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二十三年,七月三十。
长安。
天边露出鱼肚白,沉睡的长安城从渐次的鼓声苏醒过来,镇国公府的下人也开始在各个院子中穿行起来。
原来,今日是镇国公府大姑娘戚明薇回府的日子。
这位大姑娘六岁上就去了鄯州,她生母早逝,去鄯州有国公父子照顾。一待十年,如今十六岁,到了待嫁之龄,这才回府。
虽是前头夫人生的,可府中下人都知晓,继夫人仁善,待大姑娘如亲女;再者,国公爷与世子最疼大姑娘,故而谁也不敢怠慢。
芙蓉院。
一众丫鬟仆妇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玲珑是戚明婉身边的大丫鬟,她一面指挥着小丫头将各色衣衫端过来让二姑娘挑选,一面给戚明婉簪上最后一支金簪,哄道,“姑娘就挑一套吧,总不能今日就穿了千秋宴的那两套。这几套也都是新做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颜色款式,除了宫里的娘娘,怕是再没这么好的,鄯州那种苦寒之定是没见过的。”
戚明婉明白玲珑的意思,便是这十几套也是京中顶级富贵人家才有的,可是一想到戚明薇那赛若芙蓉的容颜,还是心有不甘。
凭什么那个窝囊废就生了那样一张倾城倾国的脸?
而她生得如此普通?
又纠结了一会儿,戚明婉这才勉为其难地起身,在十几个端屉的小丫头跟前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依旧不满意。便是将这些都穿在身上,也比不上戚明薇的好颜色。
直到天光放亮,戚明婉终究是选了一套淡黄色的襦裙,穿戴整齐后,对着铜镜端详了一盏茶功夫,让玲珑给她换头面首饰,又对小丫鬟道,“去把前几日新买的花钿拿来,还有那把八角梨花宫扇。”
小丫鬟点头应是,进去里间很快折返。
玲珑重新给戚明婉装扮,“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大姑娘一路风尘仆仆,必是疲惫不堪。姑娘您养尊处优,又保养得宜,她如何能和您比呢?且,她忌惮老夫人和夫人,断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抢了您的风头。”
话是没错,可自去岁戚明薇及笄,上元夜在宫宴上露过一次脸,几乎轰动整个长安城。
背地里不知多少郎君频频相顾于她。
若不是她回了鄯州,国公府的门槛怕是早被媒人踏平了。
即便她人不在长安,明里暗里打探的簪缨氏族、勋贵世家、富贵子弟也不少。
相比戚明薇,她就显得无人问津了。
所以,这次相见,她绝不能被戚明薇比了下去。
鹤寿堂。
老宋氏一早起来,便在佛室内默诵《金刚经》,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风雨无阻。
外面打扫的丫鬟仆妇都知道这个时辰老夫人在礼佛,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府里虽有主母,实权却掌在老夫人手里。老国公还在世时,便对老夫人这位发妻极为敬重。如今的国公夫人又是嫡亲侄女,故而也是以老夫人马首是瞻。
屋外头只留宋嬷嬷一人伺候,她是当年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跟了老夫人一辈子,最得宠信。
这时老夫人从禅室走出来,宋嬷嬷忙让丫鬟端来铜盆手巾等盥洗之物,之后又服侍她用早膳。
老宋氏早上用的少,样式也简单,不过一碗清粥并两个小菜。
吃过饭,老宋氏喝茶醒神,宋嬷嬷跟她禀了府里的事,“国公爷大军护持俘虏,怕是还要十日才能到京。这次圣人亲率文武百官在开远门迎接,而后在花萼相辉楼宴请功臣。这是何等荣光?说起来,上次国公府有这样的荣耀,还是老国公带着大郎君和二郎君收复西北五城的时候。国公爷总算没辜负您多年的栽培和期望,光耀了门楣。”
老宋氏端着茶碗,耷拉着的眉眼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他是个有忠心又有孝心的。对了,今日大姑娘回府,府里准备得如何?”
宋嬷嬷道:“二姑娘这几日做了不少衣裳首饰,想必是今日要用的,一早就开始梳妆了。三姑娘倒是淡定,早起用过饭便在屋子里练大字。二郎早起练了拳脚,便读书了。夫人和世子妃的院子都是如常,大姑娘住的秋水院前几日都已准备妥当。”
老宋氏拨弄着茶盖,抿了一口放在桌案上,“婉儿就是沉不住气,一个前头夫人生的,有什么可比的?长得好有什么用?自己立不起来,到了夫家还不是被拿捏。三丫头倒是稳妥,随了她姨娘,凡事不争不抢,否则这府里可没太平日子了。”
宋嬷嬷笑着应是,“都是老夫人您调理得好。”
老宋氏知她在哄她开心,冷哼了一声,“一山不容二虎,大丫头以往看是个好的,如此也省去了我不少事。”
说着感慨地叹了一声,“老三长年冷落他们娘仨,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希望在婚事上能让婉儿顺遂些。哎,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老三竟是个如此长情的,与他老子完全不同。早知如此,当年我也不会硬逼他娶静姝。”
宋嬷嬷没立刻接茬,默了默,笑着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也不必介怀。再说,有您老人家坐镇,二姑娘想嫁谁不能?”
二姑娘既然相中了瑞王李慎,待圣人下旨选妃,老夫人去宫里求一求,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老宋氏没言语,只又喝了一口茶。
婉儿到底让宋氏养得骄纵,想嫁入皇家得好好改改性子,“回头你和静姝说,让婉儿收敛点性子,管家、看账、规矩都得学起来,切不可再像从前一样任性,要有大家淑女风范。”
宋嬷嬷拍着胸脯子应下,见她喝完了茶,又问道,“大姑娘巳正便到了,老夫人可要换身衣裳。”
老宋氏老神在在,动都懒得动一下,敛了脸上的淡漠笑意,“她一个晚辈,我还特意盛装见她不成,等她来了先让她在外面跪半个时辰再说。”
宋嬷嬷只得道,“这是自然,她尽孝您是应该的。”
*
梧桐院。
宋氏一早处理完庶务,马嬷嬷一面给她按肩,一面与她闲聊,“大姑娘今日便回,夫人要防着她一些才好,老奴总觉得大姑娘比从前多了许多的心机。既然她提前回来,就早日相看定了人家,免得阻了二姑娘的路。老奴听闻,瑞王和大姑娘关系不寻常,两人有来有往的。大姑娘病时,瑞王还派人送了药,大姑娘还回了礼。”
马嬷嬷上个月去鄯州被大姑娘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罚了,屁股上的伤才长好。
这比笔账她可记着呢。
宋氏闭目颔首,“你说得很是,趁她还不知道选妃的事,赶紧把亲事定下。哎,她的亲事也不好定,我是继母,嫁得不好,一来国公父子不会同意;二来对我名声有损,我担了半辈子的贤名,总不能临门一脚坏了事。”
马嬷嬷愤愤道,“总不能真把她嫁到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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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里去,若是婚事上也踩二姑娘一头,二姑娘这辈子怕是都没出头之日了。夫人,二姑娘才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您可不能心软。您是主母,哪个姑娘的婚事还不是在您手上过?趁国公回府,您好好吹吹枕头风,嫁什么样的人家还不是您说了算。找几户外面看着繁花似锦,内里烂了根的,嫁过去磋磨不死她个小蹄子。国公是男人粗枝大叶,又常年不在京城,内宅的腌臜他怎知晓?”
宋氏满意一笑,“就依你。”
马嬷嬷道,“夫人英明,切不可让小蹄子翻出天去。”说着朝窗外看了眼天色,“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要不老奴给您更衣,夫人要穿哪套?”
“平常的衣裳就行,太过隆重显得我这个主母高高在上,让她觉得我在京中日子多逍遥呢?”
马嬷嬷正要吩咐丫鬟去取衣裳,二门外面管事求见,宋氏在正厅见了,那管事跑得慌里慌张,“夫人,大事,出大事了!”
宋氏柳眉倒立,她长得一张方脸,不怒自威,“你是国公府管事,何事让你慌成这个样子,说出去都丢国公府的脸面!”
李管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回道,“夫人,实在不是小的没见过世面,确实是大事!瑞王亲自送大姑娘回府,已经往咱们府里来了,小人特地快马加鞭回来报信。”
宋氏早没了刚才的镇定,“你说什么?瑞王和戚明薇一起回来的?”
“正是。小人奉命在城门口等候,本想将大姑娘接回,却看见了瑞王仪仗,他说要亲自送大姑娘回府,怕是再有两刻钟就到府上了。”
“即刻打开中门,你领几个管事先去门上候着,我与老夫人随后就到。”
宋氏不再犹豫,打发了管事,又让马嬷嬷准备华服,同时派人通知全府各院,准备迎接瑞王。
最要紧的是让马嬷嬷去趟芙蓉院,看看戚明婉装扮得如何。
瑞王来府的消息,就像爆竹一样在镇国公府炸开了。
除了戚明玉的听雪院,其他院子各个忙得人仰马翻。
老宋氏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刚喝过茶正打着盹,听闻瑞王要来,一个激灵清醒了。
忙让宋嬷嬷准备大衣,正准备换衣裳,许是刚才茶水喝多了,许是年纪大了不担事,突然就想如厕。
宋嬷嬷暗叫了一声老天爷,忙服侍她进了里间,又是净手又是熏香,鹤寿堂一片兵荒马乱。
这边戚明婉坐了一会儿又不满意衣裳了,猛地听说瑞王要来,急得打了几个小丫头的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这就是你们一早上干得好事,把我装扮的人不不鬼不鬼?”
小丫头被打得瑟瑟发抖,哭不敢哭,忍着疼把衣裳往她身上套。
看到戚明婉那一整头颤颤巍巍的珠翠,一只脚迈进门的马嬷嬷差点被自己掀翻过去,她一咬牙快步走过去,“我的小祖宗,怎弄成这样?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姑娘重新梳妆。”
全府上下最淡定的要数戚明玉了,她收拾好走出听雪院时,正遇见从夫人院子过来的二兄戚明德。
戚明德与戚明婉是双胞胎,性子不像戚明婉那般跋扈,也是这府上少有的好脾气之人,戚明玉见了是他松了口气,“妹妹见过二兄。”
戚明德十五岁,已经长成翩翩少年,在国子监读书,言谈举止皆有君子之风。
他回礼道,“三妹妹收拾好了,那便一起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