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您误会了,之前58床那个病人已经出院了,今天要做随访的是新的病人……这都一个多月了,您大概是忙忘了。」
护士长慢条斯理地扶一下眼镜,地道的吴侬软语却像是绵里藏针,冷冰冰的,毫不客气地反击着周荣的不专业和情绪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强硬女子。
「对不起,我忘了。」
周荣低声道歉,起身向病房走去,他的确是忘了,他一向珍惜大脑的内存空间,不值得记住的人和事会以最快的速度抛在脑后,更不可能任其入侵自己的生活。
可说到生活,周荣这样自带光环的人想要保持不被打扰的生活确实有些困难,他一贯强硬,但赤手空拳在大城市打拼的人,总有由不得你强硬的时候,
比如今天,院长夫人精心筹办的家宴,又是院长亲自开的口,他不想去也得去。
院长在浦东的别墅很气派,也很私密,站在窗边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东海,回身能眺望魔都如梦如幻的夜景,被邀请到这里参加宴会的人都像是佩戴了隐形的勋章,仿佛离罗马仅一步之遥。
可周荣在这里感到的只有撕裂,救死扶伤的医生,派系斗争,资源交易,很可惜,在这里医生的身份只是一个幌子,或者是一个敲门砖,用来敲开财富自由之门。
他举着酒杯站在顶层的落地窗前,楼下宽阔的草坪在夜色里变成一片漆黑的深潭,还好有几盏草坪灯亮着,光线朦胧,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另一栋气派的别墅。
他顺着那栋别墅的落地窗望进去,一对男女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们所在的房间应该是卧室,可巨大的双人床和暧昧温暖的灯光并没有缓解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女人穿着洁白的睡裙,瘦小的脊背弓着,纤细的双臂在空中挥舞,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什么,长发随意挽起,有几缕碎发随着激烈的动作散落下来,狼狈不堪地黏在脸上。
又在哭啊,周荣这样想着。
蠢女人,小小的一只,底牌都亮给人家了,谁会把你的愤怒当回事呢?
而那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吧,似乎和周荣有一样的想法,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倚着门框,金丝边眼镜泛着寒冷的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女人哭累了骂累了,抱着膝盖跌坐在地上,那丈夫看够了表演,不屑地耸耸肩,兴致缺缺地拔腿离开房间,顺着旋转楼梯走到一楼,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走出别墅,有一辆黑色宾利在不远处的大路上等他。
「周老师,周老师?」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陌生,娇滴滴的,周荣收回目光转身,撞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周老师你好,我是穆妍。」
姓穆的人很少,何况这女孩子和穆院长眉眼如此相像。
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未施粉黛的脸庞光彩照人,款式极简的灰色毛衣也难掩玲珑的身段。
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精致的,但可悲的是这不过是冰山一角,普通人家的女孩永远没资本模仿的是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周荣不用思考都知道,穆妍永远不会像那个蠢女人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不会在公共场合被刻薄的母亲骂到痛哭流涕,用上海话说就是坍台,
穆妍的出身让她这辈子都不会坍台。
他喜欢不坍台的人,体面的人,他本以为前妻张钰是这种人,但她令他很失望。
穆妍一定不会这样。
「你好穆妍,你和传说中一样漂亮。」
周荣笑起来就像换了一个人,就像冰山融化,女人也有征服欲,没谁能抵挡住「冰山为自己融化」的成就感。
酒精催化着暧昧的泡沫,他们很快就不再满足于待在顶楼,穆院长和夫人奇迹般的消失就像是在为这对天作之合的佳偶创造独处的空间,而宴会上的其他人也像选择性失明一样自行避让。
「好热,穆妍咱们去外面走走好吗?」
周荣知道穆妍脸红不是因为热,他只是游刃有余地为娇羞的女孩找到一个台阶,
女孩的脸更红了,俏皮地笑着说「好啊好啊!咱们出去吧,我都快热死啦!」
夜色如墨,出了门的女孩就像飞出牢笼的金丝雀,挽着周荣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再平常乏味的东西都变得有趣起来,
周荣想起刚和张钰谈恋爱的那几年,她也时常是这样雀跃的样子,那时候他光是看着她蹦蹦跳跳就觉得幸福,
可此时此刻,一样灵动美丽,一样聪明富有且教养良好的女孩就在身边,周荣只觉得她说的那些人事平淡乏味到极点,到最后她兴致勃勃的话语甚至
变成了零散的只言片语,飘在空中,又随风而去。
也许是长时间接触麻醉剂,自己也麻木了吧,
也许是一场刮骨剥皮的失败婚姻耗尽了一个理智大于一切的男人为数不多的爱,
但最根本的是……
周荣蓦地停住脚步,答案如晴天霹雳般闪过脑海张钰也好,穆妍也好,她们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年轻时大家被对方漂亮的皮囊和洋溢的才华吸引,又对出身于不同环境的人有着天然的好奇与向往,却忘记人永远只能是他自己,所谓的磨合不过是爱得多一点的那个人选择了退让而已,
分道扬镳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门当户对啊门当户对,怎么会有人觉得门当户对是封建糟粕呢?
周荣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别墅,刚才还亮着灯的卧室此刻已漆黑一片,蠢女人哭累了睡着了?你以为嫁入豪门就稳赚不赔了吗?坐硬卧的穷丫头,你怎么敢幻想和坐头等舱的男人幸福美满一辈子?
哼,偏偏是个榆木脑袋,学不会曲意逢迎那一套,就和我一样。
周荣低头苦笑,终于引起了身旁自说自话女孩的注意,
「周老师在看什么?哦,骆总家啊。」
「骆总?」
「对啊,骆总,骆平年,和我爸关系很好的,不过他现在不住这里了,这房子给他前妻了。」
周荣专注地看着穆妍,女孩为总算找到周荣感兴趣的话题而兴奋,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他离婚闹得还蛮凶的,听说,听说哦,骆总个人作风有点问题,喜欢用那种软件,你听说过吗?就现在满大街都是的那个……他前妻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关键时刻也是不肯吃亏的哦!乡下人嘛,总归要房子票子的喽!」
穆妍说着洋洋得意地回头看一眼周荣,却被他冰冷的眼神吓住了,反应了半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着搂住周荣,
「周老师可和她不一样,优秀的人是不论出身的。」
「是吗?你确定?」
周荣嘴角挂笑,眼神却冰冷尖刻,再没眼色的人也能看出来,何况是穆妍这种女孩子,
「周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穆妍红着眼眶小声认错,楚楚可怜,可周荣绝望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富家千金认识到的唯一的错误是她惹周荣不高兴了,而楼上那个卑微的乡下女人在她心里自始至终都不配争取权益,哪怕被背叛,哪怕落下终身疾病,都不配伸手要钱。
「没关系,观念不同罢了。」
周荣浅笑着轻轻拨开穆妍的手,在她失落的目光里返回别墅,拿起外套默默离开。
那一晚周荣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喝醉,意识是清晰的,可头却痛得厉害。
他仰面躺在床上,卧室昏暗的灯光并没有起到催眠的作用,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他忍无可忍抄起手机准备关机,目光却被一个蓝色图标吸引,
刚刚在地铁上下载的,就排在几个常用的app后面,分外刺眼。
「骆平年个人作风不太好……喜欢用那个软件。」
周荣脑海里闪过穆妍讳莫如深的表情,瘦小女人的哭喊,还有金丝边眼镜的寒光。
其实张钰和骆平年本质上是同一种人,置身云端却向往泥沼,人的一面有多光鲜,动物的一面就有多龌龊。
而这app不过是勾出了人性对堕落天然的向往。
周荣盯着手机苦笑一下,他没资格指摘别人,他之所以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了解自己,
在他那构造精密、趋于完美的大脑的某个深不可测的角落里,亦是空洞、黑暗且肮脏不堪的。
「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自己想在这app里找到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深不可测的角落里有声音在呼唤渴求着什么,于是他一遍又一遍更换着搜索框里的关键词,徐汇区?不,不行,太远了,黄浦杨浦虹口?都不行,都太远了……
浦东,他在浦东,很近了,浦东哪里呢?
他再一次想到洁白的睡裙,散落的碎发,柔弱纤细的手臂,瘦到脊椎骨都隐约可见,仿佛一折就断……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他记得自己曾短暂地养过一只小白猫,刚满月,走路还摇摇晃晃的,他偷偷带回家养着,直到母亲从外地打工回家,
本应温馨的团聚时刻变成一次疾风骤雨的家暴现场,小猫在他怀里呜咽,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呜咽。
不挣钱的人没资格说不,他紧紧抱着小猫温热柔软的身体
,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舍得扔掉它。
他不敢回头,却在夕阳的影子里看到一个小东西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奶声奶气地叫,叫得很用力,可没一会儿就跟不上了,被男孩远远甩在身后,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微弱细小的呜咽。
真是只蠢猫,不遗余力地跟着他,哪还有力气在寒冷的冬夜活下去呢?
没有人会在意弱者的死活,弱者也没有力量去保护一个比他更弱的生命,
所以周荣讨厌弱者。
还好,出现在列表里的那些女人都不是弱者,她们离穆院长的别墅很近,非富即贵的女人,哪怕脸上挂着低贱谄媚的微笑,也是伪装成猎物的猎人。
除了一个叫z的女人,没有自我介绍,没有条件,连照片都没有,却用一只猫做头像,哪个男人会想和一只圆脸猫做爱?
隔着屏幕都能嗅到猎物的气息。
他在好友申请里写下「你好」并点击发送,息屏,将手机仍在一边,卧室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晕,
「赵小柔,我最后救你一次。」
第4章过夜
黑暗寂静的别墅里,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对男女并排坐在沙发上,谁都不说话,出神地望着对面灯火辉煌的别墅群。
这栋别墅是女人的,可此时仰面躺在沙发里的男人却更像主人。
「周荣,累了吧,楼上有空房,很干净,你可以凑合一晚。」
女人叫赵小柔,人如其名,柔柔弱弱的,连留人过夜都像是心中有愧。
她确实心中有愧,从廉价旅馆到这里,周荣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的车,别说开车的人了,她这个乘客都快要吐了,从颈椎到尾椎全像是错了位。
「你就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吗?」
周荣还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窗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看起来阴郁烦躁,很不好惹的样子。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吃的喝的,赵小柔这个蠢女人不仅蠢,还人来疯,在厨房翻腾了大半天,一会儿端出来一杯茶,一会儿又换成果汁,没喝的东西就开始捣鼓吃的东西,什么蛋糕饼干水果泡芙,也不想想,一个大男人,还是个医生,怎么会喜欢吃这种甜掉牙的垃圾食品?
可他也不说,就这么攒着突然爆发,搞得赵小柔哭笑不得,
「他怎么就做了医生呢……明明耐心那么差。」
赵小柔心里嘀咕,面上却乖巧地笑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看起来比白衣天使亲和多了。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很久,赵小柔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一会儿看周荣一眼,来回看了好几眼,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