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七年(1918年)冬,除夕。
下雪了。
细雪混着冰雨,绵绵不断地从天飘落。山中的石板路很快覆上了一层茫茫的白色,吉助小心地用手中的棍子探着路,刚上了两级石阶,觉得哪里不对,又拧着眉头看了看。
糟糕,木屐的带子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偏偏挑这个时候,人倒霉还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吉助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捆细草绳,三下五除二将木屐绑好,抬头望着那条延伸向黑暗中的小路,呼出一团白气。
这路可真不好走,自己六岁那年到底是怎么跟老爹走完的呢?
想起老爹弘藏那张可怕的脸,他不禁下意识地像小时候那样缩了缩脖子,好像父亲的巴掌马上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似的。
——臭小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我弘藏的儿子可不能是孬种!
老爹的怒吼声犹在耳畔,人却已经在夏天时往生净土了。
就算临死前,那张嘴说话也还是那么难听:
“阿吉啊,你小子天资平平,这辈子是没法继承我的手艺了。但是…作为我弘藏的儿子,铁谷家的后人,以后要做个守信的人啊…”
他点了点头:
“您就放心吧,那件事我就算掉了脑袋也不会忘的。”老爹咧着嘴笑了。
“傻小子…人掉了脑袋…就没命了。”
老爹年轻时参加过鸟羽伏见之战,除了一条被维新派的子弹打残了的腿,从战场带回来的还有变得阴晴不定的暴脾气。吉助的娘死得早,老爹靠打铁养活家人,很少有人知道,铁谷家的祖辈是京畿一带小有名气的锻刀匠人,锻造的太刀曾经被作为贡品进献给幕府,还得到了将军的亲口嘉奖。
然而,随着新政府的一纸《废刀令》,武士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铁谷家也从御用的刀匠变成了普通的铁匠。
“天皇是啥东西!老子只认识庆喜公!”
天不怕地不怕的弘藏,曾经在喝醉时如此叫嚣,气的当时还在世的祖父破口大骂:
“浑小子!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老子可没十两金子再赎你一次!”
此话一出,弘藏就像盐渍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嘴里却不忿:
“臭老头,我又没叫你去借钱…”
铁谷家有个秘密:弘藏的买命钱是向“神子大人”借的。要是没有祖父借来的那十两金子偷偷塞给看押俘虏的军曹,弘藏早像他的同伴们一样,被当作逆贼砍了脑袋。
因此每到过年,祖父总要带着弘藏去御岳山里拜见那位神秘的“神子大人”。父子俩吃完大晦日的荞麦面就动身,山高路远,待到弘藏大声喊着“阿吉,看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出现在家门口时,总是两天之后了。
直到明治二十五年,祖父去世,进山拜神的人换成了弘藏和吉助自己。
“爹啊,咱们不去不行吗?”吉助看着黑下来的天色,有点害怕地说,“我听隔壁大婶说,晚上会有鬼出来呢。”
“不行,这是祖辈和神明的约定,只要咱们家还有后人,就一定要遵守。”弘藏替他披上蓑衣,大手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给我打起精神来!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垂头丧气的!”
吉助倒是不想垂头丧气,但他过了年虚岁才八岁。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男孩在山路上走的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次,连鼻涕都被冻住了,双手和脸上也渐渐没了知觉。
他好想念家里的火炉。
“我走不动啦,爹…”吉助冷的牙齿打颤,很没出息地哭了出来,“我…我想尿尿…”
“憋着。”
“憋不住啊,真不行了…”
弘藏叹了口气,扭头用要杀人似的眼神看着儿子。
“给老子快点!”
解决完内急,吉助哆哆嗦嗦地走到父亲身边,却看见弘藏把身后背的桐木箱换到前面,背朝着他蹲了下来。
“上来。”父亲粗声粗气地说。
吉助喜出望外地一把抱住了弘藏的脖子。父亲背着他站了起来,拄着棍子又上了路。
是啊,怎么忘记了呢,六岁那年,这段最难走的山路是被父亲背着走过的。
不光如此,七岁那年和八岁那年,每每进山,父亲都会一边嘴里骂他是个胆小鬼、“没用的东西”,一边背起他,一瘸一拐地走完这段路。弘藏平日里不拘小节,每到这时换上的却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旧羽织,散发着好闻的皂角味儿,像家里的被窝,吉助趴在父亲背上,往往没一会儿就犯困,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传说中的鬼。
“爹你快看,好大的池塘…”
“闭嘴。”
弘藏低声呵斥。为他们引路的女人身着白色教服,提着盏白纸灯笼,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有点可怕,简直像山姥一样。
这座深山里的寺院虽然看着宁静祥和,却透着股莫名的邪气,越往里面走,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息就越强烈。吉助有点害怕地拽住了父亲的衣袖,小声说:
“我觉得这里…”
还未说完,弘藏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提着灯笼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马上就到了,教主大人一直在等你们呢。”
她轻声细语地说。
“教主大人慈悲为怀。”
吉助惊讶地发现,一向粗狂的父亲在这里竟然变得谦恭起来,他谨慎地说着敬语,但绷紧的脊背暴露了他的紧张。
父亲在紧张什么呢?
穿过重重回廊,女人终于停在一扇绘着莲花的门前,恭敬地说道:
“教主大人,铁谷家的父子来了。”
门里传来个轻快的声音:
“啊,是弘藏来了吗?快叫他们进来吧!”
纸门被拉开,上品伽罗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吉助的视线越过一排排明灭的烛火,看见祭坛上坐着个披黑袍的年轻男人。
男人戴着顶古怪的黑帽子,笑容非常和蔼可亲,但吉助最先注意到的,是他长及腰际的头发竟然是雪一样的白色。
还有那双眼睛,如同剔透的冰晶,在灯火中折射出七色华光。
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神之子。
似乎是留意到躲在父亲身后的孩子的目光,祭坛上的男人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问:
“诶呀,这是弘藏你的孩子吗?已经这么大了?”
“是,教主大人,这正是犬子吉助。”弘藏跪坐在地上,深深地俯下身体,却发现儿子像傻了似的站着没动。
“阿吉!”
男孩张了张嘴,像是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似的,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是妖怪吧?”
弘藏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胡说什么!快向教主大人道歉!”
“爹,他明明就是妖怪吧!我听隔壁大婶说过,妖怪就是跟人长得不一样!”吉助边大声说,边拽着父亲的手往外拖,“咱们回家吧!万一被他吃掉就惨了!”
“混账!信不信我揍你?!”
吉助吓得怔住了,在他的印象里,爹虽然经常吓唬他,但从未露出过这种混杂着恐惧、愤怒以及难堪的表情。
他瘪了瘪嘴,眼泪正要掉下来,忽然听到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呐,你是叫小吉对吧?”
吉助转过头,看到祭坛上的年轻男人一手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带你来我这里吗?”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莫名令人安心。吉助忘了害怕,呆呆地摇摇头。
“因为他欠了我很多钱,所以必须为我工作来还债,如果还不完的话,剩下的债务就由你来偿还哦~”
“神子大人”笑的相当灿烂,但话说的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
“啥?”
吉助这才想起爷爷说过家里似乎是欠了眼前这家伙的债,虽然暂时不理解“很多钱”究竟是多少,但对方既然是债主,他就立刻底气不足了。
说到底,长到这么大,妖怪倒是没见过,但欠了一屁股债流落街头的落魄武士他是见过不少的。
“还有,你新年吃的米和秋刀鱼也是我送的哦,对了,应该还有年糕饼什么的吧?”祭坛上的男人愉快地补充道,“小吉长得很结实,可是拜我所赐呐~”
父亲和爷爷每次进山,都能带回来够吃一个月的米,也是一年中家里为数不多的能吃到不掺芋头和豆子的白米饭的日子,还有香喷喷的赤味增煮秋刀鱼,所以过年也是吉助最开心的日子。
“有、有什么了不起的!”吉助的气势更弱了三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等我长大了…”
咕噜噜——
好巧不巧,他的肚子在这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好饿,早知道要走这么多路,就多吃一碗荞麦面了…
“诶呀诶呀,我就说小孩子饿的快嘛~”祭坛上的男人露出了狐狸般狡猾的笑容,“厨房好像有刚煮好的红豆年糕汤哦?”
“呜哇…好饱…”
吉助伸了个懒腰,才发现爹在瞪自己,只得规规矩矩坐好。
包着油豆皮的饭团也太美味了,他足足吃了三个。
还有热乎乎的红豆汤,喝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小孩子很容易满足。吃饱喝足,吉助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看样子是这位教主大人的私人会客室,祭坛四周是雕花的木框,垂下的纱帐是薄暮色,靠墙是镶嵌着螺钿的乌木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只朴拙的陶瓶,瓶中插着支怒放的白梅,朵朵梅花如透白的瓷,散发出馥郁的幽香。
像是大地一样不起眼、甚至有些粗糙的土色陶器,以及仿佛拼尽全部生命在盛开的梅花,不知为什么,在看到这件插花的瞬间,吉助就被深深迷住了。
“啊,所以弘广已经过世了吗?真是令人伤感呀。”
“是,家父临终前托我转告您,感谢您对我们一家的关照,家里的手艺也算有了继承人,他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看来他对弘藏你很有信心呢,那今年就也拜托啦。”
“是。吉助,你过来。”
听到父亲叫自己,吉助才将视线从花瓶上移开,看到弘藏打开了那只带来的桐木箱,里面装满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工具。
而弘藏的面前放着一只铺了白锦的托盘,里面是两把金色的扇子。
“咱们家虽然在迁到江户后世代为幕府锻刀,但要说最完美的作品,还属第三代当家锻造的这对铁扇。”
弘藏从盘中取出一把扇子,在吉助面前缓缓展开,光滑如镜的扇面上雕饰着栩栩如生的莲花和莲叶,华美的好像供人玩赏的名器,边缘却薄如蝉翼,寒光烁烁,一看就是杀人饮血的利器。
“好好用你的眼睛看着。”
吉助看到父亲小心地解开连接扇叶的丝线,那丝线不知用什么加固过,韧性极强,之后将一片片扇叶分开摆好,从工具箱中取出几块大小颜色都不同的的砥石来。
“这是金刚砥,作基本整形之用,若刀刃上有锈蚀,要先用这个去掉。”
“这是备水砥,用来平整刃口。凡是兵器,用过之后刃上都会有轻微的磨损,所以才需要定期打磨。”
“这是中名仓砥和细名仓砥,用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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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磨痕,用这两种砥石打磨之后,扇子表面会像镜子一样映出人脸,但在那之后还需重新描金…”
这些陌生的词汇一股脑地从父亲口中蹦出来,让吉助应接不暇,只听懂了最后的“描金”俩字。
可能是因为吃太饱了。男孩有点苦恼地想。爷爷以前常说,吃太多米饭的话,人的心窍就会被粘住,手脚会变笨,脑子也会变迟钝,那样就不好办了,所以古代的武士在上阵前都不会吃太饱。
他不敢流露出无聊的情绪,但听着听着,心思就又回到了那只陶花瓶和瓶中的白梅上。
如果家里也有这么漂亮的花就好了,但租住的大杂院里堆满了水桶、没人要的木材、旧衣服和做腌菜的缸,因为房租便宜,一年四季都有不知道从哪里来东京谋生的外乡人搬进搬出,没有一家懂得种花,更别说花道这种有钱人的风雅爱好。
耳边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吉助知道老爹开始打磨那些扇叶了。开始工作的弘藏变得专注而沉默,相反倒是那位坐在祭坛上的教主大人嘴巴一直不闲着。
“说起你家的三代目,我还记得很清楚哦,铁谷宗三郎,号‘飞鸟斋’,当时在京都和奈良那边的名气很大呢。我第一次派人去请他的时候居然吃了闭门羹,听说是被知恩院的住持请去喝茶了,后来还是拜托御茶奉行大人作为中间人才见到,嗯…当时他也就二十多岁吧,见面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只给武士锻刀,你这家伙又不是武士,是想谋反吗’,诶呀,别提多不给人家面子了~”
弘藏低着头,边干活边呵呵笑道:“您居然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想象不来啊!我听父亲说过,后来您送了一尊金佛,才说服了三代当家出山?”
“岂止是钱,我可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呐~”教主大人的语气颇为感慨,“宗三郎那个人很喜欢喝酒,但又总把‘饮酒作乐是会让人堕入阿鼻地狱的’这种无聊的话挂在嘴边,实在是个怪人呢…”
“他画的鸟真的能从纸上飞出来吗?”
吉助忍不住插嘴道。
“小吉真可爱呀,不过那种事是办不到的哦~”教主大人笑嘻嘻地说。
“原来不是真的啊…”吉助有点失望地说,“爷爷说之所以有飞鸟斋这个名号,就是因为三代当家画的花能闻见香味,画的鸟能叫会飞…”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弘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叫你在一边用心看着就好,你那是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
吉助下意识地用手去盖面前的纸,却听见祭坛上的男人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
“小吉在画什么呀?给我看看嘛~”
男孩忐忑不安地看了眼黑着脸的父亲,见没被责骂,才站起身磨磨蹭蹭地走到祭坛边上。
“傻站着干嘛?上来呀。”
“教主大人!”弘藏急忙说,“这恐怕不合礼数…”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
祭坛上的男人弯着眼睛,依然笑的温和。
“毕竟,是男孩子嘛。”
他轻柔地说。
吉助爬上祭坛,不明所以地将手中的宣纸递了过去。
“啊,是那边的梅花呀。”
“嗯。”
“画的很不错哦,小吉喜欢画画吗?”
“喜欢…”
吉助小声说。
“但爹说不行。”他马上补充道。
“诶?为什么?”
“不知道。”
“几张破纸,又不能当饭吃。”弘藏边干活边冷冷地说,“还不如专心跟我学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
“原来如此。所以小吉认字了吗?”
吉助摇摇头:“没有,爹说洋学校只会教坏小孩子,不准我去。”
“诶…果然还是不行吧,弘藏?”
弘藏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
“说到底,你也还是‘逆贼’的身份啊,是怕被人知道之前那些事吧?”
教主大人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您又在拿我取笑了。”
“之前你父亲跟我说过你们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的事,你还被大家斥骂成’幕府走狗’,所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吧,只能这样东躲西藏的,真是可怜呐…”
“教主大人!请您…求您…不要在这孩子面前…”
弘藏突然俯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地上,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声音也是。
空气安静了一刻,吉助迷惘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身边俊美的白发男人。
他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弘藏,宛如一尊冰做的佛像。
但下一刻,笑容就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诶呀诶呀,都说是开玩笑啦~”
教主大人哈哈大笑起来。
“呐,小吉。”
他笑嘻嘻地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我这里有很多漂亮的画哦~”
“哎?真…真的?”吉助的眼睛亮了起来,“骗人的吧?我怎么没看到?”
“是以前的信徒送我的,因为太多了嘛,所以就暂时存放在寺院的库房里啦,正好缺个勤快的孩子来帮我整理,不如以后每个月的月末都让你父亲送你过来吧?”
弘藏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脸孔涨的通红,看上去既激动,又羞愧:
“教主大人!这,这可让我…”
“不用想太多,弘藏,只是觉得这孩子跟我很有缘份而已。”
这一刻神子大人的笑脸深深地留在了吉助的记忆里,尽管那双虹彩的眼瞳中里有墨色的字迹一闪而过。
这张脸在往后的三十年,都没有改变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