万!”
中年男子声音磅礴,引得在座一片哗然!
印央:“……?!”
郑柳青举牌的手瞬间僵滞,他薄唇启启合合,终是无法喊出更高的价格。
“6000万一次……6000万两次……6000万……”拍卖师拖长尾音故弄玄虚,最终,一锤定音道,“三次!汉代玉蝉,6000万成交!”
郑柳青垂丧叹息,冲印央苦涩笑笑:“算了,老祖宗的东西,守不住的,就顺其自然吧。把郑家的中医血脉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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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遗憾盘亘心间,可印央别无他法,只能拍拍郑柳青的肩头以示安慰,“郑氏中医,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和玉蝉旗鼓相当。郑柳青,你尽力就好了。”
后半程的拍卖会,不过看各界名流挥金如土,看多了眼红、愤世嫉俗、无能狂怒,怎么这些人就这么会投胎?!印央便喊郑柳青出去透口气。
离开前,印央扒着门边偷偷看眼栾喻笙,他西装笔挺,哪怕瘫在高背轮椅里,也霸气侧漏。
摁亮手机看眼时间,即将两个小时了。
久坐容易腰酸背痛、静脉曲张,甚至生褥疮,魏清有没有帮他减压?排尿呢?
他脸色怎么那么差……
一巴掌扇上自己的脑门,印央拍走胡思乱想,既然已经离婚,就两不相涉。
“走吧,郑柳青,去觅食。”印央勾手指,“正好是酒店的下午茶时间,不蹭白不蹭。”
*
印央和郑柳青来到富丽堂皇的餐厅,精致甜点琳琅满目,清雅的香气挑动味蕾,丝丝入鼻。
挑了几样,两人找空桌坐下。
“你回去好跟你家人交代吗?”印央掴一小勺玫瑰慕斯,口有余香,“好交差吗?”
郑柳青的视线情不自禁在她绯红双唇上驻足,回神过来,忙低头看蛋糕:“无所谓。郑家人讲究一切随缘,凡事看淡,命里没有的不必强求。”
“我被这物欲横流的世俗浸透了,喜怒哀乐都来自于欲望,我该向你们学习,清醒寡欲一点。”印央参悟着,转而问道,“谢星辰再找过你吗?”
郑柳青抬眸看来,明白印央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回答:“栾总的情况似乎没有好转,耽误不得了,但是这种私密之事不能强人所难。”
嗯了一声,印央垂眸缄默地戳着蛋糕。
“你心里还有他?”
郑柳青的疑问透着几分笃定语气。
印央单手托侧脸,直抒胸臆:“有又怎样?破镜难重圆,他恨死我了,我也介意他的身体。”
闲聊中,印央看到那名夺得玉蝉的中年男子,揣着一个木纸盒子踱步进入餐厅。
他四下张望,似在寻人,当看见郑柳青时他眸光一亮,面带微笑阔步走来:“郑医生,我到处找你呢。”
“有什么事?”郑柳青拉出身旁的椅子,绅士风度尽显,“不介意的话,坐下聊。”
“真是抱歉!抢了你家的宝贝。”中年男子纳歉,使劲儿地揉搓冒油光的大脑门。
他把木盒搁餐桌上,用方巾擦净双手后,方才打开盒盖:“我父亲好收藏玉蝉,他八十大寿了,我拿这玉蝉去尽孝心,图他老人家一乐。”
印央抻着脖子打量。
丝绒底托上,静置一块成色上乘的羊脂白玉禅,翅翼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菱形纹。
“家父八十高寿了,唉……”中年男子察言观色道,“我说句难听的,这岁数,没几天福可享了。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真的像个孩子,拿到心仪的东西啊,能乐个好几天。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我们做儿女的理当哄着点,拿钱买他老人家开心,值得的。”
“我懂。”郑柳青淡然道,“您真金白银拍下的宝物,旁人没资格指手画脚,包括我。我,以及我家人,不会心怀芥蒂,预祝您父亲八十大寿福寿双全。”
“郑医生果然好气度!”中年男子豪爽地笑,捻出玉蝉,用指腹轻抚,“自古以来,蝉是纯洁、通灵的象征。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这也是我父亲钟爱玉蝉的原因,他天天抚摸玉蝉,求生死有命,精神不灭。”
郑柳青认同:“玉,有驱鬼辟邪的效果,而这玉蝉,正如您所说的,还寓意着重生。郑家希望病人都能重获新生,所以祖辈才选择玉蝉做家宝。”
“另一方面,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算祖辈的期盼,也算训诫,敦促郑家子孙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听着两个文化人的对话,印央眸子暗暗胶在那玉蝉上。
这种好东西,摸两下能不能沾点灵气?
“哈哈。”许是遇到同行的人了,中年男子相谈甚欢,“这玉蝉还被赋予更多含义,把玉蝉缠在腰间,哎,腰(蝉)缠万贯!蝉俯卧在树叶上,金枝(知)玉叶!”
中年男子喝口茶,继续道:“家父早年就信这个,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把玉蝉别在腰上,你别说,真有用!我都怀疑啊,家父发家致富全靠这玉蝉!”
郑柳青笑而不语。
家财万贯,气运的确是一部分,但自身的眼界和商业嗅觉才占主导地位,他听听罢了。
而印央听了进去。
“发财”二字,让蠢蠢欲动的欲念顺着血管筋脉从眼睛里喷出,媚眼亮如灯泡。
“先生,您的玉蝉介意我看看吗?”印央十指交叉,尖巧的下巴支在白皙手背,一双眼含情脉脉。
“当然,乐意为美女效劳。”中年男子把玉蝉递给印央,“美女今天正巧穿了绿色,白玉蝉,青绿衣,把这玉蝉放衣服上,这不就是‘金枝玉叶’吗!”
三人一齐笑笑。
印央斟酌着,将玉蝉轻拿轻放,选了旗袍最苍翠欲滴的一部分缓缓放下,心里默念:发财!金枝玉叶!腰缠万贯!发财!印央发财!发财!
“咔嚓——”
一声轻细碎裂声。
印央登时目瞪口呆,唰地,娇媚的脸枯如死灰。
玉蝉,猝不及防地,在三人的眼皮子底下裂成两半!
经由印央之手,在印央的大腿上,这6000万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