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烟随着时间的流逝寸寸燃尽,江耀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望着尤未。
他知道她是在蓄意刁难,无论他给她什么合适的理由,她都不会允许他碰这桩案子。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尤未此刻掌握了主动权,说什么话都很有底气,“如果真的委托你当辩护人,上了法庭,江律师也会像这样,在法官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吗?”
“他的案子,转机是在现在的侦查阶段,而不是在庭审。”江耀分析,“这个案子,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你弟弟——”
尤未纠正:“丛千斐。”
“丛千斐。一种是丛千斐并没有做囚禁阮觅夏的事,是阮觅夏在撒谎。只要人撒了谎,总有破绽。现在是找出破绽最好的时机,因为阮觅夏正在试图扩大舆论对这件案子的影响,如果越拖下去,破绽和线索就越易被舆论所掩盖。到最后,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就算警方查明了真相,丛千斐真的无罪被释放,他也是有罪的了。”江耀看到了重点,“只要丛千斐在里面一天,‘如伊随心’就要损失一天的信誉,拖得越晚,‘如伊随心’承受的损失就越大。而且这案子如果真上了庭审,只会闹得更难看,倒不如现在尽快解决为妙。”
这倒是尤未今天所听见的唯一与众不同的说法,甚至连会见过丛千斐的凌昊岩都不相信丛千斐是完完全全无辜的,一直劝尤未想办法让他赶紧说真话:“那如果,他真的做了呢?你今天中午应该也看到阮觅夏的那些照片了吧?让一个女孩子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与痛苦,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就是十恶不赦的人渣。”
“为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辩护,你能做到吗?”她问他,“你难道不会不安?”
“我入职念诚七年多了,这七年多以来,我难道做的不就是这些吗?”江耀反问她,“我为抢劫犯辩护过,为诈骗犯辩护过,也为杀人犯辩护过,不差他丛千斐一个。检察官维护的是公平与正义,那么我们刑辩律师也是。天平永远要有两端,我们只是站在另外一端。”
“对着我,你说这种话可以说得很轻易。但对着你的良心,你还能这么轻易吗?”尤未太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了,“当初你爸因为非吸罪被抓了,你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愧疚,甚至书都不想读了就想回来——”
“我们是就事论事在谈丛千斐的案子,”江耀制止她说下去,“你不必翻旧账。”
尤未也不想翻旧账,因为这笔旧账中和她有牵扯的还不少:“好,那我们就事论事。假如丛千斐真的做了,你打算怎么为他辩护?”
江耀很直接:“如果他真的做了,就让他认罪认罚,尽量取得被害人的谅解,让被害人出具谅解书。”
“如果这就是你的解决方式,那这案子我根本不需要你来,谁做都可以。”尤未告诫他,“江耀,人不要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解:“我做不到什么?”
“突破自己的底线。”尤未点明,“如果为了让丛千斐脱罪,我要你指黑为白,我要你用尽那些龌龊下流的手段去攻击阮觅夏,你做得到吗?”
“如果你执意,我可以去做,但我也不妨告诉你,利用舆论反击是最愚蠢的下下策。”江耀冷静剖析,“越操纵舆论,只会越让法官反感,到最后该怎么判还是看证据,不是看舆论。指黑为白地攻击阮觅夏,一旦被她拆穿,只会牺牲丛千斐和整个辉熳集团的信誉,并不会对案子的结果有什么助益。”
“况且,”他看着尤未顿了顿,“我也不觉得,你真的会为了赢,平白无故去诋毁另一个女孩。”
“怎么这样高看我,难道在你心里,我竟然一直还能算得上是个好人?”尤未欠欠地笑笑,扬扬手里的烟,“你还有半根烟的时间,如果不想我用下下策,那就再告诉我一个上策。”
江耀看着烟灰点点落下,话都堵在了喉头,长成了柔软的棘刺,刺得他酸涩不堪。
“没有别的招数了?”尤未看着细烟只剩短短一截了,准备送客了,“如果没有,你可以走了,也不要让王律再派人过来了,我不需要一个只会教丛千斐认罪认罚的律师。”
江耀深吸一口气,但眼神还是离不开她:“……我没有了。”
她以为她总算可以送走他了,正打算扬手将烟掐灭,他却先一步截住了她的手:“既然今晚过后你不想再见我,趁现在你的烟还没灭,我们不如索性一次说清楚。”
他用另一手去松领带:“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说着,居然还真的一笔笔给她算:“我当年的学费,加上我妈的手术费,大概七十多万,再加上你那个房子一年的房租、水电费,大概一百万,利息你是要按央行同期存款利率算,还是按英国的定期利率算?”
尤未真的又好气又好笑。
她从没想过七年之后他竟然还要和她掰扯这些:“不必了,你就当我在做教育投资吧。”
她嘲谑地补充:“一笔失败的教育投资。”
“抱歉,今天就算你说不要,我也要还给你,我说过,我不会再欠你什么,”他粗暴地扯下领带,脱掉西装甩到一旁,转而去解衬衫的扣子,“还是,其实尤总您从来都不喜欢要钱,而是更喜欢……”
他略顿后,不带感情地轻吐出四个令尤未瞠目的字眼:“钱债肉偿?”
她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浑身一震,紧紧盯着江耀。
可他居然不是开玩笑的,还在继续向下解他的扣子。
细烟一寸一寸在她手里燃尽,扣子一颗一颗在他手里被挑开。
眼看他解到最后几颗扣子,尤未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你们现在谈业务,都是这么来的吗?”
“对啊,投你所好,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他开始解下半排纽扣,“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得这么道德高尚,是不是?”
尤未有点难以相信自己所见的,咽了咽口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我要是明天去律协投诉你——”
“那就等明天再说吧,”江耀没有耐心地又拉扯开几颗扣子,坦坦荡荡地正对着她,“但今晚,我一定要和你两清。”
尤未急忙用手遮挡住眼睛,可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瞟。
他的身材倒是比之前好更多了。
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她脑子里一出现,她真想掐死自己。
她正准备艰难地开口拒绝江耀,可江耀已经逼近了她,抓住她的手放在最后一颗冰凉的纽扣上:“这里钉了一颗暗扣,这么久了,我一直都解不开,不如还是你来吧?”
她愕然地仰头去看他,但他竟然是这样认真的神色,不带任何狎昵与挑逗,深深注视着她。
她懵然地伸手握住那颗冰凉的纽扣,心跳加速,冷静尽失:“……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抿唇而笑,笑容里却又透着近乎癫狂的偏执与绝望:“我的意思是——”
她被他吐出的气流摩挲得晕眩,只觉得脑子混沌一片,脸上却不断升温。
手一颤,纽扣在她和他的双重牵拉下,从纽门中脱出。
也是在这一瞬,她攥着他的衣角,忽然被手上熟悉的质感,勾带出了她心底深处掩埋的记忆,令她脱口而出:“这套Suits是——”
“是你当年花钱做的。”他伪作的笑容瞬间消散,打量她的目光忽黯,旋即变得冰冷,“难为尤总还没忘。”
他也不愿再演下去,将衬衫一把脱下递给她,又把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放进她手里:“今天,我物归原主,原封不动还给你。卡里是一百万,密码就是你扔掉我的那一天。”
他言毕,弯腰迫近她的手,以唇衔起那支快要熄灭的烟,抿住她残留在烟上的唇印,吸尽最后一口,如数在她耳旁奉还:“从此以后,我们就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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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欠。”
尤未怔然,可他已经撤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尤未久久都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看见窗外的大雪,她才想起雪根本就还没停,外面的温度已有零度以下。
“靠,有病吧!”
她骂了一句,随手抓起了放在沙发上的羊绒毯,就直奔地下车库去发动车子,去追江耀。
出了小区,她根本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走了,只能赌博似的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也不忘给他打电话,可他竟然都直接挂掉。
她来来回回绕着小区开了一圈,才想起江耀也是开车来的,而她关心则乱,居然忘了这一点。
她咒骂着他,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却看见江耀竟然坐在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上,对着漫天大雪发呆。
尤未本来不想管他了,但始终没能狠下心,还是调转方向盘,向公交车站开了过去。
她降下车窗,不顾倒灌进来的风雪,向江耀大吼:“你个欠雷劈的有什么毛病?!大冷天的大半夜坐在这里是想怎样?!想我明天一大早来给你收尸?!”
江耀见她开着那辆今天害他泼了一身的Taycan滑行到他面前,为这个巧合突兀地笑起来。
看着他笑,尤未愈发火冒三丈:“你脑子被驴踢了?还傻坐在哪里干吗?你要真想寻死,隔壁小区后头有条河,你去那儿寻死,别死我家门口。”
江耀今晚像是真的抱着和她决一死战的决心来找她的:“可我就想膈应你,我为什么要死到人家门口去?”
“呵,那你去死吧。”
尤未打转方向盘,又听江耀幽幽地说:“以后开车别抢人道了,今天早上因为你抢道,我被泼了一身。”
尤未这才知道今天她抢的就是他的道,但现在看来都是他活该,他恶有恶报。
她又恶狠狠骂了他一句,迅速驶离了他的视野。
江耀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看着一辆一辆公交车从车站开过。车上的乘客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像是看见了怪兽。
或许,他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只怪兽吧,为了让她妥协,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
正当他孤零零地端坐着,以为尤未不会再回来时,抬眼间,却看见她在大雪纷飞里踩着婆娑树影而来,让他恍惚间又以为,他们又回到了多年前初遇的那个雪夜。
她没有撑伞,簌簌白雪落在她的散落黑发上,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色,让他瞧着,心弦忽然一动。
不管多少次,她总还是有办法,让他动心的。
尤未从雪中踱到他身旁,投降地问他:“你究竟想要怎样?”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猜猜看?”
“江耀,你迟早会被雷劈死的。”尤未诅咒他,但妥协了,“委托书我都烧光了,明天你重新带一份来‘如伊随心’。”
“没关系,我们可以现在签。”江耀指了指他停在她小区门口的车子,“我车上还有很多备份,你想签多少都可以。”
尤未简直被他气笑了,今晚从头到尾他都在给她挖坑:“我还是比较怀念你以前要脸的样子,你现在不要脸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多谢夸奖,我们彼此彼此吧,今天是谁先把我晾了大半天的?”江耀毫不示弱,“我要是再要脸,你迟早……”
他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
尤未斜睨他:“我迟早什么?”
“……没什么。”他调转话头,“我们去签字吧,尤总,希望我们这次能合作愉快。”
“你明天就知道愉不愉快了,”尤未跟在他身后,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别以为过了我这关就万事大吉了,等去了看守所,你倒是看看丛千斐会不会愿意配合你。”
江耀也回报她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那就不用尤总您替我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