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别碰我
    江一眠在校医务室醒来,床尾坐着秦霄。他不知道江一眠在晕倒前说了什么,究竟是答应了他还是没答应。

    见江一眠坐起身,秦霄连忙走到床头,关切地问,“感觉好点了吗?”

    校服,病床,消毒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还有伤他最深的人。在视觉和精神的双重冲击下,江一眠压根没听清秦霄说什么,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回到了十八岁。

    不过,他也庆幸自己回到了十八岁。

    这也就意味着,傅承焰还活着。

    二十六岁的傅承焰,此刻会在哪里?

    江一眠想了很久,他十八岁的时候,只是听秦老爷偶尔说起傅家那位年纪轻轻的掌权人。雷厉风行,作风强势,手腕狠辣,是燕城名流中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就是感情生活太不检点,喜欢男人,言行浪荡,处处留情。很多人背地里都说,这燕城好看的男人,怕是都被傅大少睡了个遍。

    诚然,此刻去找傅承焰是不妥的,何况还是以秦家管家的身份。先不说他作为傅家掌权人应有的疑心和防备,他恐怕还会当自己是送上门的玩物。不仅不能让他正眼相看,或许还会给秦老爷惹麻烦。

    秦老爷对江一眠而言是万分敬重的,养育之恩自是不必说,他还待江一眠极好,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

    江一眠想见傅承焰,绝不能牵扯秦家,也不能以让他生疑的方式出现,更不能以玩物的身份相见。

    “江管家?”秦霄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恶心。

    颤栗。

    幻痛。

    冷汗顺着脊背一粒粒冒出来,湿了白色的夏季校服。

    “江管家,你怎么了?还发着烧么?”秦霄伸手去摸他额头。

    江一眠以飞快的速度躲开,然后下床。

    突然有了双腿让他很不适应,身体总是控制不好平衡,没走几步就又跌在了地上。

    秦霄连忙跑过去扶人。

    江一眠随手一挡,“别碰我。”

    随即迅速爬起来,躲开他的视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医务室。

    秦霄一头雾水,是自己会错了意?

    不可能。

    江一眠暗恋他多年,秦霄早已心知肚明。

    今日捅破这层窗户纸,不过是他身边缺了一把刀而已。

    以前江一眠小,秦霄没指望他能帮自己什么。随着一年年长大,江一眠聪明能干才华出众,逐渐在一众管家中崭露头角。秦霄突然觉得,他是个趁手的玩意儿了。

    他今日如此反常,倒是令人费解。

    不过秦霄也不担心,江一眠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搞他都是迟早的事儿。

    *

    江一眠循着尘封已久的记忆走出学校,刚出校门就被早就等在门口的司机接上了车。

    “江管家,大少爷呢?”司机老刘问。

    “不知道。”江一眠紧紧抱着双臂坐在后座角落。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他有些冷。

    这是他为秦霄拼杀多年留下的病根。因为身上多处密集的伤口,即使愈合也会留下毛病,畏寒就是他的老毛病。

    从二十岁开始,江一眠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会穿着风衣,万年不变的黑色。保暖,又有安全感。

    秦霄此时拉开后车门,也坐了上来。

    他看了江一眠一眼,随后说,“刘叔,关掉冷气,开窗吧。”

    老刘立马照做。

    车窗一打开,蒸腾的热气瞬间涌入车内,包裹着江一眠,很快他就舒服了许多。

    车子发动,秦霄取出薄毯,“怎么这么怕冷。”他侧身正要盖在江一眠身上,江一眠一把扯了过来。

    其实上一世江一眠被秦霄扔出别墅后,他曾想过无数遍,再次见到秦霄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是江一眠没想到的。魔鬼就在咫尺,对秦霄的恨意,还有对秦霄骨子里的恐惧,让他产生强烈的生理不适。

    尽管裹着薄毯,却还是觉得很冷,江一眠忍着恶心和幻痛,不自觉地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今天话怎么这么少?”秦霄盯着他看,不依不饶。

    “您说过,不喜欢话多的人。”江一眠算正式与他说了话。

    “可江管家你不一样,”他凑过来,笑着耳语,“你是我喜欢的人。”

    “大少爷!”江一眠侧眸看了他一眼,浅棕的眸色透出不属于十八岁的成熟与凌厉,还有恨意,可只一秒,又被无法摆脱的恐惧所淹没。

    江一眠迅速收回目光,“别这么说。”

    或许是做傅夫人的那五年,傅承焰将自己纵容坏了。江一眠虽恨,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敢直视魔鬼的眼睛,甚至还带着些许审视,语气呵斥。

    上一世他在秦霄面前听话惯了,秦霄说一他不敢说二。秦霄皱眉,他就得赔罪。秦霄生气,他就得受罚。明明是爱人的关系,还保持着主仆的阶级,曾让他患得患失备受折磨,陷入不断自我怀疑的漩涡,直到被一脚踢开,方才醒悟。

    只是曾经秦霄带给他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傅承焰的出现,让江一眠成了灾难中的幸存者,但幸存者往往会患上创伤应激障碍。

    现在江一眠对秦霄的反应,便是如此。

    “没关系,我可以等。”秦霄笑笑,坐直身体,不再说话。

    车内陷入一片寂静,耳畔只有风声。

    江一眠藏在薄毯之下的双手再次抱紧了胳膊,以往硌手的道道狰狞伤疤已然不见,皮肤光滑细腻有弹性,年轻真好。

    能重新选择一次的人生,真好。

    若是上一世,他一开始遇到的人是傅承焰,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其实他很想知道,傅承焰当初在那个雨夜把他抱回家,明媒正娶,给他傅夫人的名分,究竟是为什么?

    是爱吗?

    他那时候就已经爱上自己了吗?

    江一眠又觉得不对。

    那个雨夜,只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而已。

    第一面是在酒店的大床上。

    他现在都还记得,秦霄亲自替他选了一件纯白的浴袍。明知他已经两年不穿白色衣服了,偏偏给他套上了这件。

    秦霄一边将他领口敞开些,一边说,傅先生喜欢玩嫩的,年龄和姿色我倒不担心,只是白色的浴袍看起来更纯情一点,希望傅先生能看上你,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翻身的机会。江管家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我的,对吗?

    江一眠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他身旁坐着的这个魔鬼,必须得尽快摆脱。

    车子停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路边一家花店出来一对十指紧扣的男女,女孩手里抱着一大束白玫瑰,笑得花枝招展。

    江一眠想傅承焰了。

    以前他从来不会想傅承焰,但此刻他好想,疯狂地想。

    可傅承焰一向行踪不定,此时在不在国内都不清楚,秦家跟傅家地位悬殊又不太对付,想打听傅承焰根本没有门路。况且现在不确定因素太多,他只能等。

    不论上一世傅承焰是因为见了第一面才娶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但目前看来,两年后的那次见面,就是他见到傅承焰,并让傅承焰合理又毫不生疑地看见自己的一个机会。

    只要能与傅承焰见上一面,就好。

    还有两年。

    这两年,足够他摆脱秦霄了。

    江一眠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绿化带,脑海中不断闪过傅承焰吊儿郎当的笑意,还有他悠哉悠哉朝自己走来的模样。

    *

    车子驶进秦家,欧式三层别墅,坐落在燕城北街枫桥路的尽头。

    十八年,江一眠与秦霄在这里同进同出。前八年作为管家照顾他,后十年作为情人取悦他。这十八年,秦霄把江一眠活生生的一个人驯成了冰冷的工具。

    “走吧,父亲等着我们呢。”秦霄快步走在前面。

    江一眠低头跟了上去。

    秦家除了秦霄,其他人待他其实都挺不错,特别是秦老爷,对他有莫大恩惠。

    上一世他之所以死心塌地待在秦家,秦霄是其一,秦老爷便是其二。只不过,后来他和秦霄的事被曝光,秦老爷和他也就没那么亲厚了。

    二楼茶室,秦老爷坐在紫檀木功夫茶桌后,正在将煮好的茶汤冲入杯中。

    听到脚步声进来,头也没抬,“坐吧。”

    秦霄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江一眠则立在一旁候着。

    “一眠,你也坐。”秦老爷总是这样亲切地叫他,父亲还在世时也是这样叫他,甚至连慈爱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是,老爷。”江一眠坐下,与秦霄之间隔了一张椅子。

    “怎么?你们俩闹矛盾了?”秦老爷开始用沸水浇淋碗盖。

    “没有。”秦霄答。

    秦老爷笑笑,“以往都是黏在一块儿,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说的话,我不信。”他指了指江一眠,“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年轻许多的秦老爷,精神矍铄的面貌让江一眠有了些许安慰。上一世,秦霄花了十年时间搞垮同父异母的弟弟秦非,终于站稳脚跟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早已被架空的秦老爷。明明是个健康的人,却被秦霄以精神失常的由头送进了精神病院,至死都没被放出来。

    江一眠不免心下戚然,但很快又收起了情绪,面色平静地回话,“我和大少爷之间确实有点矛盾,我希望大少爷别跟我走得太近。”他直接断了秦霄的路,“人多眼杂,主仆有别,还是保持应有的距离比较好。”

    秦老爷烫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了一下秦霄说,“一眠说得没错。你是秦家长子,若惹得外面风言风语,还如何做我们秦家的继承人?”他将盖碗里泡好的茶汤挨个倒入茶杯中,“不然就像那傅家大少,即使做了掌权人,可他的名声难听至极。所以,就听一眠的吧,你们也长大了,是该保持距离。”

    秦霄自是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就是怕他和傅承焰一样,喜欢男人,有损名声。

    他没有马上回话,转头看了看江一眠才说,“是,父亲。”

    江一眠压根没注意到秦霄的目光,听到秦老爷提起傅承焰,他呆呆地盯着面前袅袅生烟的茶杯,满脑子都是傅承焰日日替他按摩残肢的模样。还有每次反复感染时,傅承焰仔细又小心地替他清理腐肉脓血的模样。

    那种味道,连江一眠自己都觉得恶心极了,可傅承焰从未皱过一次眉,更没有露出过任何不适的神色。

    他不知道傅承焰为何那么有耐心,好歹也是杀伐果决手段狠辣的傅家掌权人,竟为他残破的身子如此劳神费心。他完全想象不出那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没有任何回应的日子里,傅承焰是如何一人度过的。

    江一眠记得很清楚,那五年,傅承焰在他面前总是笑着,吊儿郎当不着调。说话也没个正经,还时不时说他,“眠眠,你得多笑笑。你这么漂亮,笑起来岂不是天仙?哎算我求你了,让我拥有一个天仙夫人吧,行不行?”

    可江一眠很少笑,这是秦霄给他立的规矩。

    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傅承焰哄着逗着,他还是渐渐地变得爱笑了。

    所以,此刻他也能在秦霄面前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傅承焰就在他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给他克服恐惧的勇气,和反抗秦霄的底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既怕秦霄,又敢拒绝秦霄,甚至敢短暂地直视秦霄,这都是因为傅承焰。

    因为傅承焰用了五年的时间,让他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

    他相信,终有一天,自己能亲手处理掉残肢反复感染的腐肉,重获新生。

    “老爷,大少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江一眠起身逐一行礼,直到走出茶室,脸上都始终挂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十八岁的秦霄在没得手前,还没开始给江一眠立规矩,自然不知道他这抹浅笑,用了多大的勇气。

    他只觉得,江一眠对他笑了,就是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