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宁玦的消息始终没有捎来。

    白婳不得已,在表哥的安排下,收拾行囊,准备上山。

    前路吉凶未定,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宁玦并非凶恶之徒,就算厌她,也不会伤她性命。

    离开石邑乡前,付夫人特意为她选换上一身农女衣裙,粗布料子,淡青色不招眼,鬓鬟上更未插戴任何点翠装饰,素面朝天,行囊极简。

    因她肤底实在白皙,又经后期调养,每寸肤理都嫩得仿佛能一把掐出水来,加之面庞盈盈俊俏,气质模样根本不像寻常农女,故而付夫人专门找来敷面的黄粉,给她涂匀在脸上,又点了几处雀斑,好遮挡她浑然外散的艳妩锋芒。

    出发时,白婳与季陵的商贩们同路,从城内一直走到岘阳山脚下,再沿山路继续登高向深林奔走。

    行到半山腰处,可以看到散落在山路两侧的村庄,粉墙黛瓦,屋密人绸。接近村口位置,长满毛竹杂树,挑担背篼的商贩以及卖货郎们大多在此停了脚,等待村民出来交易。

    卖货郎摇了几遍拨浪鼓,终于吸引着村里的孩童们前前后后追逐而出,孩子们围站在幌子下,眼巴巴瞅着卖货郎担车上的风车和木雕玩具,左瞧右瞧。卖货郎则憨厚一笑,拿出美猴王面具挂在脸上,弯腰哄着孩子们招笑玩。

    白婳看着这一幕,也弯了弯唇。

    她靠上路边一棵老榆树歇脚,隐在阴翳里落了落汗后,从包裹里掏出一张面饼,吃两口补充体力,之后没有休息太久,背上行囊,与人群背离,孤身继续沿山间唯一的小路行进。

    上山的路愈发陡峭,弯弯绕绕,灌木深厚,越走越费力。

    她咬牙坚持着,从杂丛边捡起一根细长的竹竿,勉强撑着借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晌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刻,她终于走到表哥向她描述的那条逶迤于山间的湍急溪流。

    跨过小溪,复行百步远,重重竹林之后便是一间瓦屋院落,外围环着篱笆,门口间隔铺着青石板,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棵歪脖子的毛核木。

    白婳看着树梢下落了一地的紫色浆果,对应上表哥说的一切细枝末节,于是确认眼前房屋就是宁玦的山居住处。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此刻倒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她鼓起勇气朝前跨步,无意间碰到矮丛里的隐匿机关,霎时,清脆异常的铜铃响声回荡耳际,又幽然传向远方。

    白婳心头一跳,脚步僵住,不敢再动。

    等到铃声止了,周围陷入异常寂静,只余耳边飒飒风动,给人强烈的压抑之感,好像猛兽就近蛰伏,准备伺机而起,一旦你轻举妄动,利爪便会迅疾从暗处直扑过来,锁住喉咙,要了你的命。

    时间慢慢过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白婳站得双腿发麻,鼻尖浸汗,心想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她试探性地朝前挪了一小步,见无事发生,松了口气,胆量渐渐归拢,忐忑踏上直通院门的青石板路。

    站定到门口,她礼貌摇动门口的铃铛,等了等,无人应。

    门没锁,白婳迟疑去推,顺利打开。

    稍作犹豫,她还是迈开步子,一边向内室靠近,一边轻声唤出“宁公子”。

    ……

    院子不大,种着几爿菜蔬。

    眼下临冬时节,要种植耐寒的蔬菜才能长活,故而除了小葱生菜并无其他。

    继续往里走,越靠近中间的屋舍,鼻息间越能清晰嗅到一股苦涩的草药味,白婳注意到屋檐下的砂炉与药渣,睨眸多看两眼,暗自将这一处细节记在心上。

    熬药,意味着有人染疾或受伤。

    她脚步继续,提裙上阶,可这次,并没有先前那般行进顺利。

    微风撩起她鬓前一缕发丝,与此同时,“嘎吱”一声,屋内之人先她一步推开房门。

    木门整扇被打开,视野毫无遮挡,钻进鼻腔的苦涩药味也更加浓烈。

    宁玦站离她两丈远的位置,一身净白袍衣,腰间挂兽首扣浅蓝腰带,面色冷峻,隐隐不耐,似乎刚刚转醒,神情还带恹意。

    他发丝未束,如泓铺散在身后,浑然自成一副无拘肆意的姿态。

    掀起眼皮看向她时,眼底全是陌生,似乎在想,这人是谁?

    白婳紧张提起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躁戾的口吻斥声而出:“剑门无人了吗?几番挑衅,如今又派个弱女子过来,烦不烦?”

    白婳被他气势相逼,心脏慌跳不停,背后冷汗渗出,大气不敢出。

    此刻,宁玦手里没执冷兵剑器,可他眸底直掠出的锐利锋芒,要比刀光剑影还要骇人。

    白婳赶紧硬着头皮言报身份:“宁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石邑乡的阿芃,先前在望月楼我们见过,当时你有收买我作丫鬟的意愿,要我回去等信,可之后我迟迟等不到消息,不得已主动上山寻来,为能留在公子身边做些努力争取。”

    她言辞真切,将自己置于低位,捧高对方的同时,也想激起他的同情怜悯心。

    宁玦目光依旧,不带温柔,落在她面庞上打量一番后,开口道:“样子有些变化。”

    想到出发前,付夫人刻意在她脸上涂抹了黄粉,点上雀斑,白婳窘迫低下头去,那些准备都是掩护她低调上山的手段,经过汗涔涔的一路濡染,此刻她面上估计已成花猫样了。

    白婳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颧额,低声回:“惹公子笑话了。这是脸上沾了污,净洗过便好了。”

    宁玦视线如隼,盯着她上下审视,显然怀疑并未打消:“以你的条件,留在季陵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不成难事,为何执意上山找我寻罪受?”

    白婳的说辞早早提前备好,当下回应不显匆忙,只管把楚楚可怜的表情演绎生动。

    她施施然道:“回公子话,先前跟公子交易买卖的人牙子或许也提起过,我前一个主家是季陵做瓷器生意的李富户,因老爷对我存霸占之心,惹来主母吃醋忌惮,我被诬陷上莫须有的偷盗罪名,被变卖时名声并不好。不管偷窃还是诱主,哪一条都是大忌,如今季陵城里没有哪个正经大户人家愿意收买我,只有贪色之徒想趁机钻空子将我买回府中,方便行龌龊之事……”

    说到这儿,白婳眼眶红红,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吸了下鼻,悒悒继续道:“我以为自己终究逃不过要进虎窝狼穴的命运,不成想公子正巧有意寻个随身丫头照顾起居,那日在望月楼见到公子后我便想,若今后能留公子身边,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也是我极大的造化了。”

    这番恳切言辞中,大部分是表哥他们编臆的,但也有些话语经由她自己的润色,更显惹怜的同时,也将宁玦捧得高高的。

    她将他与贪色之徒完全割裂开,给予他正面高光的赞誉,皆是出于防备之心。

    闻言,宁玦嘴角扬起一抹疏淡的笑,问道:“留在我身边,就不是入虎窝狼穴了吗?”

    这句话将来一语成谶,可此刻的白婳只听出宁玦的松口之意,并认为自己演技天赋极高,于是佯作满眼敬崇地看向宁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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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坚定,摇头否认。

    “自然不是,能留在公子身边,是我之幸事。”

    宁玦:“这么肯定,你了解我?”

    白婳鼓起勇气,回视过去:“初见公子,便觉面善,听闻公子是位执剑走天涯的侠客,心胸广阔,见识卓远,与那些只想风月事的凡夫俗子相比,自当更值得阿芃信赖。”

    宁玦打量着她,笑意更深了些,但始终不达眼底。

    他坐在门口檐下的一方杌凳上,揉了揉眉心,慵散开口:“再给我一个收留你的理由。”

    “我手脚麻利,可以照顾好公子的日常起居,制馔的手艺也还不错,公子的一日三餐都可以交给我,我还识得一些字,可以帮公子念读籍卷……”

    白婳绞尽脑汁,详述自己的优势,竭力为自己争取。

    宁玦开口:“乡野丫头,识字的可不多。”

    白婳垂头:“只是幼时跟村里的秀才读过几篇千字文,之后便没再接触过了。”

    宁玦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示意她继续。

    可白婳已经想不到自己哪里还有更多优势了,难道要她不知羞地自夸容貌不俗?

    她说不出口。

    宁玦看着她:“所以,没有别的理由了吗?”

    白婳手指紧蜷了蜷,声音嗡嗡:“自望月楼分别之后,我久久等不到公子回信,那人牙子眼见做不成公子的生意,便改主意打算将我卖给季陵城外一地主乡绅。听说买家是个年过花甲的白须鳏夫,有着非人的变态嗜好,前半年刚刚娶亲,可上月新妇便殒了命,我实在害怕,便偷偷溜逃出来,如今我与那人牙子已经交了恶,若再回去,恐怕是死路一条……”

    诉声欲泣,哽咽潸然,美人抖睫一滴珠泪坠下来,得动容多少寻常男人的心肠。

    可偏偏宁玦不寻常,心肠还硬。

    白婳眼光流波地看着他说:“我已无容身去处,若公子不肯收留,阿芃唯有一死来保全最后的体面。”

    宁玦闲睨着目光,开口着实有些无情:“在我面前寻死觅活,是讨不到好处的。”

    白婳抿紧唇,脸色一时惨白。

    宁玦歪着身子,好整以暇瞧着她,她反应越是生动,他越觉得有趣味。

    “容我……再想想吧。”

    白婳一愣,这是刚甩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吗?

    她猜不透宁玦所想,先前也从未见过眼底不显露丝毫情绪之人,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达目的便好。

    两人安静相视,明明距离不远,中间却似间隔迷雾。

    但她并不急于叫对方立刻卸下防备接纳自己,只要能够留下,便来日方长,她不愁朝夕相处间打探不到他隐秘的二段剑招。

    宁玦斜睨着眸,作思考模样,默了半响未说话,而后毫无交代,直接起身往屋里走。

    白婳目光随他移动,心头惴惴,跌入谷底。

    宁玦目不斜视,将要与白婳擦身而过时,忽的面无表情示意道:“有话,进来说吧。”

    好像向不见底的幽壑掷入一块石,久久未有回声,当掷投者将要放弃离开时,砸入清泉潭面的那声清脆噗通忽的绝传于耳。

    这一声“噗通”,响在白婳耳畔,与她心跳同振。

    望着宁玦离开的背影,白婳心头忍不住雀跃了下,只觉自己离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更近了一步,于是毫不犹豫地迈出步伐,跟随宁玦而去。

    眼下这一步,她迈得轻松,并不曾想到这会是影响她一生命运轨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