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的车队打算在城里停留一日,休整一番。
他们少爷喜净,也该入住客栈,好好沐浴休息。
至于地位水涨船高的游天跟陈松意“兄妹二人”,他们也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有内外两张榻可供休息。
冯家少爷面容中带着倦怠,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回房休息。
其他人也先各自回了房间,放下行李。
扶着陈松意进来,一关上门,游天的脸就拉得很长。
一松手,他就开始发作:“那些人若是让我单独遇上,我全都杀了。”
坐在凳子上,陈松意看向他,心道:“还好,还知道现在是在人家的车队里,不该贸然出手,拖累冯家。”
“小师叔你杀性太重了。”
她摇了摇头,翻了两个杯子起来,拿起水壶往里面倒水。
“这些人该留着,流放到边关去修城墙、开荒屯田,能省好些牛。”
“……”
游天一时间竟不知道她这是便宜了他们,还是更加残酷。
她竟连痛快的死都不肯给,要把人流放边关,压榨尽他们最后一分价值。
“暂且忍耐过这几日。”陈松意放下了壶,将其中一杯水递给他,“等去了漕帮,忙完正事,可以再回来收拾他们。”
游天走过来,接了杯子,像要浇灭火气一样,把水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忽然回过神来,指着莽撞的师侄警告道:“你别想再扎着金针去杀人。”
陈松意:“……”
游天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宣布道:“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等安排好了怎么休息,他又给陈松意施了针。
收拾好金针后,才带她下楼用午膳。
这间客栈是县城里最好的客栈,来这里住的人多,来吃饭的人也多。
客栈一楼,冯家雇的镖师们都在,罗管事跟两个小厮也在,唯有两个丫鬟留在楼上陪她们少爷。
见“两兄妹”一下来,已经跟他们相熟的镖师都抬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然后,就看着少女在她哥哥的搀扶下,两脚完全使不上力气,扭来扭去、东倒西歪地下了楼。
哪怕是这样,她也没说要人背她,硬是咬牙靠自己走了下来
。
这样的身残志坚看得这些大男人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可怜。
在这样的目光下维持着病弱人设的陈松意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她在游天的搀扶下来到桌旁在长条凳子上落座了。
伴随着她的落座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管事立刻让小二给他们上饭菜。
他们这桌的饭菜分量都是特意加大的就是让游天敞开了吃尽量吃饱。
别人都是四个人一桌为了避免有人跟游天抢菜罗管事就直接安排了他们兄妹单独一桌。
游天看着满桌的菜很高兴。
他早就饿了何况刚刚还用真气给陈松意针灸调理过。
一端起碗他就没有再抬头。
就着桌上的菜一口气吃掉盛好的三碗饭之后他才拿起碗对着小二道:“再来几碗!”
见他没有受城门口的事影响
过了不久门外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
当父亲的拿着一把二胡女儿则抱着琵琶是客栈茶楼里常见的卖艺人。
陈松意朝他们看了一眼见到这姑娘年纪跟小莲差不多。
不过容貌倒是生得比自家小莲秀美多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里的食客不少。
他们来这里唱曲能够得到赏钱客栈也能热闹起来吸引人气。
因此客栈老板跟这对父女约定让他们每天差不多时候过来。
两人在客栈一楼的矮台上坐下摆好架势少女就开始唱了。
她柔婉悠扬的声音一响起就驱散了午后的浮躁跟嘈杂。
少女唱的江南小调让客栈里的这些客人都自动停下了交谈。
随着她像春风杨柳、缱绻摇摆的音调他们打起了拍子共同沉浸在这一刻之中。
陈松意也停下了筷子这是她第一次听正宗的江南小调果然动人。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
少女唱了一曲《紫竹调》然后又唱了一曲《鲜花调》最后是一曲《秦淮景》。
唱完之后她才放下琵琶起
身拿着个托盘来到众人面前求打赏。
陈松意看到身旁的小师叔也摸了摸身上像是动了念要打赏。
可惜没带钱于是悻悻地作罢了。
今天客栈的客人大多爽快少女手中的托盘很快就多了不少铜板还有几粒碎银。
这令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她四下转了一圈准备再回台上唱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群州府军打扮的人。
为首的几人一看到她就眼睛一亮:
“头儿!是那天唱曲的那个小娘子!”
“我就说怎么在桥头酒家不见人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被两个手下称作头儿的人脸颊上有着一道疤。
从身上的衣饰看这是个副都头。
大齐军制厢辖十军
驻守在这里的州府军正好是一都一百人其中一半归属他统领。
先前说话的是他的两个亲信。
这两人知道他们副都头看上这个卖唱的小娘子有一段日子了只不过每次都被她逃了去。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她跑了。
两人冷笑一声就挎着刀一左一右的走上前去从后方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啊!”
少女吓得惊叫一声手中拿着的托盘掉在了地上里面打赏的铜钱碎银滚了一地。
二胡的演奏戛然而止。
原本在台上拉着二胡的老人看着这个方向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英儿!”
客栈一楼所有客人都看了过来见到两个兵痞一左一右钳制住少女这一幕。
游天从碗里抬起头还带着婴儿肥的俊脸一下沉了下来——又是城外那两个人!
“放开……求求你们放开我……”
少女一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脸上就立刻露出了绝望之色。
为了躲避这个看上自己的副都头她跟爹爹从原本唱曲的酒家改到了这里就是因为这里不是他巡查的地盘不容易碰到可没想到……
游天目光一冷放下筷子就要起身从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身体一僵强行忍耐住了。
陈松意
按着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挣扎的幅度不由得大了起来,带有磨损的绣鞋都要踢得离开地面了。
可对方终究是绕到她面前,那双眼睛锁定了她。
脸上带着疤的男人冷笑一声,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脸:“敢躲我?好大的胆子。
“大人……大人!
放下二胡,台上的老人连滚带爬的来到他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抱着他的腿,老人恳求道,“承蒙大人垂青……可英儿还小,小老儿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不能做大人外室的!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小老儿愿意做牛做马……
“爹!英儿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与爹爹卖唱为生,虽然做的是抛头露面的事,但也不愿意做人情妇。
若是从了此人,且不说有没有好日子过,等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难道会带她走吗?
难道他会带着她爹一起走吗?
不会的。
她不过就是个玩意,是他们在这里解乏的乐子。
“滚开,老东西!
抓着少女的两个兵痞一脚把跪在地上的老人踢开。
“我们头儿能看上你女儿,已经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了。
“不做外室,难不成还想要我们头八抬大轿抬你女儿过门不成?
话音落下,那副都头就笑了起来,他身后跟的七八个州府军也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轻贱。
“真是欺人太甚!
座中的客人们看着泪如雨下的少女跟倒在地上呻.吟的老人,心中全部涌起了愤怒。
在入城的时候,他们就被这些兵痞勒索,已经积攒了怒气。
现在又看他们强抢民女,全都恨不得能起来揍他们一顿。
尤其是冯家雇佣的镖师。
他们走南闯北,一群人在一起,就格外的有胆气。
可罗管事压住了他们,低声道:“这可是州府军!你们别乱来,别牵连了冯家!
民不与官斗,这五个字一冒出来,就凉了这群血性汉子的热血。
不错,这些不是匪徒,而是州府军……
作为主顾,冯家待他们不错,冯家少
爷还是要去看病的不能在这里被拖累了。
几人咬着牙终究还是按下了去阻止的念头心中浮现出强烈的羞耻感。
那两个兵痞看到客栈里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得越发得意了:“哈……哈哈哈哈!”
少女听着他们的笑声神情越发绝望。
“走!把人带回去今晚就让头当新郎!”
少女哭了起来发出哀求却两人被推到了副都头怀中。
陈松意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目光随着他们移动。
这个小姑娘……跟小莲差不多大。
如果没人救她没人敢保证她会经历什么不会经历什么。
她在被拖出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目光跟陈松意相遇了。
向着这个跟自己一样同为女子的姑娘英儿发出了无声的求救。
走在后方的两个狗腿得意无比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了这个角落:“嗯?”
两人顿时停下了脚步被唤起了先前的记忆:“又是这小子?”
他们今天在城门口拦马车的时候对这个小子可印象深刻没想到又在这儿看到他了。
他那个病歪歪的妹妹也在旁边手还在按着他像是怕他起来攻击他们一样。
游天忍住了没直接出手却忍不住怒视他们。
在他的瞪视下两人直接笑出了声。
“又是你小子怎么你还想管一管这事?”
“来来你爷爷我就站在这里你来管一管试试看你有什么本事。”
随着他们两个的举动带着少女要离去的副都头也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兵痞解释道:“头儿!这小子不怕死他瞪我们哈哈——陪他玩会儿。”
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
看着他们朝这个方向走过来陈松意感到身旁的凶兽“饕餮”要出闸了。
他们在城外嚣张行事在城中强抢民女。
如果是抢了人就走便罢了偏偏还注意到了小师叔的视线主动往这里撞。
在城门口她已经拦了小师叔一次刚刚又拦了第二次。
现在这两人直接过来陈松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拦住他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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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她拦了他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他一出刀就不知杀了多少人,直接吓退了外面的州府军精锐,现在他的怒气比起那时来,也不会差太远了。
“糟糕!”
当罗管事看到这两个人朝游天跟陈松意走去,也是大惊失色。
游大这小子在城门外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过一次。
他是有些倔强在身上的,绝对不会退让,现在这些人肯定会抓着这个把柄,拿他去下狱。
“怎么?”这两人吊儿郎当地来到了他们桌前,一拳重重地砸在饭桌上,陈松意看到桌上的盘子也跟着跳了跳,“来啊,不是想管爷的事吗?来啊!”
游天的手在桌底下越握越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面前这个蠢货的刀上。
这蠢货就这么站在一个想要杀他的人面前,将自己的刀柄向着对方敞露,在对方面前晃动。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将这个渣宰一刀劈成两半……
“哥哥……”
就在游天忍不住要出手的时候,旁边再次响起了少女担忧的声音。
从自己手臂上传来的压力加重了。
他的师侄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想劝他不要妄动。
然而她的暗劝比不上旁人的作死。
就在陈松意想咳嗽几声,做出更真切的病态来的时候,一旁站着的另一人注意力来到了她身上。
“啧啧啧。”这兵痞歪着头道,“之前在城外没看真切,没想到你妹妹长得还真不错,她腿不行?这天残地缺又病歪歪的,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游天的目光瞬间从刀柄上射到了这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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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这人还凑近来看陈松意,要伸手捏她的下巴:“你妹妹什么病?不会是装的吧?”
这些贱民心眼最多了。
家中有女眷的,出门为了避免被他们看上,会故意往老往病了化妆。
看到那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指,陈松意心中生出了厌恶。
一旁的游天也见不得这种王八蛋碰到她,一把拉过了师侄,把她护在臂间:“滚!”
那人的手捏了个空,顿时脸色一沉:“什么东西,这种病歪歪的丫头,碰都碰不得?你还敢用这
种眼神瞪军爷?”
他说完直起了身,恶狠狠地道,“头儿!我怀疑他们就是州府那边通缉的犯人!来人啊,把他们抓回去好好审问!”
两人说着就要退开,真是不叫他们吃点苦头,就不知天高地厚。
那副都头也淡淡地吩咐道:“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
罗管事慌忙站起了身,要过来上交银子求情。
见那七八个州府军靠过来,陈松意按在游天手臂上的手默默地放开了。
事已至此,多半是没法善了了,她开始推演在这里杀了这些人,该往哪个方向突围。
夏侯岐在这里布置了一个都,满编不过也才一百人。
对小师叔来说,很轻松就能解决。
只要出手足够震慑,那县衙的官差也不敢追上来。
哪怕带着冯家的车队,想要两天内赶到漕帮总舵,也不会太难。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曝光,顺着这个线索一查,很容易就会查到陈家村。
甚至小渔村的李家夫妇,还有捎带了他们一程的冯家,也会被以私藏要犯的罪名下狱。
她左手掐算的动作一顿。
这似乎成了死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一声声沉重,充满力量。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如同小山一般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
他抱着手臂,粗声粗气地道:“我家主人说:‘吵死了,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不要扰人清静?’”
场中的气氛一滞。
陈松意缓缓抬头,看向了这个身披软甲,神色不爽的高大护卫。
不光是她,游天也停止了要暴起出手的动作,那些要过来抓人的州府军也全都顿住了,跟他们身后的两个兵痞一起看向了楼梯,然后面皮抽动,眼中燃起了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滚下来!”
那禁锢着卖唱的少女,站在门边看戏的副都头也眯起了眼睛,脸上的刀疤变得更有存在感。
他还未说话,他这些兵就刷的一下拔出了刀,指着站在楼梯上的高大护卫不住谩骂。
他们这一支州府军直隶于夏侯大人,自觉跟
县衙的民兵、官差不同,平日耀武扬威惯了,在县城里横行霸道,只有他们指着人家的鼻子骂的,哪有别人骑到他们头上来的时候?
现在夏侯大人死了,盐船也截了,那些会送到他们这里,让他们过瘾的祭品也没了!
红袖招那地方他们还没去过呢,那群贱人居然就一把火烧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本就上火。
现在被人这样挑衅,顿时破口大骂,恨不得上去把他砍成十块八块。
“哼!那高大的护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他们的目光十足的不屑,“我家主人说:‘就你们也叫兵?你们也配?目无王法,毫无军纪,不用上战场,先拿你们祭旗。’
陈松意在心里默默赞同。
这种兵在她手里,最好的用处就是用来杀人立威,是绝对上不了战场的。
只是这个护卫有些奇怪。
他怎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他的主人传话?
他的主人还预料到了这群州府军的反应。
他……陈松意下意识再抬高了目光,看向二楼,会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出现的高大护卫再次激起了这些人的怒火,那两个挑衅游天的兵痞已经退回了他们副都头身边,恶狠狠地道:
“我看他也像三义帮的乱党余孽,该抓回去严刑拷打……
“没错,说不定他就是饕餮!
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游天:“……
或许是被对方不屑的态度激怒,或许是有别的想法,副都头点了头:“说得对。
抓住乱党余孽,立下功劳的机会在眼前,他一把甩开了原本禁锢在身边的少女,看也不看摔在地上的她,拔刀道:“听令,把这个乱党给我拿下!
“是!
这七八个州府兵顿时呐喊着往上冲。
一场恶战顿时爆发!
无论是陈松意还是游天,都想到了今天在这里会有一场恶战。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今日引爆战火的人竟然不是他们。
这个高大的护卫放下了双手,在楼梯上扎稳了马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些冲到他面前的人全都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抛飞出去,重重地落下来,
砸翻了好几张桌。
刀掉在地上,人滚到一旁,全都翻滚着不能动弹。
“好力气!游天道。
陈松意也看出来了,此人没有修习武学功法,武技也一般,但他身躯昂藏,力能扛鼎,所以这些人冲到他面前,只能被掀飞。
不过短短数息,这些州府军当中还站着的就只剩副都头和他的两个心腹了。
两个兵痞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拿着刀与高大护卫对峙道:“你这个逆党!叛贼!你、你竟敢袭击州府军!
“头儿你快先走,我、我们断后……
高大的护卫站在原地,仍旧是不屑一顾。
就在陈松意想着他的主人下一句教了他什么话的时候,二楼响起了一阵咳嗽,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栏杆后。
他手里拿着酒壶,身上穿着蓝色的文士服,明明还不到三十岁,两缕白发却从耳后垂了下来,挂在胸前,醉眼朦胧,却难掩风流。
他信手一抛,就从楼上抛下了一件金灿灿的事物。
沉甸甸的,像是一块令牌。
那金色的令牌朝着副都头而来,越过他身前严阵以待的两个心腹,落入了他手中。
穿着蓝色衣袍的俊美文士咳嗽了几声,仰头灌了一口酒,才说道:“管好你的狗……看清楚,再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