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沈梁笑了两声,却也没把林翊所说当真。只当自己是在瞎问,对方不过顺势胡答。
角落的滴漏水声不断,室外的丝竹之声隐隐,沈梁感受着右肩及手臂的痛楚先是剧烈,随着林翊的施针发热,复疼痛感减轻,直至再感觉不到。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十分意外:没想到人年纪小小,医术却这般好。
“少卿祖上世代行医?”
“并非。只是老师黄侍郎患有腿疾,每到冬日刮风下雨就作痛不止,故学了施针,诊病开方就不行。”
“前天夜里阖府下狱的那个,黄侍郎黄磊?”
“嗯。”
“他倒是收了个好学生。”沈梁咕哝道,“所以,你要求我的也是这件事?”
“是。”
沈梁念头转了几转,暗忖事情难办。陛下下令彻查不说,还牵涉淮、扬两州丢失的税银,“人证物证俱全呢,要把人全须全尾捞出来,怕是难啊——”
“若非如此,翊也不会特地来求沈将军您。”
“嗤,我能做什么?”沈梁自嘲道,“一介武夫,御前说话还没那两翰林好使。”
“但要劝动贵妃娘娘,除却三皇子,就是您了。”林翊并不打算放过这送上门的人脉。
“你不信葛琪?”世家出身,沈梁的脑子自然不差,立刻想明白其中利害,“不,你们今天就是冲着葛琪来的,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偶然,宝肯定是压在葛琪身上。所以,是想双管齐下,三皇子那边求过,贵妃娘娘的枕头风也得跟上……说起来,葛家老二的扬州卫可不就驻军在那块,其他人不好说什么,他一封家书可比什么都抵用。”
林翊颔首,“将军说的是。”
沈梁平躺在柔软的地毯上,头顶是明亮的烛火,身边氤氲着佳酿的清甜。说起来,室内并未燃香,却有一股子桂花味。他偏头一瞧,果然在林翊腰间发现了香包,深吸几口气,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和最近把天都上下浸入味、熏得人头昏的金桂气味全然不同。
林翊撤了几根针,见状眉头微蹙,喃喃道:“又疼了?不该啊。”说着,将银针收好,取了沈梁的右手把脉,几息之后,俯身又去探左手的脉搏。
这一番动作下来,沈梁鼻息间的桂花香更盛了几分,他却不觉得讨厌。
“你所求,我应下了。”阖眼又睁开,沈梁轻轻笑了笑,转而道,“不过,你针都施完了,是不是该给我解开?”
“再等一刻钟,那会儿不疼了再说。”林翊抬袖轻拭汗珠,轻声道,“要是有效,日后可遣人寻我。”
沈梁挑眉,“自荐枕席?”
“自荐为医。”林翊纠正,扶着柱子起身,慢慢活动跪麻的腿脚,将倒在一边的椅子扶正,“沈府请其他医者,容易打草惊蛇。但您来找我,旁人知道了,至多觉得您是惦记上了太府寺的人,绝不会认为您是旧伤复发,在寻医问药。”
“也对。”沈梁头脑清明,笑了笑,最后试探了一句,“真不考虑跟了我试试?宅子、官位还是庇佑,沈家二公子可难得这般大方,你就算是要品阶同我一样,也是能够的。”
“翊志不在此,恐要辜负沈公子美意了。”林翊直白拒绝。
沈梁扯了扯嘴角,没继续邀请。他虽然有些混不吝的纨绔气在身,但又将武人义气与世家子的圆滑融合得恰到好处,更兼恩怨分明。
既然对方不愿意,他也断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
裴徽同季玹送葛琪离开,回到雅室,就见林翊靠坐在桌边,闭目养神,“搞定了?”
“嗯。”林翊揉了揉太阳穴,“葛琪那边如何?”
“一切顺利。”裴徽见她眉头紧皱,十分难受,一时惊奇,“原来子澄说你不能喝不是作假?”
林翊苦笑一声,“我又不是季师兄,几乎不怎么喝酒,喝多了是真头疼。”施针颇耗心力,加之任右千牛卫的沈梁并非葛琪那般纯粹的纨绔,严阵以待下只会更费力。将沈梁送离的那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几乎要站不住。
“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剩下的,就得看葛、沈二人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林翊感慨道。
裴徽叹道:“走吧,我送你们回去。”裴家的马车一直停在霓裳阁外。
林翊轻笑,“话是这么说……怕是得劳烦裴公子先结个账。”
裴家嫡长公子裴徽:“……”
差点忘记,霓裳阁今日之宴席,他只付了定金。
*
次日,秋高气爽。
内廷总管苏和,殿外执勤的沈梁以及殿内伴驾的某位翰林,便难得听见在淮、扬两州风波的应对上,太子与三皇子难得统一了战线,没有互唱反调。
天晟帝欣慰异常,留了两位皇子用膳,又召见了藏书阁的太傅过问诸皇子的学业。
“苏和——”
“奴婢在。”
“说起来,小九的侍读是不是还没有选定?”
“……是。”内廷总管沉思片刻,确认陛下没有类似的旨意,中宫亦未干涉此事,才给出肯定回答。
伶俐如他,在九皇子一事上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应对,生怕有所疏漏。
“周清说,昀廷在藏书阁的表现欠佳。难得他昨天开口求了朕要个侍讲,便准了吧。”天晟帝轻叹一声,“游盛平,你来拟旨。”
游姓的翰林忙起身应是,镇纸拂过熟宣,就要依言行文。
“太府寺少卿林翊,加贤英殿侍讲学士……”
*
林翊自然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风险颇高。
却没料到,因果竟来得如此之快——
上午才去大理寺送了些衣物药膏,下午归府就接到明旨,加贤英殿侍讲学士。而所要侍讲之人,正是才归朝的九皇子李昀廷。
季玹也没料到,师兄弟这么快又在藏书阁遇上。
林翊一身青衣,在藏书阁一众已加冠的学士中显得稚气十足、格格不入,但敛目垂手位列其间,从容又谦逊,身高虽不出众气韵却出挑。
见他持卷进门,规规矩矩行礼致意,微笑不语。
梆子声响,年十九的太子李昀轩坐于藏书阁第一排,太子侍读元熙与谢思远并排正襟危坐于李昀轩身后。年幼的李昀廷端坐于第三排,目不斜视。林翊跪坐在他身侧,负责引导教授指点。
小皇子坐得笔直,听得认真,但到底根底浅薄。纵然季玹今日有意放慢了授课的速度,依旧学得十分吃力。
不同于师兄季玹所任的翰林学士,林翊所加的贤英殿侍讲学士,既无资格于藏书阁开课为皇子讲授四书五经、时政要务,也无权利批改文章、点评课业。同尚未遴选侍读的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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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绑定,某种程度上唤为侍讲,实为侍读。
翰林院的学士们讲学之际并无额外的公文要批复,林翊却另有太府寺的事务要处理,纵然有师由两边跑,林翊也难不出差错。尤其,是在小皇子有意为难的情况下。
教授策论、兵略的学士既不敢责罚皇子,也不会同有侍讲身份的林翊为难。
年长的太傅却无所顾忌,李昀廷背诵不对、课业有失,林翊一个侍讲同侍读一般也要受到处罚。
老太傅周清古板却不迂腐,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考教之时李昀廷纵然答的不对,也只会列了书目叫林翊多为九皇子讲解,至多不过斥责几句,并不严厉;太傅闻慈名慈,在治学上却尤为严苛,逢他授课,林翊虽在他的课上行文一道颇有提升,但每每李昀廷有文辞纰漏,罚站罚抄也免不了;太子太傅卫严则与前二位完全不同,看上去最是和颜悦色,却是唯一一位偏好体罚手段、强调惩戒方成才的,太子两位侍读偶尔也会被戒尺打手。
宰甫独子与大将军爱弟尚且如此,遑论林翊。卫严杀鸡儆猴,林翊自然吃尽苦头。
就这般又过了数日,皇后生辰,宫内设宴,陛下并诸嫔妃、皇子,宗妇诰命不一,与几位外戚参宴。席间九皇子李昀廷与某位皇子发生了争执,被勒令当晚回宫思过。林翊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还忧心了一会儿,却不料第二日自身难保。
小皇子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课业忘得一干二净,课上卫严问起,自然交不上答卷。
卫严笑容不改,只无奈哀叹一声,道了句“失礼了”,随即唤人请了太子太保李永年入内。
这就不得不提卫严的又一特殊之处——体罚虽多,却从不亲自动手,多请负责教习诸皇子射艺、骑术、击剑的李永年代劳。一则对方常年习武,不比文人手上无力;二则他更清楚皇子并侍读们的身体情况,分寸拿捏得极好。
往日受罚,多只有林翊一人。今日不同,三皇子与五皇子因昨夜醉酒,课业请了侍读代劳叫太子太傅一眼瞧出来,三皇子的侍读贺敬、五皇子的侍读荀珺也在受罚之列。
卫严指了林翊站到众人之前,被李永年抬手示意跪好,檀木戒尺劈风落在肩上,哪怕林翊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被尖锐的疼痛刺激得身体瑟缩。双手紧紧拽住衣袍,林翊倒抽一口冷气,重新跪坐好,身体僵硬,默默忍耐。
十下结束,诸人一言不发,即将受罚的贺敬、荀珺二人更是脸色煞白,战战兢兢。
“殿前失仪,再责十下。”
尝到血腥味的林翊恍惚间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唇齿相交,痛极之下竟咬出血来,滴落在衣袍上。抬眼,太子面露不忍,九皇子李昀廷闻言更是大惊失色。
他与太子不睦……虽然恨林翊故意瞒骗,恶对方假意温情,有意与林翊为难。但月余坎坷、千里相迎、陪伴照料的情分摆在那里,绝不至于让对方颜面尽失,受此皮肉之苦。
但事与愿违,太子太傅卫严如事不关己,袖手一旁;太子虽不赞同,却并未出声阻止;太子太保李永年出手狠绝,并未留情。
罚毕,林翊抬手拭去唇边鲜血,朝卫严礼过,待对方点头,方才脚步踉跄退回原位。
师兄季玹今日不侍讲,知道二人同门关系的翰林裴徽一脸担忧地看过来,林翊勉强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不小心扯到肩膀,又是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