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大正十年(1921年)冬天的某日。
快到新年了,头天晚上下了雪,到了第二天也没停,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银座附近的商店街史无前例地冷清。水神化作黑发黑瞳的人类少女,擎着一把纸伞,拐进了三丁目旁边的小巷子里。
与灯红酒绿的商业区不同,路两边都是上了年头的老房子,积雪也来不及清扫干净,西式皮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不禁庆幸穿的不是木屐,否则这么厚的雪,大概连足袋都要弄湿了,况且一早从山里过来,穿木屐可是没法开车的。
神明不会怕冷,但染还是学着女学生那样披上了一条羊毛披肩——这是将咖啡馆转让给她的英国老板在回国前赠送的礼物,有些粗糙的毛呢上印着纵横交错的方格,像是棋盘一样的图案。
——这是我故乡的传统花纹,荒川小姐。
金发碧眼的洋人笑呵呵地说。
——上帝保佑你,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在爱丁堡的大街上再见。
不论西洋人还是日本人,人类的心总是期盼着重逢。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一笑,推开了面前小店的门。
屋子里的说话声随着热气扑面而来,是这间名为“四叶屋”的茶屋老板那惯有的大嗓门儿:
“所以说啊,这是纯粹给大伙添麻烦,好好的学生不在学校里念书,闹什么事啊…”
“上午好,好久不见了。”
茶屋老板瞪大了眼:“哎呀,这不是罗斯林洋食屋的老板娘嘛!有段日子没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果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不一样啊!”
这下轮到染瞪大眼睛了。
“诶?没有的事!谁说我结婚了?”
“商店街这边都这么传说啊!洋食屋的荒川小姐嫁进了京都那边的大家族,对方是个有钱的和尚,还有俄国血统呢!”
“和…和尚?俄国?”
染的脑子卡住了。
街坊邻里的闲话比什么都可怕,整整一句话里只有“有钱”是事实。
“…什么跟什么啊!”染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这也太离谱了吧!那家伙…我男朋友哪来的俄国血统!”
“那个大少爷我见过一次,长得可真是特别,个子高的吓人,眼睛五颜六色的,漂亮的不像话,原来不是有外国血统吗?”旁边歇脚的巡警先生插嘴。
“……”
确实很难跟普通人解释这个问题,于是她含糊其辞道:“有是有…但没有结婚啦!”
“没结婚就住到别人家里?”巡警先生摇头,“女孩子这样总归不好吧?家里长辈不介意吗?”
茶屋老板打断了他的质疑:“你懂什么,荒川小姐是…”
“劳您费心,家父家母早就不在了。”染礼貌地微笑道,“我自己的事一向自己做主。”
“明白了!是婚前修行吧!”茶屋老板恍然道:“听我老婆说有钱人家都那样,女人嫁进门之前要学一堆规矩,像什么茶道啊花道啊琴棋书画之类的,考试合格了才能结婚。”他看向染的目光中带上了不知是敬佩还是同情的复杂情绪,“不容易啊,荒川小姐。”
“婚、婚前修行?”
婚前个鬼,修行倒还差不多,寺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要她打理,那只鬼一天到晚赏花看鱼,过得清闲自在,比资本家还会剥削人。
神明小姐对此深感火大,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么说的话…的确很辛苦呢,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就说吧!不过女孩子嘛,早点嫁人才是正经出路,小店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茶屋老板叹了口气。
“报纸上说最近连工厂都倒闭了不少,这不是大学还有学生闹事吗,听说抓了不少人哪。”
“诶?这么严重吗?”
虽然早就从几个家中有钱有势的信徒那里听到了类似的消息,但如果连银座都显出了萧条的势头,看来经济已经相当不景气了。
“我说你们啊,也操心太多了,这不是咱们该担心的事,上面总有人会解决的。”巡警先生倒是一副看得开的样子,“不过你来的不是时候啊,荒川小姐,你最喜欢的御手洗团子今天没做多少哦。”
“没错,今天只有20串哦。”茶屋老板嘿嘿笑着附和,“豆大福倒是做了点,卖完我就打烊了,这雪下的没完没了,孩子他妈还等我回家吃杂煮呢。”
“没关系,我全都要了。”
“哈哈!不愧是荒川小姐!就知道每次你一来就是拯救我家生意的,简直是财神转世啊!”
“财神什么的…您还不如多拜拜七福神呢。”
几人谈笑间,茶屋老板忙着将点心装进染带来的漆绘木盒。正在此时,传来拉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男人裹着寒气,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请问,还有御手洗团子吗?”
方才热闹的茶屋忽然安静下来,看到来者,老板似乎愣了愣,有点为难地说:
“是您啊,真是不巧,剩下的已经全被这位小姐买了。”
“这样啊…那樱饼呢?或者其他什么都好。”
“抱歉,刚刚也都卖光了。”
“啊…”
来者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染不禁转过头,因为感受到了对方气息中某种难言的悲伤。
是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穿着做工精致的厚羽织,戴着西式礼帽,像是大学教授或杂志主编那样的气质,神色中却难掩淡淡的疲惫。
“那个…甘露寺老师。”
店老板忽然出声道:
“早点回去吧,今天这边的很多店都不开门。”
“原来如此,那打扰了。”
说罢,中年人就转身走了出去。
“唉…”
过了片刻,茶屋老板才发出了叹气声。
“真是可怜。”
“没办法啊,谁家死了女儿,都会变成那样吧。”巡警先生咂咂舌头,“好好的姑娘,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那位先生的女儿…过世了吗?”染问道。
“对,那孩子从小就爱吃我家的点心,而且食量大到可怕。”茶屋老板仿佛回忆起了有趣的往事:“有次我眼睁睁看她吃了一百串团子和五十个樱饼,差点吓晕过去,现在想起来可真是…”
“一百串团子?”染惊讶地说。
这…真的是人类吗?
“是啊。”茶屋老板笑着摇头,“没见过那么能吃的女孩子,也就是那种人家才养得起吧。甘露寺家是名门,当爸爸的又在外国大使馆给洋人当翻译,夫妻俩对长女疼爱的不行,才会由着她的性子来吧。”
他顿了顿,语气中流露出惋惜:“啊,说起来,已经四年了啊…那孩子的忌日好像就是这几天,看甘露寺先生那副样子,肯定又是来买女儿最爱吃的东西去祭奠的。”
“原来如此…”
四年了,做父亲的还在祭奠早逝的女儿吗?哪怕在这种天气也不放弃…
“所以我说吧,女孩子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的好。”巡警先生打了个呵欠,“虽然听说是因为瓦斯爆炸,但大半夜的出去乱跑,真的很可疑啊,谁知道是干什么工作的。”
“你这家伙,再胡说八道我就揍你!”茶屋老板忽然生起气来,“蜜璃那孩子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除了食量有点大之外,那是个热情又单纯的好孩子,之前每次来我这里买点心,都‘大叔大叔’的叫,可有礼貌了!”
“唉唉,你冲我发什么火?好孩子能把头发染成那样?”
“都说了是吃樱饼吃的!”
“樱饼?开玩笑的吧?那是吃了多少樱饼啊…”
“…抱歉,我先告辞了。”
“哎?等等啊荒川小姐!零钱还没…”
“老板您留着喝茶吧!”
染拎起装点心的盒子,冲出了小店。
她很快就追上了甘露寺先生。对方看到是她,显得有点惊讶。
“那个…”
染一只手抓住披肩,做出一副跑的气喘吁吁的样子,另一只手举起了那只装满点心的漆盒。
“我听茶屋的大叔说了令嫒的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这个吧。”
“啊,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如果是祭奠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耽误的好。”染温和地笑了笑,打开了手中的纸伞,“雪这么大,我送您过去吧,甘露寺先生。”
“这么说,你是在东大文学部念书的学生?”
甘露寺先生说话的语气非常儒雅,交谈之后得知,他确实曾经是大学的老师,但现在从事英文翻译的工作。
“只是旁听生而已,正式工作是经营洋食屋。”
以及给某只鬼的寺院打工。
“了不起啊!这么年轻,已经有自己的店了吗?”
“是啊,不过也是借了一大笔钱才从洋人那里买下来的产权。”
所以才不得不打工还债,但这债好像越欠越多啊…
先是神社,然后是店…也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还清。
明明说好用卖掉几家米店的钱买下洋食屋作为寺院的产业,童磨却临时改了主意,笑眯眯地说什么“既然是小染提议的,就是你名下的店啦,但钱要算成你从我这里借的哦~”
一个没算计到,就被鬼算计了。
想到那只鬼拿着她写下的借据,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荒川之神就咬牙切齿。
在信徒们面前装成温柔又包容的“神之子”,事实上是个除了有钱和长得好看之外,简直一无是处的家伙…不,那就是只狡诈的狐狸!
“真好啊…”
她忽然听到甘露寺先生发出这样的感叹。
“诶?”
“身为女孩,却这么努力,你的父母一定很为你骄傲吧。”
“我的…父母?”
那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心念失控、显出荒神形态的她吞噬的父母…
染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开了甘露寺先生的目光。
“我没有父母…我是在神社里长大的。”
在神社里长大的,被父母视为不祥的孩子。
“…抱歉。”
“没什么,您不必道歉。”染抬起头,重新恢复了笑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经不在意了。”
“这样啊…”甘露寺先生看向马路对面几个穿着行灯袴路过的女学生,“还请不要介意,你年纪看着和我家孩子差不多…有十八岁了吧?”
“我十九岁啦。”
在年龄问题上面不改色地撒谎,荒川之神早已驾轻就熟。
“果然和我家蜜璃同岁呢…不,那孩子已经二十三岁了…如果还活着的话。”
“二十三岁…不管怎么说都是大人了。”甘露寺先生抿紧了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我却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围着我撒娇要樱饼吃的小女孩。啊,真是不好意思。”
染看到这个稳重的中年人眼中泛起了泪花,但他以摘下帽子做掩饰,很快擦了擦眼角。
——你们国家的人习惯了忍耐。
第一次从洋人老板那里得到这种评价的时候,她还有点吃惊。
——忍耐疾病、忍耐贫穷、忍耐悲伤,你们把忍耐视为美德。
——但这是不正常的,荒川小姐,人有表达自己情绪的自由,即使表现出悲伤也不该受到嘲笑和羞辱,因为这是身为人最正常的需要。
“没关系哦。”
染轻声道。
“觉得悲伤的话,也是很正常的事。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您应该很痛苦吧。”
甘露寺先生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她。
“虽然没法为您做什么,但如果愿意,可以跟我说说令嫒的事。我听说把悲伤的事告诉别人,自己就会好受很多。”
这还是她从极乐教的信徒们那里知道的。
——再痛苦的事,只要跟教主大人说过,得到了神明的安慰,就会觉得轻松很多。
大家都这样说。
所以那个孩子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就那样一直坐在神坛上倾听着无数人的痛苦。
即便那些痛苦化作了侵蚀灵魂的“业”,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心”,从神子堕落成恶鬼,也没有停止过。
甘露寺先生沉默了许久,正当染开始担心自己的建议是否过于冒失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一岁零两个月…”
“诶?”
“那孩子一岁零两个月的时候,就能举起家里四贯重的腌菜石。”
“不光如此,她的饭量也特别大,比三个相扑力士加起来吃的都多。”
“诶…诶?”
染听的呆住了。
那位蜜璃小姐…是如此特别的孩子吗?
但是,这样“不正常”的孩子,甘露寺先生在说起来的时候,语气中却满是骄傲。
“怎么样,我家孩子是不是很厉害?”
男人朝她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容。
“确实…好厉害的样子。”染由衷地说。
“她是我和内子的第一个孩子,内子常说,我们一定是很有福气的人家,上天才能让这么可爱的孩子降生在我们家。”
甘露寺先生絮絮地说道。
“那孩子性格也很好,活泼又开朗,孝敬父母,对弟弟妹妹也很照顾。”
“但现在想起来,作为父母,我们还是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吧。”
染看见甘露寺先生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刚上小学的时候,有天忽然从学校哭着跑回来,说大家都嘲笑她吃的多,头发的颜色也奇怪,是妖怪变的。”
“虽然去找了学校的老师说明情况,嘲笑她的孩子也道了歉,但从那以后,一直到上了女校,那孩子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但她从来也没有气馁过,一直都很有精神。我家蜜璃啊…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雪花不断地落在伞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染感觉四周的建筑有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何时曾路过这里。
“她从女校毕业的时候,家里人介绍了相亲对象,对方的家世很好,我以为女儿这下就能得到幸福了,哪知那混小子居然对我女儿说什么‘这世上只有熊和野猪才愿意娶你’,‘头发的颜色肯定会遗传到子女身上,真让人毛骨悚然‘!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甘露寺先生脸色发红,颇有些愤慨地说。
“会说出如此过分的话,这样的人也不配娶您的女儿吧。”
染嘴上平静地说着,心里却感到遗憾。
人类是群居的生物,只要是与众不同,就一定会被当作“异常”的存在,自古便是如此。或者说,会以或是敬畏、或是蔑视的眼光看待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只是人类的通病罢了。
父母是孩子和这个残酷的世界之间最后的防线,但很多时候,父母也是将孩子推向绝路的那双手。
于是她接着说:“您不必自责,有些事哪怕是做父母的也无能为力…”
“谁说的,我立刻找上门去揍了那小子一顿!”
“诶??”
染再次被惊呆了,她看着身边这位看上去风度翩翩、据说出身名门贵族的男人,怎么也想不出他动手打人的样子。
“敢这么说我家孩子,不揍他出出气怎么行!”甘露寺先生挥舞着拳头大声说,“那小子被揍的老老实实,他父亲知道以后还痛骂了他一顿!混蛋,提起他我就生气…”
“噗…哈哈哈!”
染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可真是…您真的太厉害了!”
“是吗?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事后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毕竟工作上和那小子的家族往来密切,本来应该好好相处的。但内子也说,要是那种人娶了我们家孩子,才真叫人毛骨悚然呢!”
甘露寺先生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但是…蜜璃那孩子还是受到了伤害,我从没见她哭的那么伤心过,后来还把头发染成了黑色,也不敢再吃那么多饭,饿的整个人都精神恍惚。我和内子心疼的不行,就跟她说,没关系,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待在家里也没关系,爸爸妈妈愿意养她一辈子。”
染看着那诉说往事的男人,愣住了。
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父母吗?
人类的父母,原来可以这样爱自己孩子的吗?
人类的父母…
“那之后没多久,她忽然告诉我们找到了适合的工作,工作的地方没人嫌她吃的多,头发颜色奇怪也没关系,还能帮助很多人…我托朋友查了那家组织的情况,却只找到一些模糊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连市政府也没有登记。问她,她就只说是类似巡警的工作,但她力气大,完全能保护好自己和同伴。”
染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微笑道:“应该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吧,您有个懂事的女儿。”
“我们确实担心过,毕竟女孩子家晚上出门工作实在太危险了,但那孩子真的很开心,她说她有了待她很好的师父,也交到了朋友,甚至…有了喜欢的人。”
“她新交到的朋友告诉她,她的肌肉密度是正常人的八倍,所以吃的多也完全正常,所以她就再也不自卑了。”甘露寺先生笑着说,“听说升职的时候上级还鼓励她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要为自己的强大而自豪。从电话里我都听得出她有多高兴,做父母的,还能要求什么呢?只要女儿觉得幸福怎么都可以,我和内子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但是…现在我们很后悔。”
“要是知道会有生命危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她做这份工作。”
染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下了。
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街道,马路两边和式建筑和西洋建筑交错在一起,有银行,有餐厅,有电影院…但她还是认出,这是四年前无限城大战时,鬼杀队与鬼王无惨最终决战的地方。
她曾经来过这里,还从无限城的废墟里找回了童磨的扇子,当时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吐出来。
现在,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路两边有汽车和电车匆匆驶过,行人寥落,天地被不断落下的大雪染成一片纯白。
无惨大人克服了阳光,此刻正拟态成那个叫彼方的小姑娘,在产屋敷的宅邸里潜藏着。
而童磨和她过了三年平静的日子,寺院里的生活忙碌又琐碎,加上东京和京都两头跑,生活正常到让她差点忘记极乐教的教主大人是一只鬼。
天道在提醒她,作为神明,她干涉了这场战争的结局,于是自己也被纠缠进了人与鬼的因果之中。
甘露寺先生的女儿是猎鬼人,死在无限城大战中。这个事实让染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我家孩子没有葬在东京,虽然那个组织的人说他们有专门的墓地,但内子无论如何也不想和孩子分开,所以办完后事就带着她的骨灰回了老家。”
甘露寺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内子因为这件事大病一场,这两年身体才逐渐康复,但说什么也不肯再回东京来,长子也在大阪那边念大学,其他孩子还小,所以就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因为那个组织的人说最后是在这里发现她的。”
“我接到电话赶过来的时候,已经…”
男人的声音明显哽咽起来,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街道。
“她被一个男孩子抱在怀里,两个人都死了…有个年轻人说他们是恋人…这傻孩子也真是的,明明有了恋爱对象,也不知道带回家给我们看看…”
“所以…到最后,他们给您的解释也只是…瓦斯爆炸?”
染小心地问道。
甘露寺先生轻轻摇了摇头。
“这话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因为连内子都不信…那个组织的当主告诉我,说他们是死在和‘鬼’的战斗中。”
他迟疑了下,似乎是担心被当作迷信的人,又解释道:
“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鬼’是什么,虽然从小就听过类似妖怪的传说,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中,在东京…”
“我很想要个合理的说法,但那个当主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听说父母也刚刚过世,看起来脸色很憔悴,我实在不忍心为难一个孩子…加上他们说…不论是这个组织还是‘鬼’的存在,都不被公开承认,哪怕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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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我也只能告知来吊唁的亲戚朋友,我女儿是因为瓦斯爆炸才…”
染注视着面前伤心欲绝的男人,一向平静的心中感到了悲哀。
该说点什么,又该做点什么呢?
在这种时候,她无比希望自己像童磨那样擅长安慰人。
沉默了片刻,她说:
“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
甘露寺先生抬起头,好像没听清似的呆呆看着她。
染点了点头:“鬼是存在的。”
“那种事…你真的相信?”
“是真的哦。”
这次接话的却不是染,而是个温柔沉稳的声音。
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从街边店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漫天飘落的雪中走到了甘露寺先生面前。
白发彩瞳的神子面带好像能包容一切的微笑,嗓音中仿佛含着魔力一样:
“鬼是一种吃人的生物,阁下的女儿应该是鬼杀队的一员吧,那是专门为了猎杀鬼、保护人类而存在的组织,您的女儿是个善良的孩子,完全值得您为她骄傲哦。”
等等!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虽然一大早就跟她来了店里,但出来买点心之前明明看他乖乖坐在窗边看书来着,因为怕他无聊还特意说了很快就会回去…
慢着,难道我已经出来很久了?
染连忙看向旁边大楼上的石英报时钟,才发现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
呃…和甘露寺先生聊天忘了时间,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吗?
“您…您是…?”
大概是童磨的长相太特别,身高又太有压迫感,甘露寺先生居然愣住了。
“我是万世极乐教的教主,给大家带来幸福是我的使命。”
居然!居然能毫不尴尬地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出这种话吗!不愧是你啊童磨!
染的脑子正一团乱,就看到童磨从兜里掏出一串黑檀念珠,相当熟练地在手上绕了两圈,然后情真意切地握住了甘露寺先生的手。
“既然此处是令嫒英勇献身之地,就让我来帮这个好孩子诵经祈求冥福吧。”
于是甘露寺先生真的将包里的线香和香炉拿了出来,染也将装点心的盒子打开,不顾路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眼神,在路边摆了一个小小的祭坛。
啊…这样居然也可以…
真的不会被人当成骗子吗?
虽然如此腹诽,然而听到诵经声的甘露寺先生…似乎真的安心了不少。
“您能帮我这个忙真的太好了…毕竟之前在别的寺院,我连女儿的真正死因都不敢说出来…”他感慨地说,“听僧人们说,人死之后,灵魂可能还在出事的地方徘徊不去…就想着,真是那样的话,我家孩子也太可怜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种地方…”
“不会哦,请不必担忧。”童磨垂下眼帘,用平静的语气说,“令嫒已经没有遗憾地离开此世,前往彼世了,而且来世还会转生成您的女儿哦。”
“啊…那就…太好了…如果有那样的缘分…”
甘露寺先生这次没有用摘帽子做掩饰,他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
“如果有那样的缘分…蜜璃啊…我们来世还做父女吧…爸爸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
染环顾四周,街道空空荡荡,没有徘徊不去的灵魂。
产屋敷和神官家族联姻,应该是在事后做了相关的法事。
但被留在世上的人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看得见,那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画面,正一幕幕闪现在甘露寺先生的脑海中。
从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到变得调皮捣蛋力大无穷,到长成开朗活泼面颊粉红的少女。
欢笑着,哭泣着,这就是人类。
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又如此精彩。
只不过,我们没能生在美好的时代,也没能遇到甘露寺家这样的父母,所以,我们没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但此时此刻,在飞扬的雪花中,她却产生了某种错觉。
寒风扬起了童磨白橡色的长发,鬼神的眼睛在冬日昏暗的天光下散发着七宝琉璃般的华彩。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当年江户城的路边,那个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的小神子,长大成人的风姿。
回到店里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刚进门染就被吓了一跳。
这种天气居然还有客人!还是好几桌!
而且…全是女性!
童磨笑嘻嘻地拍了拍手。
“诶呀诶呀,抱歉啦,天气不好,本店马上要打烊了,各位可爱的小姐如果喜欢的话,以后每个月的这几天我都会在店里哦~”
身穿各色和服洋服的少女和太太们发出失望的声音,依然围在那只鬼身边不愿意离开。
“说话要算话哦!”
“留个电话给我们吧!”
“下次一定要来哦!”
染一把抓住在店里打工的阿萤拖到墙角,压低声音问:
“什么情况?”
阿萤姑娘满眼都是崇拜的泡泡:“不愧是教主大人!仅仅是坐在窗边的位置用西洋纸牌帮大家占卜,就一下吸引来好多人呀!”
“纸牌占卜?!”
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的?!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位客人依依不舍地出了门,染才扑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抓起桌上花花绿绿、印着洋文的纸牌仔细端详。
“ma…gician?魔法师?这是啥啊?”
拜英国老板所赐,她洋文学的还可以,但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纸牌,不禁脱口问道。
关键是这鬼他从来没学过洋文啊…
“这个叫做‘塔罗牌’哦,之前在西洋书店买的,画得很可爱吧?”
童磨走了过来,笑眯眯地拿起其中一张纸牌:“有点类似花札牌的样子,多有趣呀~”
“重点是…这东西怎么用来占卜的?不对,你什么时候学会占卜的?”
“这话说的,信徒们也会咨询我运势这种问题嘛。再说明明很简单呀,只要顺着对方的意思说,稍微卖点关子就好啦~”
原来纸牌只是招揽生意的幌子而已,这家伙的脑子还真是好用!
染的声音柔和下来:“所以我不在店里的时候…童磨大人就靠这个招来了这么多客人?”
“小染帮我工作,我也帮小染工作呀,这不是拯救了小染的生意嘛,不用感谢我,毕竟人家就是这么善良的人…诶?”
满脸写着“我是吉祥物”的教主大人,下一秒就被神明小姐紧紧地抱住了。
“谢谢你…”染轻声说。
她脑子不笨,当然知道所谓借钱给她开店,只是眼前这只鬼在以他的方式支持她。
每次她来店里,都说着“人家也要一起去”,然后就这么开车往返于山里和东京市区。
在作为上弦之贰的自己曾经死去的地方,帮猎鬼人的少女诵经。
从小在祭坛上长大、感受不到人类情感的神之子,在努力地,学着爱人。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只要向前走,就足够了。
“不过,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呀…”
童磨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
“人类为什么要为死亡感到悲伤呢?毕竟有灵魂,就还有来世嘛,死掉的话,只要重新诞生在世上不就好了…”
“不是那样的。”
染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
“童磨,生和死是所有生命都会经历的过程,但生命从来都不在于生和死这两件事,而是在于中间的部分。”
“就像我一样,虽然作为人类的时间很短暂,虽然不被父母所爱,虽然很寂寞…但我还是想要活下去,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啊,甜甜的团子,撒了木鱼花的炸豆腐,江户的樱花,风车,萤火虫…”
她微笑起来:
“还有你,就算京都离江户很远,可我每一天都期待着和你重逢,期待着跳神乐舞给你看,期待着你长大的样子…正因如此,我从来不认为那段时光是毫无意义的,相反,那是我最珍惜的记忆。”
“所以…我现在也很期待未来的样子。”
“百年之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还能和那些猎鬼人的孩子在没有仇恨的时代再见面,我们是不是就能彼此理解了呢?真的好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啊。”
童磨微微一笑。
“白姬小姐果然还是老样子啊,永远有这么多可爱的愿望。”
“切,我就是这样的人嘛!”
“那么,我就暂且和白姬小姐一起期待一下好啦。啊,对了对了,山田来电话说今天寺里打了年糕哦~”
“什么!打年糕怎么不叫我!快点收拾东西我们回去啦!突然好想吃烤年糕和白味增杂煮!”
“诶…话说又要到新年了呀,初诣和祈福什么的安排就都交给小染啦~”
“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要花好几天像个雕像一样坐在那里接受信徒朝拜的是你,哈哈!”
在东京处理完新年期间的一系列事务,回到京都已是来年三月。
春寒未退,小仓山中的山樱却已是含苞待放。
染在某日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盒“四叶屋”的樱饼,和一本尚带着墨香的外国诗集,署名处写着作为译者的甘露寺先生的大名。
背负着悲伤的甘露寺先生,看起来也在努力走出失去女儿的伤痛,染在心中默默祈愿着。
她在檐廊上坐下,翻开了那本诗集,发现扉页上用俊秀的钢笔字手抄了一首诗: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藉助你来到这个世界,
却并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
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纪伯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