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药师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背着药箱的药师微微一笑。

    既不似朝廷里刻意把虚假的笑容堆在脸上的公卿,也不似不情不愿的强颜欢笑,温润自然,宛若水到渠成一般。

    她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眼部蒙着绷带的小姑娘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来,嘴巴吐出来的话却和脸上的笑容大相径庭,“多管闲事。”

    “晚饭吃得太撑啦?”小姑娘嗤笑一声。

    这个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妖怪和诅咒。

    京城的公卿贵族里都流传着几乎是人尽皆知又没有经过切实的证明的传言——麻仓叶王能看透人心。如果胆子不够大,或者说是不够强烈的欲望无法支撑对方去接近麻仓叶王的勇气,基本上都是远远瞧见麻仓叶王和被他带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就绕道走。

    内心藏匿着见不得人的东西,皮囊是一层遮挡的屏障,而麻仓叶王恰好是能透过这层屏障,一目到底的人,站在他眼前,非要形容那种感觉,就跟裸||奔差不多。

    至于麻仓叶王身边那个小丫头片子,可拉倒吧,但凡她要不是麻仓叶王罩着的,像个普通孩子一点,保不齐哪天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就被人套了麻袋,那张嘴,鬼都嫌呐。

    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远远见到这俩,最好绕道走。

    这人居然眼巴巴贴上来。

    “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不会寂寞吗?”对面的人意料之中地没有生气,反而温和地弯了弯唇角。

    奈奈越看这人越觉得不顺眼,越看他心里就越觉得不舒服,非要形容那种感觉就是拳头硬了。

    可是人家姑且没有做什么坏事,就这么招呼下去,也不合理。

    “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寂寞了。”奈奈歪着脑袋开口。

    “不嫌弃的话,让我送你一程吧。”药师笑眯眯地说,末了还补了一句,“送你到麻仓大人的府邸门口。”

    “毕竟不请自来的话,麻仓大人会很苦恼的吧。”药师语气温和。

    天边铺陈开来的云霞越发的靡丽,溢出罅隙的金辉滚烫璀璨到几乎要烫伤人的眼球。

    浓郁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从街道的边边角角里溢出。

    “我改变主意了。”小姑娘开口。

    还没他胸口高的小姑娘像条泥鳅一样溜达到了他眼前,抬起头来,唇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扯开来,向上弯起。

    药师的眉头跳了跳。

    没等他做出反应,小丫头片子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目光真挚,语气真诚,“一个人回家很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药师脸上的表情懵逼了刹那,短短的一刹那之后,他再度开口,“不……”

    “别客气,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你听说过我吗?”小姑娘笑得人畜无害,温顺柔软。

    刚才还是一副人嫌狗憎的厌恶表情,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药师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麻仓叶王身边的小丫头片子,表面上是阴阳寮没有转正的阴阳师,实际上却做着正经阴阳师的工作,部分特殊情况甚至还需要给事务繁忙的麻仓叶王替岗。

    “那没毛病了。”小姑娘拉起他的手就走,“走走走,回家回家,晚饭就在你家吃。”

    药师的脸部肌肉都在抽搐,这小丫头片子的力气贼大,明明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轻而易举地把他一个成年人拽着走。

    平安京的忌讳非常多,连早上起床穿袜子都需要事先决定好先穿哪只,倘若一不小心犯了忌讳,估计要需要去请示神明祖先,上门做客这种事情自然需要选定适合的日子。

    但是对方放任她跨进了自己家的门槛。

    府邸是非常普通的下级贵族的规格,比麻仓叶王的府邸要小得多,庭院里栽了几棵青竹,细长的竹叶裹着薄薄的霜花,池水荡漾着殷红的晚霞,宛若浓稠艳丽的血水。

    没有什么仆人,晚饭是他自个做的。

    据对方自己说,家族世代都是在典药寮任职的药师,并且代代子嗣稀少,这一代更是只有他自己和一个兄长,兄弟两个人继承了祖业,进入典药寮任职。

    术业有专攻,兄长擅长给人治病问诊,他擅长分辨各种草药,并且不太擅长跟人交流,比起小小的药师,兄长则是典药寮数一数二的医师。

    最近一段时间,兄弟两个人都非常的忙碌。出于好意,兄长打算把产屋敷家的长子的病治好,很多医师都在劝说他的兄长放弃,毕竟对方是几乎被所有人认定了是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

    可是兄长不愿意放弃。

    “那我只好奉陪到底啦。”医师笑了笑。

    兄长忙着给病弱的产屋敷家长子问诊,调配药方,他则是忙着研究出兄长需要的药。

    奈奈面不改色,一边听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扯犊子,一边干掉了第五碗饭。

    小姑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对方的脸上,察觉到对方目光的药师面不改色地开口,“我脸上是沾了饭粒吗?”

    小姑娘摇摇头,举起了干干净净的饭碗,“再来一碗。”

    药师面不改色地接过了碗,给她盛饭去了。

    奈奈咬着筷子,看着拿着空碗认认真真盛饭的人,心里嗤笑一声。

    她信个鬼。

    这人要是真的不擅长交流,她回去就喊麻仓叶王爸爸。

    晚饭结束之后,奈奈挺着圆润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走出了药师家的大门,对方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口跟她告别。

    回到麻仓府邸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个彻底,星月的晖光泼洒到盘踞在京城周边的黑色山体,风里夹杂着冬日冷瑟的气息。

    家里的米缸今天还是满的。

    从外面回来的麻仓叶王挑了挑眉,“在外面吃饱了。”

    小姑娘打了个响亮的嗝。

    虎斑猫也跟着发出点声响来,不过比起对方狂野的打嗝声,猫咪的叫声柔软轻柔。

    “有问题。”奈奈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宛若一条粘在锅底的咸鱼。

    “的确有问题。”

    麻仓叶王微笑,手撑在地板上,慢悠悠地在小姑娘旁边坐了下去,云雾一样柔软的宽大袖口瘫软在了地上。

    坐在地板上的虎斑猫歪了歪脑袋,一跃而起,动作轻盈地越过咸鱼一样的小孩,跳到了两个人中间,有模有样地学着麻仓叶王做了下来。

    奈奈摸了摸股宗的脑袋,小猫咪的脑袋柔软,猫咪的呼噜呼噜声柔软,轻飘飘的,好似夏季飘在天上的云。

    那个人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打从见对方的第一面开始,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在心底滋生开来,靠的越近,越强烈。

    尤其是额头上的缝合线,怎么瞧都不对劲。

    奈奈砸吧砸吧嘴儿,“你见过额头上有缝合线的人吗?”

    麻仓叶王笑了笑,“没有。”

    “他说是因为去年脑袋磕在石头上磕破了,伤好了之后就留了条疤。”奈奈撅着嘴巴。

    她信个鬼,这人嘴巴没一句实话的,脑袋磕着了能磕出这么长一条疤?你怎么不说是半个脑壳都飞出去了呢?

    “在这个京城里,奇怪的事情很多。”麻仓叶王说,“因为这里的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欲望。”

    那些欲望都见不得人。

    屋檐下垂落的御帘在地板上打下片片阴影,星光清澈如泉水,泼瓢似的撒在地板上。

    “你不累吗?这么多的脏东西。”奈奈开口。

    麻仓叶王笑了笑,“有点累。”

    “……”

    “……”

    坐在地板上的虎斑猫趴了下去,毛茸茸的下巴搁在了交叠的前爪上,芦苇似的尾巴晃来晃去。

    “累得不轻了。”麻仓叶王两手一摊,复而露出了奈奈非常眼熟的笑容,“所以要干点让我开心的事情吗?”

    仰躺在地板上的小姑娘动作一顿,滑溜地跟条泥鳅一样从地板上翻起来,抱着人家的猫蹭蹭蹭地退退退,退得老远。

    果不其然,麻仓叶王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开口,“你看,我都老大不小了,有孩子不过分吧。”

    奈奈抱着小猫咪,小猫咪满脸疑惑。

    “这就巧了,你的年纪刚好。”麻仓叶王微笑微笑再微笑。

    小姑娘瞬间露出嫌恶的表情。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是我捡回来的,也是我教出来的。”麻仓叶王笑眯眯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爸爸很伤心啊,奈奈。”

    小姑娘抱着小猫咪,表情嫌恶。

    滚犊子,你是谁爸爸?我才是你爸爸!

    ◆◆◆◆◆

    麻仓叶王仍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那声‘爸爸’,反而被嫌弃了。

    渐入深冬,平安京的气温出现了明显的下降,京都附近的山头缀挂上了白色的积雪,大大小小的街道宛若铺上了白色的地毯。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夏季发生了旱灾,没有足够的粮食,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寺庙尽可能地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提供有限的食物。

    寒冷的雪夜里,除了老鼠和虫豸在雪地里窸窣移动的声音,又多了人的窃窃私语,巡夜的时候,奈奈已经反手把好几个鬼鬼祟祟跟在她后边的人堵在墙角暴打了一顿。

    冷厉的霜雪洋洋洒洒地从天空坠落到了平安京,屋顶堆满了雪花,屋檐结满了冰冷。

    有人三更半夜就在门口蹲她,她前脚跨出门槛,后脚那人就扑了上来,被麻仓叶王的式神拎住了后衣领子。

    “救命啊!!”被前鬼拎住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姑娘非常疑惑,“你那只眼睛看出我是好心会救命的人?”

    对方根本听不进去,一边哭一边说告诉奈奈她们家的继承人要嗝屁了。

    奈奈白眼一翻,“那行,我过去。”

    对方立马不哭了。

    奈奈转头看着麻仓叶王,一本正经地开口,“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侍从抖了抖。

    “那我跟你一起去。”麻仓叶王的表情依旧稳如老狗,奈奈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两分看好戏的意思。

    奈奈看着这人转头开始结印,蓬勃的火焰骤然席卷了冬日寒凉的空气,火光把地上的积雪烫得发亮,火光里出现了牛车,前蹄重重地往前一踏,热浪扑面而来,头生双角的牛仰起头颅,发出一声绵长的啼鸣。

    蹲在门口堵她的侍从吓傻了。

    裹挟着火焰的车轮旋转起来,拉扯的青牛抬蹄踏上天幕。

    麻仓叶王的式神大大缩短了赶路的时间,须臾过后,牛车停在了熟悉的门前,熟悉的人站在屋檐底下,白色的雪花落满了外褂,侍从手里的灯照亮了那张苍老的脸。

    他非常担心自己的儿子。

    “麻仓大人。”产屋敷家的家主弯下腰,“请救救他。”

    奈奈第一次看到看到麻仓叶王皱眉的样子,年轻的大阴阳师垂眼看着弯下腰的人,并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

    “你真的要救他吗?”大阴阳师的声音不徐不疾,声音宛若潺潺的流水。

    “他是我的儿子。”产屋敷家主说。

    “可是我觉得他死干净了比较好。”麻仓叶王露出浅浅的笑容。

    年过中年的男人抿紧了嘴唇,神色哀戚,“但我仍然无法看着他就这么死去,他还是个年轻人。”

    麻仓叶王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奈奈,“要救他吗?”

    奈奈耸了耸肩,“你不是说他死干净了比较好吗?”

    “是啊。”麻仓叶王不负责任地说。

    冬日的寒风卷起地面细碎的霜雪,垂在地面的袖口几乎要与地面融为一体,体面气派的宅邸无声无息地溢出不祥的气息。

    朦胧的雪点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坠落下来,火苗隔着纸质的灯罩跳跃。

    明明是看不到诅咒的人,却意外地能吸引诅咒。

    奈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大概是太怕死了?”麻仓叶王嗤笑一声,“放任不管的话会很麻烦。”

    他说的是里面的诅咒。

    “进去吧。”奈奈面无表情地说。

    众所周知,医师才是负责治病救命的人,阴阳师的主攻专业是驱鬼。

    那么问题来了,你要找人救命你不该找医师吗?你找阴阳师做什么?

    奈奈一进门就看到了熟人的面孔,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垂下御帘将室内挡得严严实实,脑门上别着一条缝合线的人若无其事地朝她微笑。

    然后就是一连串起落不停的咳嗽声,剧烈的咳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就是这样一个疯狂咳嗽的病秧子,举起了一把刀,一把切药材的刀,暴跳的青筋,瞳孔收缩成细细一条,俊秀的脸硬生生地被扭曲成了野兽一样的狰狞,缝合线被扯着衣领揪在手里,拿着刀的手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照着缝合线的缝合线切下去。

    奈奈‘哇哦’一声,“我是不是来得早了?”

    “救命。”缝合线象征性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