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二更
    从回到京城开始,忠勇侯府的马车一共去了三个地方。

    第一处是茶肆,谢长卿短暂的下车停留,与同窗说了几句,放下那篇祭文就离开。

    紧接着,马车又去了北军校场。

    风珉留下了一车的牲口,还留了个护卫老四负责给自己的爹解释。

    然后,马车停在了付家门口。

    尽管付鼎臣从庶吉士授官,一路官至枢密使,成了相外之相,但他在京中的宅邸,依然是当年回京任职时买下的那一套,并不气派的大门甚至比不上某些京官家的后门。

    ——初次登门的人很难想象,这里住着一位一品大员。

    风珉跟谢长卿到来的时候,才刚到未时末。

    付鼎臣还在枢密院未归,是付夫人接待的他们。

    因新入主枢密院,有许多事务要梳理,付大人从未按时回家,故而得知他们登门是有要紧之事,付夫人立刻派了家中小厮去请老爷回来。

    “小侯爷有要事登门?”

    枢密院,穿着绣有仙鹤的绯红官袍的付鼎臣听了小厮的话,沉吟了片刻便起了身,“走。”

    枢密使大人难得按时归家,这在枢密院简直是奇景。

    往来的书吏看到那清矍的身影离去,都愣了一下。

    枢密院离付家并不算太远,乘马车很快就到了。

    回到家中,付鼎臣一进门就见到了先前说过要去城外的庄子上陪祖母消暑的风珉,还有他身旁穿着书院白衣,有着书院第一之称的谢长卿。

    两人同时起身。

    原本在同余娘说话的付夫人也抬头,起了身,笑着道:“老爷回来了。”

    余娘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映出这位名闻天下的付大人,看到他身上的绯红官袍,看到他清矍的面孔,只感到终于见到了曙光。

    在风珉跟谢长卿同他见礼之后,余娘也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声:“民女见过付大人……”

    付鼎臣一看到她,就猜到风珉与谢长卿今日联袂登门,所说的要事定然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有关。

    他于是对妻子道:“我们去书房谈,让人奉茶吧。”

    付夫人应了。

    付鼎臣便连官袍都未换,就引了风珉等三人去了自己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一关,余娘就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

    “付大人……

    她浑身颤抖,用双手呈上了谢长卿为她写好的状书,还有从江南带出的罪证、信物。

    在看到那枚锦囊时,付鼎臣瞳孔微微收缩,立刻看向了风珉。

    见风珉点头,付鼎臣便明白,这就是他特意回城,把人送到自己面前的关键。

    他没有迟疑,伸手从余娘手中拿起了这些东西。

    余娘心头顿时一松,放下双手,就开始语不成调地诉说起了一切。

    她从自己的姓名、籍贯说起,讲到自己怎么被掳去州府,又怎么被辗转送进红袖招。

    在那里,她们经受了何等的黑暗跟非人待遇,终于到了州府动乱那一夜,红袖招的女子彻底爆发。

    她被锁在房中,没有看到名为“饕餮跟“睚眦

    她不知他们是如何帮助红袖招的女子杀死了那些恶鬼。

    但她知道,颜清她们这些年是如何忍辱负重,收集来了这些罪状,又如何与三义帮的残部里应外合,救出了那些的无辜少女。

    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黑暗,余娘难以平静,不免颠三倒四,然而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状书,却将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十分清楚。

    白纸黑字所列的条条罪状,触目惊心。

    加上她这个活着的经历者,说出来更是冲击人心。

    付鼎臣为官多年,见过多少黑暗,多少不平,可是当纸上的一切伴随余娘的声音,化作无数画面扑来,看到这些无辜的女子,无辜漕帮民众所经历的惨事,看到运河之上无边的黑暗,他捏着状书的手都用力得青筋暴起,愤怒到难以自制。

    “……大人明察,那些枉死的三义帮不是乱党,我们这些女子更没有罪过!

    “他们是冤枉的……我们是冤枉的!

    “有人说……只要带着这锦囊来,大人就会为我们彻查真相,为我们沉冤昭雪……

    “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我活着!我愿意作证,大人,我愿意做活着的人证!我可以跟那些人对峙!我认得出他们的脸!

    她将自己想要隐藏的过去全部揭开,全部展露在旁人面前,为的就是给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还有那些拼

    了命也要捅破黑暗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开始用力地磕头。

    “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

    北军校场忠勇侯看着被堵住了嘴捆成粽子扔下来的江南鹰犬看到他们对上自己时脸上那明显慌乱了一瞬的神色沉默着一言不发。

    茶肆里那篇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祭文带着江南之乱的真相在文人士子当中传开不管是里面震撼人心的绝句也好

    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整个江南都在封控之下只有一个柔弱女子接过重担在追杀下独自前来京城。

    这些底层的普通人用他们的性命与不屈捅破了黑暗将真相带到了他们面前。

    祭文中的余娘她的柔弱与坚韧对比是如此的强烈!

    这就好像在文人士子跟许多的普通百姓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如果他们不为江南的这些无辜女子、漕帮的无辜民众发声那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时候又有谁来为他们发声?

    ……

    付家的宅邸里书房的门打开了。

    付鼎臣与两个年轻人待在书房中却没有人说话都在沉重地等待。

    余娘愿意成为人证愿意接受检查佐证她所说的一切话。

    付鼎臣便从三法司调来了一位女官给她进行检查。

    翻开她的疮疤只为佐证她的话这令人不忍可却是必须的。

    付鼎臣所能尽最大的仁慈不过是为她找一位女官。

    等了许久院中的另一扇房门终于被打开从三法司调来的中年女官出来了。

    她关上了门拿着记录检查结果的文书朝书房走来。

    能在三法司成为女官她的能力无须质疑。

    只是平日她多数检查记录的是尸体今日却是要检查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

    她的面孔本来是平静的带着三法司官员特有的整肃可是现在她的眼中却有着压抑的怒火。

    在这个活着的姑娘身上看到的伤胜过了她经手的许多死者。

    看到她的表情时付鼎臣就已经明白了结果却还是要问:“如何?”

    中年女官咬着牙尽量平静地道:“她没有说谎她……受过长时间非人的对待落过胎还被下过各种各样的药。她……活不长了。”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空气中

    中年女官沉默着将落有自己名款的记录文书放在了书桌上在临去前留下一句:“如果有任何需要大人可以直接调我过来。”

    在她离开之后付鼎臣坐在桌后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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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许久目光再次落在这卷文书上。

    然后他猛的抬手将书桌一侧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

    “江南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陛下还被蒙在鼓里朝中众臣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争要怎么去处置漕帮怎么安抚官员!”

    年近五十的他向来沉稳已经有许久未曾这样暴怒。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大齐文官中最顶尖、最清贵的这一位大人起了身犹如困兽地在桌案后走动低吼。

    “难怪马元清会出那样的昏招让人在云山劫杀我原来就是怕我去了江南去了旧都桓瑾在我眼皮底下做不得这些勾当!”

    可笑的是他归来之后竟然还觉得自己胜了马元清一回!

    还有这升迁付鼎臣看着桌上放着的乌纱帽他原本觉得是自己的胜利是文官集团的胜利可现在看来却只觉荒谬。

    这只是人家的权宜之计。

    是他们让出来好把他留在京城的诱饵!

    他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息着眼中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锦囊。

    这锦囊里空无一物这一回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锦囊却给江南那些枉死的漕帮民众跟无辜女子打开了一条沉冤昭雪、上达天听的路。

    同时也给他递了一把刀一把斩破虚妄让他看清自己短视的刀一把肃清江南削马元清的刀!

    “麒麟先生……”

    想起这个隐藏在幕后却两次出手的高人付鼎臣逐渐平静下来。

    还有他在。

    还好还有他在。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死了。

    这一次又是他让自己知道自己正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书房中谢长卿的目光也落在这个锦囊上。

    他很在意这件信物是何人所给,能让付大人一见到它,就用上了最慎重的态度。

    还有风珉。

    谢长卿想起先前在书院外,风珉看到这锦囊的第一眼,分明也是认得的。

    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能够跨越江南与京城的距离,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房门再一次打开,换过了一身衣服的余娘从里面出来了。

    而付鼎臣也彻底平静下来,他看向余娘,伸手拿过了放在一旁的官帽,重新戴上。

    就在不久前,他的官袍才刚从二品的锦鸡换成一品的仙鹤,也从不受帝王待见外放的老臣,变成了宰相之外的宰相。

    然而现在,他却准备带上了这些罪状,带上了这封状书,带上余娘,去入宫面圣。

    如果要查明真相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意。

    付鼎臣走出了书房,风珉与谢长卿跟随着他,来到了余娘面前。

    余娘听见付大人对自己许诺道:“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们蒙受冤屈。

    ……

    付家的马车才回到家没多久,就又再驶出了门。

    忠勇侯府的马车载着风珉三人跟在这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后,驶向皇宫。

    日暮西山,本来已经到了传膳的时候,可忠勇侯府跟谢家却没人动筷。

    忠勇侯夫妇与谢翰林夫妇都坐在各自家中,望着皇宫的方向。

    他们听见了城中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儿子参与进了一件怎样的大事里。

    而前面有着付大人这样的人领路,年轻人只会冲得头也不回。

    夕阳西下,运河上的百舸千舟开始归入船坞。

    风珉与谢长卿陪同余娘候在宫外,看着付大人的一袭绯袍,独自没入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