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11章
    可怜女人。

    可怜女人这四个字在案件发生后很快上了热搜。

    死者李重,样貌不差,能力不差,工作不差,却因为一场婚姻被“变态残暴”的老公直播吊死。这是什么血仇大恨才让他下如此毒手?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让这样的事发生在青天白日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私刑?

    方月华是不是认为自己才是李重的主人?只有他才能决定她的生死?

    那些看了视频的人们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三观震碎不说,还陷入恐惧可怖的深渊中,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他们认为自己得了创伤应激障碍,吵着要去找方月华索要赔偿。

    前段时间高调签约方月华的MCN机构“蚁后”也迅速做出回应:即刻解除与方月华的合作关系,并根据合同约定要求方月华赔偿250元。

    二百五?

    像个笑话,是个笑话,但一点也不好笑。

    鉴于直播杀人的冲击力过大,竟然没有几个人骂“蚁后”之前为虎作伥帮坏人,之后见风使舵蹭流量,反而纷纷去其账号下留言追着骂方月华。满屏都是让他赶紧自行吊死偿命。

    市设计院也发文表示沉痛哀悼。悼文细数李重在职期间对单位的贡献。她主持参与了数十个项目,她为单位创造了上千万的产值,她得到业主的诸多赞许,她踏实肯干,团结同事,敢做敢拼,失去她是所有人难言的痛苦,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安宁。

    李重有没有得到安宁谁也不知道,市设计院洗脱了压榨员工的罪名,它获得了安宁。

    与此同时,人们纷纷前往文汇花园,将李重生前最喜欢的淡黄绣球花摆在大门外,白色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在人间制造了一条长长的银河。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像一粒沙,一滴水,一个字,和其他人一起默默无闻、可有可无地组成了人类群体,写就了宇宙诗歌。

    现在她死了,却也活了,她终于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成为独一份的,可以被看见的“人”。

    她真真切切触动了人们不少但也不多的怜悯之心,她理所当然成了“可怜”两字的代言人。

    她死了,她毫无反驳之力。

    于是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

    陈秋池熬了一夜,脸色越发苍白。

    从李重7月14号消失,到8月5号死亡,这二十天的时间里她到底藏在哪?是主动消失,还是被动拘禁?

    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行踪,哪怕运用再高超的反侦查手段玩消失术,找到他也只是时间问题。可李重只是个普通人,她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并且,24号警方采取大规模搜索后,这个案子立马成为舆论热点。各种真假信息四面八方扑过来,文汇花园门口的主播们一夜之间冒头,让案件全方位暴露在社会大众的视野。尤其近两年性别对立、恐婚恐育都是热点话题,这个案件虽然具有天然的热度,但这样的舆论势头远远超出想象。

    陈秋池查了舆论传播路径,发现几个疑点。方月华报警4小时后,有人就在网上发文说文汇花园出了事。这个账号是新号,发完后@好几个大V,没翻出什么浪花,第二天就销号了。

    24号那天,警方刚到小区就有人发照片去各个平台,并且加上了‘杀妻’、‘分尸’这样的符号字眼,于是讨论度开始攀升。这也属正常。但到了当天晚上6点,营销号同时出动爆料,这个案件立马上了微博热搜。她去调查了几个源头营销号,他们被提前收买了。

    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且对方非常小心。联系方式、付款方式都极为隐秘,只是目前还没有追踪到有效信息。

    方月华对此自然否认,还说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行程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者直播镜头前,随便警察查,他都问心无愧。

    至于吊死李重的麻绳的的确确是方月华提前购买,快递店的监控视频也显示,是他亲自去取的快递。方月华对此的解释的是他的手机李重可以随便碰,随便用,知道他的开屏密码和支付密码,而且家里的快递只要他在家都是他去拿的,所以这并不能证明所谓的“凶器”是他提前谋划购买的。

    陈秋池盯着面前的现场照片。麻绳一头被紧紧绑在车后杠,另一头绕过两米高的消防管绑在李重的脖子上。两端都是最为结实的绞刑结,这种绞刑结在过去是惩罚身份低贱的平民,吊死示众,以儆效尤。现在则用来拖曳重物和高空吊物。

    不管是谁谋划吊死李重,采用这种绳结方式,一定是抱着让她必死的信念。

    南一彤之前问她,这种死法痛吗?这种绳结越挣扎越紧,死得也越痛越剧烈,从某种程度上还没有直接斩首来得痛快。

    说到南一彤,陈秋池又想起李重写的诗,还有不知是谁写下的“我的小可爱”。要说它很重要,可它像谁随手写在一张废纸上,随时可以丢掉。若说它不重要,李重为什么还要留着它?还要在纸的背面写下关于“你我他”的怪诗?

    苏鹤打着哈欠敲门进来,两手一摊,“真是奇了怪了。我把文汇花园周边所有路口的监控视频又查了一遍,甚至还往更远范围更多角度去查,除了李重走出小区的那一瞬,就再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她难道会隐身术?”

    陈秋池皱起眉头,“走,再去趟文汇花园。”

    -

    文汇花园真是命运多舛。

    早些年它是市电机厂所在地,建国后就成了市轻工业发展的典型代表,繁荣了几十年,结果顶不住国外优质产品的侵扰,1996年全市国企改制时,它直接被其他大厂兼并了,被迫从市中心搬到百公里外的乡下。

    地产商在原厂宿舍的基础上竖起来十几栋楼,电机厂工人以折扣价买到手,前后左右不是行政机构就是医院学校,刚开始确实颇为风光。

    可随着时间流逝,它在城市化浪潮中迅速衰老、衰败,从香饽饽变为城市伤疤。它又小又窄,投入产出比太低,即便位置好,地产商也不愿出巨资拆迁,政府没办法只能出点小钱把沿街的破损外立面修修补补,欲盖弥彰地把其消隐在城市的繁荣中。

    现在,它消隐不了了。

    社会舆论制造的一波又一波浪潮将其推到公众面前。这次有人直接死在里头,且以直播的形式,文汇花园光速窜到了浪头上,光腚出圈,想遮掩都遮掩不了。

    今天好不容易艳阳高照,可业主和租户们还是觉得头顶乌云,凄凄惨惨,冷冷飕飕。那个叫李重的女人的冤魂说不定正沿着自来水管、污水管、电线网线四处游走奔啸,说不定正想找个替死鬼顶替她下地狱呢。有人甚至等不及天亮,昨晚连夜出走,要么借住亲朋家,要么去住酒店,剩下的则关上窗帘,关紧窗户,闭门不出。

    陈秋池注意到小区对面房产中介门口墙上贴了张巨大的白纸,用红字写道:“超级凶宅,超级低价,欢迎胆大者看房。”

    很多人正拿着手机拍摄,一个个嬉皮笑脸,不嫌事大,想必一会儿全网就知道了。

    小区门口依然堵得人山人海,有送花过来祭奠李重的,有带着团队在这里扎根实时直播的,还有人试图翻墙闯入被保安抓住。双方发生争执推搡,继而又引起众多人围观,派出所的人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

    一个个明晃晃的手机镜头就像全世界插在这里的锚点,以此为中心,画面、声音、争论、情绪等等,任何细枝末节将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在全网蔓延,铺开,继而感染所有拥有手机的人。距离不再是问题,时间也不会桎梏,这件事会像病毒一样迅速复制,分化,传播、然后变异。

    章策是文汇花园所在辖区派出所的,他见到陈秋池,立马小跑过来,擦着额头的汗道:“陈组长,物业的人已经把资料准备好了。我带你们进去。”

    围观的人见警察出现,立马叫起来。

    “是警察!他们又发现了什么?”

    “要是他们有能耐,早把方月华那个人渣抓起来判死刑了,非要等到李重被吊死才抓他,都怪他们。”

    “是啊,方月华一看就不是好人,早都应该把他抓起来。留着他在外面干嘛啊,把整个小区都毒害了,所有房子都成了凶宅,以后还咋卖?”

    ……

    章策拍了拍快要炸毛的苏鹤,“这种话我从昨天听到现在,一天一夜,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苏鹤脸皮涨红,忍了半天,只能加快脚步,跟上陈秋池的步伐。

    -

    物业将文汇花园的业主以及租房人口资料全摆了出来。

    “警察同志,咱们这案子啥时候能有个结果啊。从7月17号到现在,我们小区一直不得安宁。死了的人当然值得同情,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我们物业压力真的好大,临时又聘请了十几名保安,沿着围墙24小时值日,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有人翻墙进来直播。”

    “小区业主们也气得要死,我们小区本来房价就低,现在怕是更难卖出去。大家过去都是电机厂的老职工,为厂子付出一辈子,现在可好,养老房也住不成了,你们说,那个方月华是不是得赔偿大家的损失?”

    “我们物业现在收的物业费还是按照九十年代标准,这么多年都没涨,主要靠帮业主出租房子挣点钱,现在谁还愿意租这里,就是白送也租不出去。唉。”

    物业逮住陈秋池等人赶紧一顿诉苦,可怜兮兮地求他们想想办法。

    陈秋池抿了下唇,今早出发时江队就把她叫过去给了六个字的指示:务必尽快破案。要说局里领导给的压力是1的话,案件关联人砸过来的压力则会膨胀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隔着袖口感受里面传来的温热。

    章策是个急性子,熬了一夜实在听不下去这些牢骚,抢在陈秋池前面道:“陈组长来这里就是为了尽快破案,现在我们派出所也加派了人手,在这里维持秩序,并劝说大家不扎堆不围堵,咱们还是赶紧干正事,案子破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你们这些同志要有大格局……”

    被迫瞬间拥有大格局的物业只得带着陈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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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挨家挨户查。

    -

    若是小区外围监控没有捕捉到李重的身影,有没有可能那个穿着黄色裙子的“李重”是假的?有人和她一样高,一样胖瘦,发型也一样,有相同的黄色裙子,从背影看,与李重别无二致?相似程度高到连和李重生活了十年了方月华也会认错?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他认错,这一切压根就是他导演的,所有人陷在他提供的证词里,下意识认为李重已经离开小区。其实真正的李重还在小区某个角落,听着外面一声生呼唤她的姓名却无法张嘴无法回应,直到5号那天她被从阴暗处悄悄拽出,套上那个绞刑结,然后死在了直播镜头前。

    即便方月华把李重藏了起来,他又是从哪里找来和李重如此相像的女人搞出这样一道烟雾弹呢?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再说,除了方月华外的人,南一彤等和李重相熟的朋友也认为那道黄色背影是应该就是李重。

    可以肯定的是那道黄色背影再也没有回到文汇花园。但二十天后的李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坏就坏在文汇花园太老了,监控摄像头只有大门口那一根独苗,不然也不至于一点线索也没有。如果外围满天的摄像头都查不到从文汇花园走出去的李重,那就只能把文汇花园再翻一遍。

    小区共13栋楼,目前有一千余人住在这里。

    警察敲门倒是把好几个装死欠租的揪出来了。隔壁布料市场有些老板贪图便宜把文汇花园的房子当做仓库,里面塞满了易燃的布料。这下消防部门也有事要做了。除了这些,就是一堆无照经营的药贩子窝点。市肿瘤医院就在小区隔壁,来这里求医的病人就是他们最近的市场客源。

    一行人连续查了几栋楼,一无所获。

    陈秋池站在李重生前住的11栋,仰起头,榕树的巨大伞盖将楼栋门口遮得严严实实,顺着枝条往下看,蟒蛇一样粗壮的根系不知何时已经掀翻水泥树池,窜到了马路上……它们是否看到李重在二十天前的那个早上,从楼栋走出来的沉郁身影?是否看到三个月前的某个半夜她下楼抽烟时被烟雾笼罩的愁容?是否也看到她刚搬来时满心期待的喜悦?

    如果人生可以倒叙该多好啊。不,正叙或者倒叙的人生都不要该多好啊。

    肉!体不存在就无所谓痛苦不痛苦。

    “组长,”苏鹤轻声喊了下,“要上楼吗?”

    陈秋池收回酸软的心思,点点头。

    走到三楼时,她发现302大门缝隙处躺了好多张广告,像是很久没有住人的样子。

    物业不以为意地说:“这是一个短租的,从六月份到八月份,就租三个月。我们小区旁边有个肿瘤医院,很多病人家属会租这里给病人做饭。这里租金便宜嘛,再说治疗癌症是持久战,总不能一直住酒店。”

    “前段时间敲门查问时,也是没人在家。给租客打电话,对方称她陪她老公正在隔壁医院化疗呢,所以也没好多问什么。”

    陈秋池问:“已经搬走了吗?”

    “应该没有。押金还没退。”

    这家房东在国外,留了把钥匙在物业公司,让他们帮忙出租。只不过最近文汇花园出事了就没人愿意租这里,所以下个月的租客还没着落。

    几人正交谈着,租客恰好回来了。

    陈秋池一眼看到她一侧肩膀上绑了一圈黑纱,双眼哭得红肿。物业也看到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女人瞧见一群人站在家门口,愣了愣,随即有气无力地对着物业说:“刚好。省得我去找你。我能不能提前退房?押金全退给我行吗?”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长发被夹子绾在脑后,鬓角乱糟糟的,嗓音也异常沙哑。

    物业有些迟疑。

    女人立马眼泪往下掉,“他死了!死了!”

    说着她颤抖着手把门打开,走进去从柜子里拿出一堆药,狠狠往地上砸。

    “买了这么多药,全是浪费。全都没用。我也希望我们能继续租下去,可是他死了……死了!”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起不来。

    物业见状,满脸尴尬,咕哝着说这房子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等他问问房东再说。

    就在这时,这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流着泪问:“你们是警察,医院骗人你们管不管?他们说只要吃了这个药,打了那个针,就能活多久,可我老公还没坚持两个月就死了。”

    没等回答,她目光幽幽,“算了。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要是你们都能管的过来,就不应该叫警察。应该叫神。”

    满地的药盒上写着西罗莫司、安罗替尼,伊马替尼、达沙替尼等等陌生又恐怖的字眼。

    陈秋池走上前去,低声说: “请您节哀顺变。”

    女人抬起泪眼看着她,嘴唇哆嗦地说不成话。

    “不过,您丈夫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看这些药盒,有用于肾移植的,有治疗肉瘤的、肺癌的……”

    陈秋池停顿了片刻,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剩下几个字,“还有白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