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车舆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岁宁壮着胆子,扯上他的衣袖,谄媚道:“若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公子会信吗?”

    宋聿挥袖甩开她的手,冷然吐出一句:“不信。”

    她便也止了笑意,如实回答:“我前几日刚从陆府逃出来,城中那些士卒,是在寻我。”

    “怎么?在陆氏也干不下去了?”他一时忍俊不禁,以袖掩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开心,这句话像是刺痛了她的心,勾起些许不愉快的回忆来。

    岁宁落寞地背过身去,不去听他的嘲笑。逃亡的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泥泞。此刻她发丝凌乱,脸上的胭脂也花了,实在算不上体面。

    宋聿察觉到她的低落,便也不细问其中缘由了。

    “那你如今想去哪儿?”

    “我想出城。”

    “出了城之后呢?”

    岁宁背对着他,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要去寻仇的事,更无法说出口。

    “今日出不了城了。”宋聿掀起车帘看了看周遭境况,又无奈放下,“先随我回谒舍吧。”

    “嗯。”她小声应着。

    “岁宁。”宋聿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唤她,“坐过来些,等会到了谒舍,指不定还会有人来盘问。”

    岁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挨近。那人却覆住了她脏兮兮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之下。

    马车缓缓行驶在义阳拥挤的街道上,民众渐渐散去,依旧有守城的士卒在徘徊。近了谒舍,远远见着有两个士卒在门口盘查来来往往的旅人。

    宋聿问:“他们之中,可有人见过你?”

    岁宁答:“今日在城门口,见过的。”说着,她便解下腰带,褪去黑色的外衣,只余一件白色的中衣。

    宋聿一时语塞,忙背过身去,局促得将袖角都抓皱了。她好像没把他当外人,也没把他当人。

    “等会下了马车,我说什么,你只需听着,不必答话。”

    岁宁任由宋聿将外衫盖在她身上,听他细声叮嘱,下一刻便身子悬空,被他揽着腰抱起,快步行至门前。

    守在谒舍的士卒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见一女子靠在他怀中,发丝掩去了面容,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便问他索要名牒。

    宋聿道:“青州宋氏,宋绍君。且容我先送内子回客舍歇息,待会自会有人将名牒送过来。”

    二人一听,也是在建康排得上号的姓氏,开罪不得,只得先放行。

    “无事了。”宋聿细语安慰她,却发觉她的背后已浸出津津冷汗来。

    待回到了客房,将门窗一并掩上,她才安定些许。

    宋聿问她:“就这么怕陆氏的人把你抓回去?”

    岁宁只低着头,喉间一哽,却没答话。

    他好似又?见到当年那只落水受惊的狸奴了,不过也只敢这般想,不敢说出口。

    宋聿蹲在岁宁面前,小声询问着:“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本不该问的,一旦听到旁人只言片语的关心,委屈便顷刻翻涌,泪水如决堤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可是宋聿又害怕,若不问个清楚,她会像当年那样,一声不吭便将欺辱她的人杀尽了。

    如今的陆氏不同,这些权贵不同,若真死于她手,宋聿未必就能像从前那般偷偷保下她。

    宋聿暗道着自己没出息,连她的底细都没摸清,这会竟只顾着替她揩泪了。

    “能将京中的士族耍得团团转,还能一刀了结了叛党性命,不是都要名满京师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啊?”

    “我不要名满天下......我不想要这些了......”

    名与利,她都不要了。

    宋聿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徐晔的性命。

    这个自然不能说,于是便答:“我如今不知晓,待我想好了,再告诉公子。”

    “好。”宋聿扯过袖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袖口脏了,胭脂却愈擦愈花,他忍不住笑道:“瞧瞧,胭脂都哭花了,一点都不漂亮。”

    “无妨。”岁宁拂开他的手,把头偏过一边。

    反正也没漂亮过。

    天光渐渐暗去,豆点般的烛火一点点被点亮,在树形连枝铜灯上如同花朵绽开。柔光映照着他清冷的眉目,那暗淡又深邃的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岁宁忽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那双眼中,藏了许多心事与秘密。

    但她此时哪里敢问。

    宋聿早有些疲乏,取下木施上的外衣,又回头看着那安分坐于案前的女子。

    “我尚有些事未谈完,你留在这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不然,我真会把你当成是陆氏的细作。”

    “过会,会有人送饭食和热汤过来。你自便,不必等我。”

    平淡的语绪中带着丝威胁,却又留了些许情面。

    “嗯。”岁宁即刻正襟危坐,点头如捣蒜。

    那人走了,她也卸去了慎微,无力地伏在桌案上。

    案上展着一份书写完毕,待墨迹阴干的拜帖,似是它的主人忘了收好。

    可帖子上“平阳县令徐晔”几字赫然映入眼帘,让她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徐晔将要来平阳上任,可他人还在路上游山玩水,迟迟未到。那么这几日暂留城中也未尝不可。正思索着,一阵轻快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谒舍的杂役给她送了些衣物和点心,又来来往往,在屋内替她备下沐浴的热汤。

    可岁宁全无困意,只抱着膝坐在案前,盯着那份拜帖,守着桌前一盏油灯,直至灯芯都燃尽。

    分不清是月亮洒下的光辉,还是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唤醒,那人问她,“为何睡在这里?”

    岁宁微微睁眼,看清了来人,竟是连头也不愿抬。她咕哝道:“公子怎么回来了?”

    他道:“回来取些东西。”

    “哦。”岁宁敷衍地应了声,抬袖遮住了眼睛,又继续睡。

    乌发披两肩,垂落在草编的席上,其上落满朦胧的天光。

    宋聿坐在书案的另一侧,静看着她。

    “去榻上睡吧。”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去。”

    他无奈道:“我的东西,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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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着了。”

    “抱歉。”她支着书案,慢吞吞坐直起身,把枕在臂下的一沓文书推到他面前。

    宋聿拿过几册文书,连带着拜帖也一并收走。

    他轻声慰道:“先睡吧,待到天明,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城。”

    她忽然说:“公子,这几日我还不想出城。”

    宋聿沉默半晌,又叹道:“谁知你又生了什么盘算?我不敢一直带着你。”

    岁宁忙道:“我可以不跟着公子的。”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似是一宿未睡。此刻正垂着眸,不知在思忖着什么。目光落在她那双善于说谎的眼睛上,微微泛红,有些难看。

    只听他笑说:“那——我就更不放心了。”

    岁宁又丧气地伏在案上,她与此人,如今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宋聿又说:“想让我帮你,得拿些条件来换。”

    “什么条件?我如今没钱又没势......”

    “你觉着,我差的是钱么?”

    “那是什么......”

    “陆氏的秘密,或者,你的秘密。”

    话一出口,宋聿仿佛料定了她会选择后者。

    可她竟说:“两个都说的话,公子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自然可以。”宋聿无奈地笑出声来,果然还是高估了她身为谋士的底线,陆宣竟敢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三年。

    他抱着一摞文书行至门前,回头说道:“我现下还有事要处理,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走后不久,“啪嗒”一声,门外上了锁。

    岁宁躺在榻上,亦无暇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紧事,须得这样防着她。

    这日张府张灯结彩,檐角和树枝上的红色绸花高高挂起,红绸绵延不绝,宛若嫣红的流云。是为张将军独女张韫言与陆氏二公子的订婚宴。

    昔年,老将军张沧还在骂陆宣是个“出言不逊的小王八”,二人为扬州平叛之事争论不休。

    今日他倒一改说辞,称赞他的未来女婿,论样貌是丰神俊朗,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论功绩,曾立下平叛大功,如今又任朝中长史,可谓前程可期。

    众宾把酒言欢,贺他仕途青云直上,又祝两家良缘永结。

    席间觥筹交错,宾客行酒之声此起彼伏。

    听得陆宣怔怔出神。

    有佳人兮,似兰斯馨。

    席间头戴金钗,身披绮绣的女郎君正以扇掩面,遮去了其下绮丽的红妆。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陆宣一眼,又悄然听着旁人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郎婿。

    像陆宣这般高调的人,张韫言早听闻过他的大名。除了通篇的赞誉之外,还有些无伤大雅的风流轶闻。

    陆宣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回以得体的淡笑,将自己的心绪藏得极好。

    最后,他同她许诺:“延生盼能与卿执手共云程,互许白头人。”

    也是他亲笔在赠与佳人的白绢上写下,“求仙子于广寒兮,若纤云乎弄巧。执素手而同心兮,许日月之长情......”

    既已尘埃落定,何必辜负佳人,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