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通判任青山,这是个跟沧麓书院副山长赵延年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一下衙换了衣服赶到这里,进门一见面,与赵山长两人就哈哈大笑。
只是看着对方老去的脸,这笑中又渐渐带上了一点泪光。
“二十年了,延年兄。”任通判唏嘘道,“自京城一别,你我都有二十年不见了。”
从故友辞官离京到今日再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虽然中间门时常通信,但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好友去了沧麓书院任教,逐渐做到了副山长之位,而他从外放下县开始,一路曲折上来,辗转成了济州通判,其中还仰仗了不少妻族之力。
看着好友现在一副顺心的样子,任通判很羡慕:“所以有时我也想,做这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一样挂印归去,也开个学庐教人读书。”
“那你还是做官的好,不然要教人读书,我怕你被那些愚笨的学生给气死。”
“哈哈哈哈哈哈——”
两位知交故友亲切地交谈过,这才携手重新回到了桌前。
赵山长给他介绍了同来的樊教习,又让陈松意和他见礼。
在任通判进来之前,陈松意原本还想着,会不会这位任大人就是转折的关键。
然而等一见面,她便发现并不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齐官员,在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但在王朝大势之中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牵系到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不过当陈松意目光与他相触,命运隐隐交织的时候,她倒是有点意外的发现:“这位通判大人今日竟然有血光之灾?”——而且就在此楼中,伤害不小。
于是,在任通判问赵山长怎么就他们几人,不是说带了一帮学生来的时候,陈松意借着桌子的掩映,更精准地算了算。
得出的结果令她再感到意外:“照卦来看,尽管任通判不是关键,但我今日却是最好帮他化去这一灾劫。”
没有犹豫多久,陈松意就将手放回了桌上。
有气运在身,要主动帮人化去一灾,并不算什么。
何况任通判不仅是赵山长的朋友,从刚才的隐隐一观,陈松意也看到了他的为人。
他是个好官
值得一帮。
就在她做好决定的时候赵山长也把学生们在船上放纵了一回结果通通病倒的事说了。
任通判与他不愧是老友一听就明白他这是要借故教训他们一回。
厢房中顿时又响起他的笑声笑完之后他才点着陈松意道:“我以为你转性了就带个小姑娘来是要告诉我你新收的那个得意弟子是她。”
赵山长摇头:“非也非也我那得意弟子却是她的兄长是个沉稳孩子。不过要合群嘛所以那时他酒也喝了现下就跟他那群同窗一起喝药去了。”
任通判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哈哈哈哈……”
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同窗同乡同年的情谊最是诚挚为官之后彼此之间门还会有联系的就是这么些人了。
赵山长指了指陈松意向任通判夸耀道:“你不要觉得没见到我那个两省解元弟子就遗憾
“哦?”
任通判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见少女沉稳便道“好那我就考你一考。”
陈松意这段日子在船上也跟着旁听而且赵山长跟樊教习到岸上四处逛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的又是她自然受了不少教导。
任通判兴致起来又出了两道题。
见她都答得不错便从妹妹身上就看出她兄长的成色了。
“不错!”他笑了起来对这个小姑娘很是喜欢又看向赵山长“知你得了佳徒特意这样来我面前显摆。行了让他们赶紧上菜尝尝我每日在济州城喝的羊肉汤。”
来的人少任通判跟赵山长便让他们减了些菜肴。
最终桌上只保留了最出名的羊肉汤跟另外几道招牌菜。
虽然今日席间门只得四人但任通判跟赵山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樊教习的见识也不俗因此席间门三人相谈很是热闹高兴起来还喝了一壶酒。
酒过三巡喝了酒的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红光。
任通判起了身对三人道:“你们吃着我离席一下去更衣。”
因为急着来见好友他下了
衙都没回家,直接就来了。
赵山长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
而陈松意心中模糊的灵机触动,知晓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就是在他出去之后遇上的了。
于是在他离开之后,她也起了身:“我也出去一下。”
“去吧。”
赵山长同样挥了挥手,倒是樊教习叮嘱了一句:“雨天路滑,慢慢走,不要摔跤。”像是把她当成书院里那些更年幼的孩子了。
陈松意确定了,这里的酒真的醉人。
她出去之后,先找了个侍者询问更衣处的位置,然后照着他指点的方向走。
楼里的更衣处设在后院,男宾跟女宾分开,不过都在同一个方向。
她入了后院,却没往深处去,而是在秋雨弥漫的廊下找了个地方站着,看起了院中雨景。
不拘任通判要遇的是什么血光之灾,由她挡过一回,也就结束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的耳朵灵敏地动了动,从这脚步声中听出了异样。
这脚步声轻且疾,只有常年接受训练,将杀人的要义都刻在了本能中的人,才会在日常的行走中都像猫一样迅疾无声。
她转过身,朝来人的方向看去,见到来的是两个人。
他们虽穿着中原的衣饰,相貌也像中原人,但陈松意却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草原人的气息。
他们的身形高大得跟脚步声不符。
明明是两个人,却走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哪怕她没有闻到他们身上有血腥气,这二人明显不是任通判的血光之灾的源头,她也没有因此而安定,心反而更沉了几分。
对方朝着她走来,其中一人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
见她似是有些害怕地低头避让,身上的衣饰也属于中原平民,卑贱而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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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收回目光。
雨声中,他们继续朝着前方走去,直到消失不见。
这时,被忽略的人才抬起头。
只要是曾经跟他们作战的人,都能闻出这些豺狼的气息。
只要是曾经戍守边关的将士,都本能地想要将他们驱逐。
陈松意压下了杀机,站在原地,不由得想道:“眼下大齐跟草原王庭停战,草原人会出现在边境正常,但他们为什
么会出现在济州?”
——而且还是像这样一看就是特意培养的精锐。
就在她想要再算一算之前,背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是任通判了。
他从左边的走廊上过来,看到站在前方的少女,认出了她有些眼熟的衣饰:“松意?”
任通判的声音令她的最后一点杀机也敛去了,陈松意在原地转过了身:“任大人。”
任通判不疑有他,以为她也是去了后面,比自己先出来。
于是招呼她:“走,一起回去吧。”
两人一起回去的路上,就比陈松意刚才自己出来的时候热闹多了。
任通判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路上无论侍者还是客人都认识他,或是跟他行礼,或是打招呼。
喝了小半壶酒的任通判酒意有些上头,陈松意见他上楼的步履有些不稳,于是稍稍落后了两步,准备一旦他倒下就接住他,然而无事发生。
等回到二楼,她依旧落后两步。
因为现在正是酒楼热闹的时候,任通判走没两步又停下来,见到了熟人。
同样来这里吃饭的富态员外邀他过几日来自己府上吃酒。
“好,过几日我一定去。”任通判笑呵呵地答应了,同他分别,这才继续往前。
他们定的厢房在最后面,就在他们走到倒数第三间门厢房门口的时候,那扇门突然打开,同时里面响起一声暴喝:“姓许的,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任通判下意识一转头,就看着里面一物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门框上。
伴随一声破裂声响,碎片弹射!
老人瞳孔猛地收缩,眼睁睁地看着一块碎片朝自己的眼睛激射而来。
然而人却被这番变故惊得反应不过来,不知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走廊上起了一阵风。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任通判的视野中只有属于少女的白皙手背。
樊教习正站在厢房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地“哎呀”了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赵山长立刻丢掉了筷子过来:“怎么?”
走到樊教习身边,他朝着外面看去,就见到老友像是被吓住了一样,呆立在过道当中。
而松意挡在他面前,在一片针落可闻的安静中缓缓地放下了手。
外面的雨声传进来,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响亮了。
任通判眼前所看到的从少女的手背,变回了厢房门口许老爷那张愤怒又苍白的脸。
滴答,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接住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扎破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