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寨回来后你便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甚至有一天梦见,端公背着你上刀山,他刚开始唱咒语,你就尿在人家的后背。神仙怪罪,直接把你扎死在了刀山上。
梦里不得安宁,醒着时你也不得安宁。
你母亲每天都会问你。
“想不想说话?”
“你能说话了对不对?你别骗妈!”
“邪也驱了,刀山也上了,你还不张嘴说话是不是故意的?”
质问多次无果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使劲捏住你的小嘴,扯你的舌,扣你的喉,把你折腾地眼泪鼻涕全冒出来才算完。
父亲得知母亲带着你跑那么远的地方请神驱邪试图治好你的哑症结果白跑一趟后,当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只有你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才信这些!”
“你还跑那么远主动上门求骗,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你摆摊那么辛苦,挣几个钱不容易,全让神汉给骗了。真是糊涂。”
你母亲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我摆摊很辛苦啊。”
你父亲一愣,表情有些不自在,“都是一家人,谁都不容易。再说我已经办了停薪留职。马上要去罗老板那里做技术总顾问。工资报酬随便我提,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你母亲没好气地说:“咱们的好日子?是你一个人的好日子吧。你拍拍屁股潇洒走了,这个家,还有李重,全抛给我一个人。”
“我都说让你别摆摊了。”你父亲语气柔和下来,“又赚不到几个钱,还把你累得半死。等我帮罗老板找到矿,拿一大笔钱回来,咱们就能从这个破房子搬出去,住高楼,住别墅,还能给李重找个特殊学校去上学。日子会越过越好。”
特殊学校?你母亲心头微微一动,转脸看向你父亲,“这次真能行?”
你父亲笑起来,“当然。不然那么多地质员罗老板不求,非求到我面前。算他眼光好,知道我这两把刷子不是谁都有的。”
说到这里,他语气更加柔和,“就是……这次我出门总要兜里装点钱,买点好衣服,也好跟人谈事。”
他确实没钱。这几年地质队仅有的几次发薪全被你奶奶要走,家里吃穿用度都靠着你母亲摆摊挣的那点钱。
你母亲转过身,“没有!”
你父亲拽着她的手,“你男人出门总要体面点。要是穿得破破烂烂,没人会看得起。这咋能挣到大钱?我这次去罗老板那里可不是当风餐露宿的地质员,是技术总顾问……”
见你母亲迟迟不肯拿出来,他急了,“你都愿意让神汉骗你钱,不愿意给我?我这可是正事,是咱们家的大事。”
老林头是神汉骗子吗?
你母亲并不认同,即便到现在你都不肯张口说话。
她亲眼看到老林头赤脚走过火炭,赤脚爬上刀山……除此之外,她在那个古老村寨里咂了最好喝的酒,吃了最勾人的酸汤,看到了最真诚的不带任何探寻、鄙视、或者怜悯的脸。在村寨的那晚她睡得最香甜。
“你知道吗?我帮罗老板找到矿拿到报酬只是第一步,我还想在他手里盘下一座矿山。”你父亲双目里透着精明,“然后我再转包给其他人,不花费我一分钱,就能赚几百万不止。这是什么概念?啊?”
你母亲终于肯转过身来,她盯着你父亲,“你今天准备从我这里拿多少?总不是几十、一百吧。”
“新衣服只能让我看着体面点。重点是我要上下打点,把关系搞好,这样才能办大事。”你父亲一脸坦诚,“我知道你兜里还有三千块,放你那里没有半点用处,不如给我让我去运作,肯定能给你拿回来三万、三十万、甚至三百万。”
“你偷看我账本。”
“那哪能叫偷看?都是一家人。”
翌日,你父亲偷偷拿走你母亲藏在橱柜里的三千块去了天柱。
-
你母亲大哭了一场,对着你,把你父亲骂得体无全肤。每骂一次他曾经干下的恶心事,最后总要落到一句脏话:草你X。
你不懂这三个字到底在骂什么,精髓是什么,可这好像和你奶奶有关,你对这个干瘪的精明老太太并无半点感情,所以无所谓。
半年后,你父亲突然在一个深夜回来了。
他回来了,三千块没回来,穿得甚至比走的时候还要落魄。
自然又是一场大仗。吵得房顶掀开,吵得四邻不宁。
你父亲这人吧,饶是被人拿住了把柄,嘴上从不示弱。
“我好不容易攒的辛苦钱,你偷走不说,半年花得一分不剩。”
“是我的错吗?我扎扎实实用我的技术帮那个罗老板找到重晶石矿。可谁能想到他只办理了硫铁矿开采证。警察来封矿,幸好我跑得快,不然你今天连我都见不到。”
“那我赶紧报警,赶紧让他们把你抓走。省得你这个祸害继续祸害我。”
“有你这么给人当老婆的吗?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我没良心?是谁把这个家撑起来的?是我!是我!”
“地质队情况还好的时候,你在家当少奶奶,啥活也不用干,我没半点功劳吗?”
“少奶奶?有住土窝子的少奶奶吗?是我不愿意干活挣钱的吗?我让你帮我去食堂找个活干,你清高你死活不愿意。”
“……”
“……”
-
李重啊,当时你在哪?
隔壁王阿姨有急事回了老家,你只得坐在自家门口,把里面两头怪兽的咆哮声强行挡在身后。
昏黄路灯下一道小小的影子倒在地面上。
你突然想起你的哥哥,那个你占了他名字的哥哥。
前几天老陀拿出白居易诗集,随口念了句诗:“彭殇徒自异,生死终无别。”
你歪着小脑袋看着他。
他看着你两个嘴角好几天不曾消失的暗红指印,长叹道:“彭祖活了八百年又如何,早亡的人又如何,人总归有一死,晚一点早一点没有任何区别。”
他塞给你一颗糖,“人只要活着就会很痛苦,所以咱们要多吃点甜的。”
全家期盼的、应该叫做“李重”的哥哥,他早亡了。
他的忌日是你的生日,你的生日是他的忌日。
那天,你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生日祝福,连一个浅浅的拥抱也没有。
那天,你知道你要更乖一点,在母亲带着浓厚火纸味回来前,你最好睡着。
即便没睡着也要装着睡着,然后任凭母亲的手指描摹你的眼,你的眉头,还有你的脸。再痒,再难受,也要紧紧闭上眼睛。
其实,不用睁眼,你也知道彼时母亲的脸上一定会浮上一层慈爱柔光。
那不是给你的。
这是母亲和哥哥一年之中唯一链接的母子瞬间,你不会打破,也不忍打破,于是你装睡,一睡睡到天亮。
身后的咆哮声已经演绎成摔打声,想必锅碗瓢勺已经遭了殃,桌椅板凳也遭了罪,说不定等会你也会被提溜进去为他们的战火加把油。
此时此刻,你不是李重,更不是李晶,你是他们倒霉人生的证明,是他们不睦婚姻的见证……
-哥哥,如果是你活下来,会不会好一点?
-哥哥,如果我和你都没活下来,会不会更好一点?
-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母亲带着你回了娘家。
你非常开心。
因为那个世界第一好的老太太会把你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喊你乖乖。
母亲抹着泪诉着苦,外婆也跟着哭,外公则抽着水烟一声不吭。你走过去,趴下来,把耳朵贴上水烟筒,里头咕噜咕噜的,像水在跳舞。
白烟飘出来,你去追,去闻,然后被外婆拎过来抱住说:“我的乖呀,小心烟醉!”
回娘家的第一天,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要离婚。
第三天,母亲依然坚定要离婚。
第五天,母亲开始狂骂父亲,说他做了烂事连低头认错都不肯。老婆回娘家他竟然不管不顾,让她一个人丢脸。
骂到第十天时,父亲终于出现了。他拎着两袋苹果上门,啥话也没说,就这么坐在堂屋里。外公说他到底来了,说明还是想把日子过好的。母亲黑着脸不肯随他回家。父亲被闹得下不来台,不得已拉住你的手,问:“李重,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家?
-207地质队那个土窝子?只有母亲忙碌的、五天一拌嘴十天一打架的地方?
-是啊,应该是家。
-如果家空了,哥哥找不到母亲,会不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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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点点头,表示想。
父亲笑了起来。
母亲也似乎松了口气,但脸依然黑着。
你们三口终于一起回了家。
-
当晚,你被一泡尿憋醒。下床赤着脚,忍着寒意找放在床边的尿桶。突然外头响起一声震动。
你睁大眼,像无声的幽灵在暗夜掀开门帘。
土窝子再破也分了三间房,左侧那间你父母住,右侧那间你住,中间的作为堂屋用来吃饭、写作业、招待客人。
你站在堂屋里,扑面而来又是熟悉的羊膻味。木质方桌上放着一个大铁盆,盆里放着昨天母亲刚收拾出来的熟羊肉。冬天的黔北就是天然的冰箱,盆里的羊肉像一块块暗红石头,摞成了羊的“尸山”。一把羊腿刀插在尸山上,弯弯的木质刀柄从铁盆了探出头来。
对面传来你母亲呜呜咽咽的哭声。
你像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冷得毫无知觉。门缝处投过来的一道昏黄光束将你这条冰棱子一劈为二。有股酒臭味隐隐从里面穿来。
“别碰我!滚开!”
“你是我老婆!多久没让我搞了?现在连碰都不让我碰,想干嘛?是不是又在外面胡搞?”
“放你妈的屁!你给我松手!不要碰我!”
“你再给我生个儿子!”
里面瞬间冷寂下来。
紧接着你听见里头响起一声脆响。
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门开了半边。
父亲是一座裸着的、骑压在母亲身上的山。同时他也是臃肿的,撅起的肚子几乎顶到了你母亲的脸上。
母亲浑身发抖,一只手被父亲紧紧攥住。
还没等她另一只手再次打过去,你父亲下手了,一巴掌狠狠打在母亲的脸上,直接把她的头打歪过去。
她看到了你。
你看到了她。
她的脸上全是泪。
“你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我娶了你,你这辈子都没人要!”
“李重已经四岁了。我们现在有生儿子指标,为什么你不愿意生?”
“你以为我想碰你吗?你要不是我老婆,给我钱我都不草!”
父亲把母亲的脸狠狠掰过来,“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你的嗓子突然非常痒,痒得恨不得把手指头伸进去抠。
母亲双腿乱踢着,大吼大哭,“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生儿子!我有儿子,他叫李重,他还活着,活在我的心里!”
你终于忍不住了,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插到舌根,拽着,薅着,扯着,痛点没关系,总要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才能让所有人看到你的存在。
墙壁上父亲的影子骤然变大,手掌变成了铁蒲扇,一下一下重重打在母亲的脸上、身上、胸上……
你猛然转过身,从“尸山”上拔下羊腿刀,然后扭头重重撞开门,铺天盖地的光将你包裹……酒臭味彻底冲出来。
父亲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你。
你无声流着泪,小手高高举着刀,刀尖正对着他。
母亲的唇角沁着血。她盯着你,又是那种眼神……又近又远,又实又空,好似在看你,又好像透过你看另一个人。
“李重你想干嘛?!把刀放下!”
你伸直舌头,上下嘴唇一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呼喊,只可惜无人听见。
父亲震怒,从母亲身上跨下来,像一头野人,一头毫无遮掩、吃生肉、喝鲜血、浑身长满毛的野人。
很久之后,你学到历史课本上的直立人,你如同惊弓之鸟,偷偷用铅笔把那幅画涂成了一团黑。
此刻你没有后退,反而踮起脚把刀举得更高了一点。
父亲带着酒臭味扑过来,你从他张舞的手臂下钻过去,挡在了母亲的面前。
你不知道是冷得还是吓得,上下牙齿不停打架,浑身哆嗦出了幻影。
嗓子更痒了,如同万只蚂蚁在里面啃噬。
你竟然痒得哭出声来,越哭越大,越大越哭,上下嘴唇碰在一起,终于喊了那声迟来的呼唤。
“妈妈!”
“妈妈!”
“妈妈!”
一声比一声大,在1994年的某个冬日夜晚,传遍了整个地质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