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沈筱动作一顿。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收回手,眼底的担心褪去不少,平静地直视着谢昶,道:“你摔坏脑子了?”

    谢昶目露痛苦之色——这倒不是装的,谁磕谁知道。

    脑后的剧痛让他的表情像吃了一斤黄连,眉目不分你我地拧在了一起:“摔了?我……咳、咳咳——”

    才呛过水的喉咙,一说话又咳嗽了起来。

    沈筱无奈地叹了口气,端了温水送到他唇边,又小心着把他的脑袋垫高了些。

    “你去池边赏景,失足落水,不小心磕到了山石。”

    温水入喉,谢昶的呼吸平顺许多。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落水,并不包含磕到头这一环。

    但他一个四体不勤的文士,又不会凫水,掉进去之后,身体如何就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不过看眼前的情况……

    似乎也不算坏事。

    他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缠着的白绢。

    至少,“失忆”这件事,显得更合情合理了。

    谢昶是谢家嫡支的长子,自小便接受着良好的教养,像这般空口说白话、装疯卖傻的行径,他还是第一次做。

    他心虚地回避着沈筱过于坦荡的目光,声音虚弱:“我的头很痛,我……但我好像是认得你的,你是……”

    沈筱适时开口,补上他的话:“我是沈筱,这里是我家。”

    谢昶终于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了最想问的话:“我为什么,会在此地?”

    说话的时候,谢昶的心脏又开始了无规则地跳动。

    他强压下过于明显的心跳,等待着沈筱的答案。

    沈筱把茶杯放回托盘上,坦然回答:“孤男寡女,你说是为什么?”

    尽管已经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认知,此刻听沈筱亲口说来,谢昶还是两眼一黑,险些没再晕过去。

    孤男寡女,却没说是夫妻。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一种,不太正当的,男女关系。

    从他是住在她家这件事来看,极有可能,他是个吃软饭的……

    沈筱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眉梢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道:“你才刚醒,别太着急。一会儿徐御医会来替你把脉,也许扎几回针,吃几副药就好了。”

    谢昶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如果我吃了药也不见好,怎么办?”

    沈筱轻轻一笑:“还没发生的事情,想这么多做什么。就是真的不见好,我也会陪你一点点想起来的。”

    谢昶怔了怔,艰难说了声好,唇齿间却是发苦的。

    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能感觉到。

    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这个男人撬了他的墙角,还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谢昶心下紧了又紧,只可惜他躺着,暂且什么也做不了。

    沈筱见他醒了,也没再呆坐着,出门去问药煎得如何,不一会儿,就带着那位徐御医一起回来了。

    刚刚那位张郎中是宫外的郎中,经营着一间医馆,平时还在沈家和其他几户人家做着府医的活儿。小伤小痛、日常调养他做得来,疑难杂症就束手无策了。

    徐御医一来,先看了眼张郎中配的药方,确定了没问题,才让沈筱这边的人端进去。

    他直接在门外,口述改了几味药的配比。

    改完药,徐御医往内间一瞥,哈哈大笑道:“这么大个的男人,居然差点在池塘里淹死。我看你真是日子过得太闲散,拳脚上的功夫浑都忘了。”

    方才在路上,已经有人和他交代过发生了什么。

    谢昶听得懂这是在调侃他。

    两人之前一定有交情。然而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中年御医,只能尴尬地笑笑。

    沈筱解释道:“徐大人,情况有些特殊。闻烨他……今日落水时,不小心磕了后脑勺,醒来就没了记忆。”

    “这么严重?”御医徐铭山这才正色起来,他眉心微皱,上前来替谢昶把脉。

    谢昶有些心虚。

    不过落水是真的,磕破头也是真的,徐铭山把过脉后也只能道:“气滞血瘀,又受了寒凉,这些日子,万不可再见风了。”

    他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问谢昶:“真的都不记得了?”

    谢昶看了沈筱一眼,老实回答:“不能说全忘了,但脑子里的东西就像落了灰,过去的事情影影绰绰的,明明在那儿,却记不起来。”

    这是实话。

    属于“闻烨”的记忆没有消失,但它们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散了一地。他不是珍珠的主人,捡拾不起。

    徐铭山叹道:“哎……头部穴位经络甚多,重击之下,别说失忆,就此痴呆、人事不省的,也不是没有。”

    谢昶沉默一晌,脖子后面突然有点发冷。

    徐铭山思忖片刻后,叹道:“算了,于你而言,有些事不记得也好。今日出门走得急,我没有带针筒,明日吧,明日起,我会来为你施针。淤血走得快些,兴许能好。”

    不记得也好……吗?

    谢昶低下头,看了看现在的这双手。

    御医署事忙,徐铭山叮嘱过几句,便要走了——如果不是和闻烨沈筱有私交,这点伤碍是根本请不动他的。

    沈筱心里有数了,亲自送他出去。

    谢昶躺在床上,把沈筱给御医塞礼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那锭银一看就分量不轻……

    吃软饭的可能性又重了一层。谢昶心情沉重,努力支棱着坐了起来。

    送走了徐御医,沈筱谨遵医嘱,把这件屋子的门窗都关好。

    这会儿药晾得差不多了,她重新坐在床边,拿手背碰了碰碗壁,递给谢昶。

    想到方才御医说的痴呆和瘫痪……谢昶非常果决地将药一饮而尽。

    搁了碗,他发现沈筱还在盯着他看。

    他本就做贼心虚,这下更是心里发毛:“怎么了?”

    沈筱的心情倒是比刚过来时好了许多,语气也松快:“我在想,你为什么就跌到池塘里去了。”

    谢昶别开眼,道:“我记不清楚了,兴许是池畔结了冰,太过湿滑。”

    沈筱认真点头:“我会吩咐下去,叫下人们铲雪再勤快些。”

    紧接着,她的话锋却是一转:“可我总觉得,没准是报应。”

    谢昶表情一僵,“此话怎讲?”

    沈筱慢悠悠地道:“早上才带你去祠堂,给我前面那位烧香,一会儿好好的人就落水磕破了头,你说,是不是太巧了?说不定就是他恼了你我,才叫你吃这苦头。”

    如果他不是谢昶本人,他一定会觉得这句话很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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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的。

    谢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而后试探性地问道:“我好像,甚少听你提起他。”

    沈筱终于收敛了笑意,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了疑惑:“你想听?”

    谢昶当然想听。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错位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个念头无法宣之于口,他只得婉转道:“我想知道,在我之前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筱淡淡道:“谢家世代簪缨,到他这儿,自然也是千好万好。”

    再多的夸赞,从前谢昶也是听过的。

    他生来高贵,虽知晓这些夸赞的背后大多虚伪,可内心深处,却不觉得这些内容是客套。

    从小便被谢家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他,自矜确实与那些只知打马游街、簪花沏茶的世家公子不同。

    然而此时此刻,谢昶却无端从沈筱的“千好万好”里,感受到了一股怨气。

    他有些紧张:“既然他‘千好万好’,你又怎会……难道说,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沈筱静静看着他:“那我就不会供奉他的牌位,日日为他焚香。”

    她从前确实不信神佛,如今也是。唯一让她这么做的理由,只是她于心有愧。

    “那后来呢?”谢昶转而问:“他年纪还轻,怎么就早早去世了?”

    沈筱略作停顿,似乎是在筹措语言,良久,她才继续道:“你还记得,魏太后吗?”

    谢昶不知道她的话为什么突然转了弯,但还是点了点头。

    朝野内外,魏太后的名号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此女本是前朝公主,亡国后被充入宫闱,成了一名婢女,那时她才六岁,她的姑母是当时睿武帝的昭仪。得姑母庇佑,她才得以在宫廷中长大。

    后来睿武帝驾崩,太子赫高轩继位,登基后,与他有少时相伴之谊的魏家女被封为贵人,后来又做了皇后。

    帝后间据说情谊甚笃,只是好景不长,赫高轩跟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短命,没做几年皇帝就死了。

    魏皇后收拾收拾成了魏太后,最后扶持八岁的小太子赫义康成了小皇帝。孤儿寡母就像一块肥肉,权臣世家就像虎狼,等不及要将这块肥肉吞吃殆尽了。

    魏太后蛰伏多载,动心忍性,终于将把持朝政的权臣扳倒,开始了她垂帘听政的生涯。只是小皇帝终有成年之日,这对本就不是亲生的母子无可避免地走向争权之路。最后魏太后还政皇帝,自此似乎就步出了权力漩涡。

    谢昶的亲姑姑,便是做了皇帝赫义康的皇后。

    五年前的朝局,谢昶自然是清楚的,只是他不懂,沈筱突然提起的用意何在。

    沈筱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赫义康退位当了太上皇,安享荣华,如今的皇帝是他六岁的儿子,而魏太后已是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闻言,谢昶瞳孔倏然一颤。

    皇帝被逼禅位,太后重新把持孙子执掌大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只怕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更清楚的是,因为他的祖父谢方海曾在赫义康小时教导过他,谢家一直以来,便是支持正统的帝党……

    谢昶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他已经顾不上问自己的死活,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沈筱的手,问:“那谢家呢?谢家如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