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真假意(修)
    黑云蔽月,狂风大作。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腰佩长剑,抱臂立于树干之上,一袭夜行装隐匿于翻飞树叶间。男子镇定自若审视着她,身影透着危险。

    “来人……唔!”

    殷灵栖警惕地后退两步,发出一声呼救。

    出声的瞬间,男子乌靴轻点树干,身形迅捷如影,自夜穹一跃而下,快身闪至她身后,掀起一阵凌冽寒风。

    “噤声。”

    冰冷的刀刃横过脖颈,殷灵栖心脏骤停一瞬。

    她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

    锋利的薄刃正抵在她颈上命脉处,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割断血脉,血洒当场一命呜呼。

    “唔……”

    殷灵栖想推开覆在面上的手,可背后之人手劲太大,她根本无法动摇他分毫。

    修长的指骨覆上黑色手套,自指尖连接至腕骨处,紧紧贴合,勾勒出指骨的线条,能够有效阻拦锐器伤及皮肤。

    伤是伤不了他,不过……

    殷灵栖张嘴用力咬了上去。

    男子吃痛,果然松开了捂住她的那只手。

    殷灵栖气闷,忽然出声:

    “萧云铮,放开本宫!”

    握住颈间薄刃的那只手微微一颤,男子很是震惊:

    “是你?!”

    “是我,你……啊!”

    刀刃太过锋利,她挣扎间无意擦过颈下,倒吸一口冷气。

    萧云铮瞬间收刀入鞘。

    “怎么会是你。”他注视着殷灵栖颈下一道浅痕,目光一震。

    “见血了。”殷灵栖抬指蘸了蘸,指尖滴着鲜红的血珠。

    “伤有多深……”萧云铮皱眉。

    “你站在那,不许动!”殷灵栖反手压住藏在袖中的匕首。

    寒冷的夜风袭过这片丛林,枝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

    身处林海中心两人对峙而立,许久未动。

    “树下太黑,我无法辨清来人,没想到会是你。”萧云铮望着她,欲言又止,伸手自衣间取出一瓶药。

    “金创药,给,敷上。”

    殷灵栖:“……”

    哥你取药的动作再慢一点点,伤口就愈合了。

    她还是接过了萧云铮的药,尽管目前用不上。

    “深更半夜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你孤身一个人还在宫外待着做什么,不知道有可能遇到危险吗!”萧云铮冷声问责。

    “这不遇到你了么。”殷灵栖莞尔一笑,怼了回去。

    “回宫,现在就走,我送你回去。”萧云铮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不走,”殷灵栖脚步一顿,转身望着他,“你呢,世子殿下深更半夜不在你的皇城司办案,也不在辅国公府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良辰美景,世子莫非是特地赶来幽会佳人?”

    萧云铮被她呛了一句,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遇到公主了。”

    殷灵栖:“……”谢谢夸奖。

    “公主执意待在濯缨水阁,究竟想做什么。”萧云铮见她定在原地,一时也不再行动。

    “你呢,你来做什么。”殷灵栖反问他。

    “查案。”萧云铮答话一贯简洁明了。

    “我也是来查案的,”殷灵栖越过他,继续朝园林中心走,“当日被掳走的人是我,我当然更想知道真相。”

    萧云铮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冷声道:“往慎宁郡主府的方向查的线索,是公主遣人递至皇城司的罢。”

    “公主又是如何知晓案件进展的方向。”

    视线中那道执着的身影终于停下了。

    “世子在说什么?”殷灵栖摘下兜帽,“本宫听不懂。”

    “需要臣再重复一遍吗?”

    萧云铮几步走至她面前,垂眸审视着小公主那张伪装得堪称完美的脸。

    佛口蛇心,楚楚可人。

    谁会对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设防?

    长势茂盛的树丛掩映包围起湖心高阁这一隐蔽处所。

    夜深人静,四野不闻人语声,只余两道身影一进一退,暗中较劲,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对峙。

    夜风吹得少年衣袂作响,他就这么垂眸注视着殷灵栖,试图从这张至清至纯极具欺骗性的脸上寻到一丝半点纰漏。

    “世子是在审我吗?”殷灵栖仰起脸,同他目光相接。

    萧云铮盯着那双不掺杂一丝欺骗的清澈眼眸,抬靴朝她逼近一步:“公主觉得,臣在审公主吗?”

    移动间,高大身影压下,遮挡住阁檐间悬着的灯笼投出的暖黄光晕,殷灵栖眼前视线瞬间黯淡下来。

    视觉受限,这时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殷灵栖感觉自己似是被隐匿在黑暗中的兽盯上了,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有可能成为揭露她真实心思的证据。

    “世子这话问的让人心寒。”她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叹息着:“我一介弱女子,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能预知皇城司办案的细节呢。”

    “弱女子,呵,”黑暗中,萧云铮唇间发出一声很轻的笑,融入浓稠夜色里。他继续压低身形,逼近眼前这个貌似不谙世事的公主,“柔弱,或许是一层最好的伪装。”

    殷灵栖不动声色,悄悄后退了一步。

    萧云铮几乎在同一时刻,朝前又逼近一步。

    两人之间将要分开的危险距离再度被拉近。

    萧云铮仍在步步紧逼。

    “我答应了太子,他不在盛京的这些时日,我可以代他管束你。”距离太近,他的呼吸落在殷灵栖发顶。

    “管束?”殷灵栖笑了,“世子殿下打算用什么手段管束。”

    她摘下兜帽,月色里,一截纤细的脖颈暴露在眼底,看着脆弱易折。

    “用镣铐锁上,还是用绳子绑回去?”

    这些滋味,殷灵栖上辈子都尝过。她被毒药滋养成一具傀儡,锁上镣铐,绳索缚身,运回府邸囚禁起来,麻木地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麻木地被他们妆扮成新嫁娘,身着凤冠霞帔去迎接死亡。

    见不到日光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回,所以,她会不惜一切手段扫除全部阻碍。

    腰后抵上一角冰冷的玉雕,殷灵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了,她忽然笑了:

    “殿下愿意遵从皇兄的嘱托,为什么不愿听从本宫呢。”

    听从,真是个暧昧的词汇,听之从之,毫无保留地交付。

    什么人能让死对头这种人俯首称臣呢,殷灵栖想。

    “不会锁,也不会绑。”萧云铮注视着她眼底愈来愈浓的笑意,给出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殷灵栖含笑望他。

    “回答公主方才的问题,用镣铐锁上,还是用绳子绑回去。”

    萧云铮直起身,终于退开些许距离,容人呼吸。

    “不会锁也不会绑,臣会将公主完好无损地送回皇宫。”

    他冷嘲了声:“拙者囚人,智者囚心,没用的废物才会采用这些强制手段去达成目的。”

    殷灵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这种轻松并非由于两人针锋相对时,萧云铮终于解除了对她身体的禁锢,而是来自对她人格上的尊重。

    殷灵栖整理好衣裳,转身朝阁门走去,擦肩而过时,她垫起脚尖,贴近萧云铮的耳廓,刻意咬重字音,道:

    “世子在地牢审讯犯人时,也如眼下这般……”

    “亲近么?”

    “公主设计太子的人避开皇城司眼线传递消息时,也会如眼下应对臣这般得心应手么?”

    萧云铮垂眸盯着她,眼神晦暗。

    将要消失的火药味再度燃起。

    “臣奉劝公主,有些事不要主动牵涉其中,以免引火上身。”

    “世子还在怀疑我吗?”殷灵栖微微蹙起眉尖,眉眼间凝出一股淡淡愁绪。

    “不是怀疑,”萧云铮双手撑在她身侧门扉上,眸底蓄着危险:

    “是确定。”

    “十月初三戌时,皇城司几名校尉下值后聚于相山街街边一处小馆吃酒,听得路旁行乞的泼皮低声议论,游宴行刺案事发时,他们看见慎宁郡主并未第一时间乘车归府避乱,而是在中途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城外去了。”

    殷灵栖微微睁大了眼睛,很是惊讶:“还有此事?那时周围环境正乱,慎宁姑姑出城做什么?”

    视线扫过小公主那张茫然无措的脸,萧云铮冷静审视着她,道:“公主应当注意的是,行乞的泼皮恰好聚在相山路的酒馆路边,恰好遇到了皇城司的校尉,又恰好被我的人听到了他们在议论慎宁郡主。”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殷灵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泼皮走街串巷耳目最是灵通,人数又多,遍布盛京城各个角落,他们能知道些小道消息不是很正常吗?世子的人真是运气好,碰巧得到了线索,看来连老天也在帮助皇城司尽快结案。”

    “当真是运气好吗?”

    萧云铮垂下眼睫,目光凌厉,似要洞穿她深藏心底的所有秘密:“臣怎么觉得,有人在暗中授意丐帮故意为之,蓄意将消息传给臣的下属。”

    “盛京城的泼皮每日日升之后沿北门一路往城内行乞,戌时时分,应当早已越过相山街,不应当恰好出现在此地。”

    殷灵栖蹙着眉思索:“十月初三…十月初三……啊,本宫想起来了,那日午后天降大雨,他们许是因为躲雨延误了时辰。”

    “不,”萧云铮言辞针锋相对:“即便是误了时辰,戌时饭毕,他们也不应当出现在相山路。沿途饭肆价格稍贵,若非另有意图,行乞之人不会选择在那一处街角用饭,他们有自己常待的去处。”

    “臣命人自丐帮着手,一层层往上查,果然套出他们是收钱替人办事。”

    “即便是收钱办事,这同东宫有何干系,同本宫又有何关系?”殷灵栖满目疑惑。

    “幕后主人很聪明,为了让线索在丐帮处中断,选用曾任斥候的东宫侍卫传递消息,斥候在军中负责侦察敌情与反敌方侦察,行事最为机敏隐蔽。”

    “世子为何笃定同丐帮交接消息的人是斥候,又出自东宫?”殷灵栖仍淡然自若,面上波澜不惊。

    “据丐帮之人描述,来者行走匆忙,步履矫健,他们想跟上这人踪迹,却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斥候于军中行走,本职所在练就脚力超群,常年练就的本领远非寻常人所能及。”

    萧云铮注视着神色不变的小公主,掷出最后一条证据:“最为关键之处在于,皇宫申时三刻才关闭城门,可申时未至,此人便已匆匆离开,那是因为太子治下的东宫另有规矩,未时末,东宫便会关闭宫门。”

    说及此处,他眉目冷肃,道:“现如今太子离京,能让东宫的人手听令的,除了陛下,便只有太子胞妹,昭懿公主了罢。陛下没必要指使人做这些事,那么公主,还有何需要辩解的吗?”

    殷灵栖面上挂着无辜的神情,即便被戳穿真相,眼中也不见一丝慌乱,只有纯真与清澈。

    静默片刻,她偏了偏脑袋,微笑着叹道:“好聪明啊。”

    “萧云铮,你的心思比本公主想象的还要缜密。”

    事已至此,当着死对头的面,殷灵栖再强行辩解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坦然认下:“是,是本宫在用皇兄的人给你传递消息。”

    “公主既有线索,为何不直接告知皇城司。”

    殷灵栖的笑声里流露出荒唐意味,她隐去真正缘由,质问道:“盛京城人尽皆知昭懿公主跋扈娇纵,言行恶劣。若由本宫开口相告,世子会相信吗?你的下属会信服吗!”

    “信,”萧云铮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应下,“我信。”

    “皇城司只认证据,不信道听途说。”

    殷灵栖定定望着宿敌的眼睛:

    “我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要把刺探监察平反昭雪的位置交给你。”

    “你做得很好。”

    她忽然觉得死对头也没有那么不可理喻。

    至少,他是个正直的人。

    月光洒在湖面上,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又很快恢复平静。

    殷灵栖不再说什么,绕开他,独自进入水阁。

    萧云铮站在原地,目视着视野中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殷灵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望着他,招了招手:

    “不要一起进来看看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一起?

    萧云铮听到她的声音,静默片刻,抬靴踏入。

    “那日宴会之上布局如何?”他走至殷灵栖身边。

    殷灵栖回忆着当日情形,伸手指了指:“父皇坐在那边,我坐在这个位置。”

    她抬眸望了望萧云铮:“你拿到了光禄寺的消息,应当已经知道设宴的布局了罢?”

    “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事有蹊跷。”萧云铮眸色渐深,“陛下与公主的位置相去甚远,如果刺客一开始的目标是陛下,落败逃走时即便要劫走一个人作为人质,也不应当冒险绕这么一圈过来劫走公主。”

    他打量着殷灵栖:“宴席之上宾客众多,为何偏偏自数百人中选定公主呢?”

    殷灵栖垂眸稍加思索,认真道:“或许因为我长得好看,样貌出挑太过引人注目。”

    萧云铮:“……”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缘由。

    但他竟无力反驳这句话。

    殷灵栖的目光扫过阁内每一处角落。

    “这是什么?”

    她手执灯盏,照亮桌案底下一角:“是虫子蜕下的壳吗?”

    萧云铮听见动静迅速赶来查看。

    “小心,”他拦住殷灵栖伸出的手,“不知是否有毒,手帕给我,我带回皇城司处理。”

    “哦,”殷灵栖将手帕递过去,“秋冬交替之际,万物凋敝,虫兽冬眠。濯缨水阁依水而建,周围湖面已经开始结冰了,这个时节,怎么会出现虫类新鲜蜕下的壳呢?”

    她正思索着,起身抬头间,忽见阁外似有一道黑影闪过。

    “阁外有人!”

    匆忙提醒间,她攥住了萧云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