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你好
    江一眠走后,秦霄收回目光,在心底细细盘算着。

    “你接触公司事务,有几年了?”秦卫国又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漫不经心地问。

    “五年。”秦霄随口答。

    秦卫国突然拍桌,“你别总是跟我摆副冷脸,这么多年的悉心培养,还委屈你了?”

    “父亲还说这些干什么呢?”秦霄抬眸笑笑,“我不是已经成为父亲心目中秦家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了吗?”

    “你就是恨我,”秦卫国有些无奈,“我知道。”

    “父亲需要的是一个继承人,不是儿子。”

    不否认,他说得对。

    秦卫国目前更需要的,就是一个出众又冷血的集团继承人。因为秦家的对手太强大,他老了,拼不了几年了。这偌大的家业,是秦家祖祖辈辈拼搏下来的,绝不能拱手他人。何况秦家老小,必须得有人来守护。

    秦霄自小性格坚韧,有傲气,也有魄力,不论学业还是各方面的能力都胜过秦卫国和续弦生的儿子秦非。

    这也是秦卫国执意培养他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他跟原配是无感情联姻,本就对这个儿子不亲厚。一个集团的掌权人,荣耀和权力的背后是无尽的血泪,他自己深有体会。

    秦卫国疼爱小儿子秦非,加上他资质平平,就心安理得地将秦霄推入深渊。

    “算了。”秦卫国坐回椅子上,一口气喝了刚才倒好的茶,“津海项目的审批已经下来了,你已成年,又正值暑期,明天开始就去集团坐班吧。这个项目关系到我们集团在津海能否站稳脚跟,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秦霄随意“嗯”了一声。

    “刚才一眠主动提起保持距离,我看这次,他就不用跟你去了。我对他,另有安排。”

    秦霄突然看他,“父亲,没他我可不行。”

    “你难道真的……”

    “父亲想多了。”秦霄笑,“只是江管家聪明能干,有他在,我也好有个人商量。”

    秦卫国也承认,江一眠小小年纪能力出众,做事谨慎沉稳,人也温柔和善,确实是个很优秀的管家,也是个很不错的副手。如果有江一眠一直照顾辅佐秦霄,生活和事业都会顺风顺水,他百年之后也能安心了。对此,他一直很自豪自己的眼光,当初没有选错人。

    不过江一眠什么都好,就是那长相,总觉得太招人。他在家里,佣人们都爱围着他。在公司,那年轻男女更是眼睛都长他身上了。

    秦霄没朋友,亲情也淡薄,身边就一个江一眠。如果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那自然好。可要是那种关系,就不能留了。

    “行吧。”秦卫国松口,“别越界。”

    “父亲放心。”秦霄笑着起身,“我对男人没兴趣,只对工作有兴趣。”

    秦霄走后,秦卫国看着他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茶,伸手一探杯身,已经凉透了。

    秦卫国或许是真的老了,竟然开始奢望秦霄这个儿子会真的心甘情愿叫他一声父亲。

    秦霄的母亲为救秦卫国而死,可秦卫国从来都没爱过她,连带着也没有真的爱过秦霄,秦霄心里一清二楚,所以他从小就讨厌秦卫国,从不肯叫他一句“父亲”。

    后来秦卫国一心想培养他做集团继承人,逼着他冷血,残忍,抛弃人性。剥夺他一切爱好,自由,还有喜怒哀乐的权利。

    秦霄恨死了他,秦卫国同样也一清二楚。

    明明是父子,却堪比仇敌。

    秦卫国叹了口气,倒掉凉茶。

    *

    江一眠推开房门,看着自己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房间,脚沉重得提不起来。

    这间靠近秦霄卧房的屋子,里面摆满了秦霄和自己的合照,墙上贴满了一排排颜色各异的标签,详细记录着秦霄的喜好和禁忌,柜子里也全是秦霄喜欢的香水。

    十八岁的自己,满心满眼都是秦霄。

    后来秦霄在这间房里深情地吻过他,也狠狠地罚过他。

    恐惧在心底蔓延,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头顶。

    江一眠头皮发麻。

    他单手撑着门框,有些脱力。

    “怎么不进去?”身后突然传来秦霄的声音。

    江一眠挺直脊背,松开手,迈了进去。

    秦霄紧随其后。

    砰——

    房门被及时关上,差点撞到秦霄的头。

    秦霄愣了两秒,以往江一眠总是会红着脸请他进屋,两人即使局促地坐在床上什么也不说,江一眠脸上也是挂着明晃晃的喜色。绝不会这样,不由分说地将他拒之门外。

    原本秦霄就因为江一眠突然在秦卫国面前说要保持距离有些不悦,现在他的行为秦霄完全不能忍受。甚至想踹开门,进去直接把人办了。免得磨蹭。

    不过是个玩意儿,还想蹬鼻子上脸?

    可他秦霄不是愚蠢的猎人。

    他想得到的是江一眠的心,有了心,身体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秦霄压下火气,礼貌地敲了两下门,“江管家,开开门好吗?”

    没有回应。

    “今天在教室里对你说的话,都是出自我的真心。你如果一时没法接受,我理解,我等。等多久都没关系,但是,请别拒绝我。”秦霄又补了一句,“我也相信,江管家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江一眠站在离房门最远的位置,防备地盯着紧闭的房门。他知道秦霄惯会装得人模人样,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进来的。

    江一眠深吸一口气,想着傅承焰以往在家中牵他手的样子。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房门,仰头靠在门后,与秦霄只有一门之隔。

    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自己惧怕的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傅承焰,谢谢。

    “江管家?”门外又响起秦霄的声音。

    “大少爷,我说了我们应该保持距离。您如果再步步紧逼,我就搬出去。”

    江一眠自然知道秦霄是不会让他搬走的,但十八岁的秦霄还未暴露本性,为了不把人逼急了,一定会消停些。

    “好,别搬别搬。其实我过来,是想跟你说,父亲让我们明天一起去集团。”

    “知道了。”

    门外的步伐渐渐远去,江一眠才打开门看了一眼空荡的三楼走廊。然后又迅速关上房门,反锁。

    他呼吸有些乱,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走向那页贴满便签的墙壁。

    江一眠努力控制有些颤抖的手,面色平静地一张一张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还有那满桌的合照,一柜子的香水,也全扔了。

    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子,他心里顿觉轻松。

    江一眠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抚上上一世双腿截肢的位置。幻痛依然存在,并没有因为重新拥有双腿而消失。

    说来也是可笑,这双腿是为了救秦霄的未婚妻林荞没的。

    五年前,林荞在国外旅行惹了事,对方要砍她一双腿。秦霄让江一眠只身前往摆平,他对江一眠说,“林荞不能有事,她出事我就完了。你就算是死,也必须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其实那个时候江一眠就已经预感到秦霄一定会抛弃他,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压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私人别墅里,秦霄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江一眠,第一句话就是,“你走吧。”

    江一眠第一次问为什么。

    秦霄说,“没了腿,看起来怪恶心的。”

    江一眠红着眼问秦霄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爱过他一次。

    秦霄笑他天真,然后将他扔出了别墅。

    这些刻在骨子里的回忆,让江一眠幻痛越来越剧烈。他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努力去想傅承焰的笑。

    良久之后,他便没那么疼了。

    *

    秦氏集团坐落在燕城东面,周遭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旺铺环绕,算是占了一个不错的黄金地段。

    江一眠太久没有来过这里,陌生感让他有些不适。

    他一下车就裹了裹身上的黑色风衣,跟在秦霄的身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里走。

    “你感冒还没好?”秦霄一边走一边随口问。

    江一眠:“没感冒。”

    “那你穿这么厚做什么?”

    “冷。”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秦霄打量他,“我怎么从没见你穿过这件衣服?”

    江一眠又裹了裹,“昨天刚买的。”

    “我走之后?”

    “嗯。”

    电梯门打开,见秦霄一直没动,江一眠先迈步。

    可刚迈了两步,秦霄就拉住了他的手,“江管家一定要对我这么冷淡吗?”

    江一眠抽离,“大少爷,电梯到了。”

    “你明明就是喜欢我,装什么?”秦霄将他按在电梯厢里。

    电梯再次打开,“嗬,这么刺激的吗?看来我进来得不是时候。”

    这调笑的语气,让江一眠的心猛地坠落,然后停跳几秒,接着又开始剧烈跳动。

    傅承焰的声音,是傅承焰。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猝不及防地遇见傅承焰。他根本毫无准备,惊慌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秦霄放开人,回身站定,打量着已经踏进电梯的挺拔男人,“傅大少?”

    对方点头。

    “你好,傅先生。”秦霄朝他伸出手。

    傅承焰没理,反而朝他身后偏了偏头,“这位是?”

    秦霄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江管家,还不快见过傅先生。”

    “你好,江管家。”傅承焰绕开秦霄,主动朝江一眠伸出手。

    这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曾日日推着江一眠在傅家庄园散步,牵着他的手对他说“眠眠,我真是爱死你了”,替他穿衣脱裤,清洗身子,清理腐肉,按摩残肢,抱他入睡。

    江一眠缓缓抬眸,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深灰格纹高定,一头黑发干练地往后梳起,天然含情的桃花眼弯起迷人的弧度,笑容温和又勾人。

    那一刻江一眠差点哭出来,他很想问傅承焰是不是记得他,是不是跟他一样重生了。

    可理智告诉他,傅承焰并不记得他,他会这样给秦霄难堪,是因为二十六岁的他本来就是个随性肆意处处留情的人。他与秦霄不同,他绝对自由,没人能压得住他,更没人能从他身上夺走什么东西。

    他会如此,只是因为自己出挑的长相。

    秦霄见江一眠迟迟没有回应,不禁得意地勾起唇角。

    “你好……傅先生。”江一眠极力压下万千难言的情绪,握住了傅承焰的手。

    怕傅承焰察觉出异样,或者会错意,他只是短暂虚握一下便收了回来。

    秦霄用力摁开电梯,几乎是咬牙切齿,“傅先生要下行,我们先走一步。”

    “再见,江管家。”傅承焰朝江一眠笑着挥手,电梯门缓缓合上,江一眠的手心烫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