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沅一听这话,哭得越发厉害了。洛北对妹妹的眼泪束手无策,只得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最后还是进来给他换药的郎中替他解了围:“小姐,您再哭,就要把伤口打湿了。”
褚沅立刻收住眼泪,站到一边,任由几个郎中替洛北换药。他们手脚麻利,动作很轻,洛北无所事事,只盯着他们手中的膏药发愣:“这瓶子上雕着蟠龙纹,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褚沅点了点头:“是,都是太平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赏的。太子殿下还亲自来看望了一回,你还晕着,他也没说什么,只到房门外看了一看,就走了。”
她说着,从一边的桌上拿出两叠长长的礼单:“还有魏相公、解御史他们也派人来看望过,带了些东西。我不好推拒,就做主全都收了下来。回礼的单子,我也列出来了,等你再好些,可以托人一一采办了,再登门回给他们。”
洛北对这些人情来往不甚敏感,有个人替他做主是再好不过:“都听你的。”
“还有,张孝嵩、王翰、葛福顺......也都亲自登过门。”褚沅另外拿出一张名单,“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就没有多客套,一律请他们过些日子再来。名单我记在这里。要致歉要致谢,等你好些了,再看看吧。”
她说话之间,几个郎中已经将药换好,各自退了出去。褚沅在洛北身后摆了两只圆枕,扶他坐起身子,将名单同礼单递到他手上,又在他手边摆了只小桌子,从一只瓦罐中盛上一碗煨得烂熟的鸡汤,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
洛北见她动作娴熟,便知道这些日子都是她内外操持,他目光一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褚沅噗嗤一声笑了:“兄妹之间,本应互相扶持,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阿兄当我这个掖庭宫婢出身的女官没伺候过人吗?”
洛北也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褚沅将一碗鸡汤喂给他,又抽出一方崭新的绢帕来替他擦了擦唇边,“阿兄若要谢,还是谢谢裴伷先吧,太医院开的方子药材精贵,不少东西长安城里也难找,都是他跑前跑后,从胡商那里买来的。”
洛北点了点头:“我正想问你,这件事情你和伷先是怎能这么快就发现的?”
他着意推算过,他失踪之事若是要到朝会上才被人发掘,少说也要三两日功夫才会闹到武三思面前——结果第二天下午,崔湜就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谈话,显然已是纸包不住火了。
褚沅轻轻一笑,露出与刚刚那个温和女官截然不同的一面:“阿兄是不是忘了,我曾经是替女皇执掌秘密的人啊。”
她将瓦罐交给侍女,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当年二张能够诬告送别魏元忠的太子门客,今日我就能在武三思带走你之后立刻得到消息。我当时尚在宫中,是辗转托了刚刚结束当值的慕容曦光去告诉裴伷先和解琬。他们听到消息,自然立刻去找太子和魏元忠——你恐怕也能猜到那两位听到此事的反应。”
洛北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就是褚沅快了的这一步,让武三思的计划满盘皆输:“后来呢?是魏元忠向圣上请旨,让武三思放了我?”
“魏相公本要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发难,可陛下生了头疼,没有去早朝。那天下午定安公主和太子入宫觐见,一个参奏武三思无旨擅动禁军,一个参奏武三思离间天家。太平公主正在宫内,也帮了几句腔,提到武三思在长安肆意抓人,这时候才提到你的名字。为了安抚太子,圣上便下了手敕,叫武三思立马把你放出来。”
她说的一切好像理所当然,洛北却是做局的行家,他知道,若不是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一切不会恰到好处地导向圣上下手敕赦免他这个结果。他本要道谢,又觉得一句“谢谢”太过轻飘飘,只是看着褚沅。
“阿兄盯着我做什么?”褚沅起身避开他的目光。
“我只是在想,你要是进了朝堂,说不定会做的比我好得多。”洛北由衷感慨。
褚沅笑了一下,正要接话,外头有人通报,说是来个客人。来不及等褚沅命人通传,慕容曦光大步流星地从外间走了进来,低头向褚沅抱拳行礼:“褚姊姊。”
他在京中待了半年,已将一身稚气脱去,显出几分独当一面的风采。洛北颇为欣慰,喊了他一声:“曦光。”
“大哥哥也醒了?!这可太好了。”慕容曦光神情一松,“本来我还在为难此事要如何开口,如今大哥哥醒了,总算是能说得出口了。”
褚沅笑道:“有什么事情非要等洛公子醒来不可?”
“圣上今日头疼好了些,本要驾幸武三思府邸游乐,却在临行前收到了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和检校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联名为大哥哥开罪的奏章。圣上好奇大哥哥到底是个什么人,竟能让两位大都护为他作保,便要摆驾到这里来看看。”
褚沅有些为难:“洛公子才刚刚醒过来,就要让他御前奏对么?”
“圣上的性子褚姊姊也知道,一阵一阵的。”慕容曦光无奈道,“如今只有预备接驾了。”
洛北拽了一下褚沅的衣袖:“无妨,沅儿,圣上要见我,无非就是有话要问我。正好,有些话,我也想和圣上说一说。”
说是要接驾,但皇帝出巡何其复杂,等到李显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别院的一切都被布置得符合迎接皇帝驾幸的规格。因洛北重伤未愈,皇帝天恩,免了他门外跪迎的礼。洛北换了一身崭新的绸袍,在室内向李显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罪臣叩见皇上。”又给同行的韦皇后叩行一跪三叩的大礼:“叩见皇后娘娘。”
李显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自己的这位臣下。他盯着洛北琥珀色的眼眸盯了半晌,才拉了拉韦皇后的手道:“我记得你的这双眼睛.......我记得,宫变的那天,你也在宫里,是不是?”
洛北低头称是。
李显问:“你参与了宫变,为什么张柬之那些人不上表为你请功,倒是姚崇宋璟给你说话?”
“微臣参与宫变,只是为了奉李唐正朔,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李显冷笑一声:“奉李唐正朔,好一个奉李唐正朔,你们这些大臣,只是想要一个人奉李唐正朔。你们的心里可曾想到过朕?可曾记得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泥胎木偶?!
你们要起兵,把我架在马上,母亲看见了,她斥责我……我怕呀,但我回过头去,你们,你们一个个地盯着我。所以我退不了了,可你们想过没有,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八十岁的母亲啊……如果她当时不想传位给我,又为什么把我从房州召回来?都是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我背上了逼迫母亲的骂名——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他骂的兴起,看到洛北伏身跪在阶下,又恨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洛北低声道:“陛下斥五王与臣为乱臣贼子,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罪臣不敢言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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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倘若当年女皇召您回来是要传位于您。她为什么要让相王留在京中,让相王执掌禁军呢?又为什么要杖杀懿德太子与永泰郡主呢?”
提及李重润和李仙蕙,皇帝浑浊的双眼里流下了眼泪。韦后已经拿帕子捂住了嘴唇,在一旁无声的哭泣着。她对这一双儿女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把他们养成,可武则天就因为他们私下里谈起二张兄弟,下旨把他们杖杀了,连她女儿肚子里的骨血都没有保住。
“你,你说下去……”
“罪臣与五王俱是孔门子弟,自然希望国家如周礼所教,立嫡立长。但对女皇来说,她只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听话顺从,这样不论李唐神器如何,武家子弟依旧可以掌握权力——”
洛北的未竟之言是“恰如今日”,李显听明白了,韦皇后也听懂了。李显颓丧地坐下,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登基做了皇帝,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算计。
韦皇后却站了起来:“洛北——你说女皇希望武家人掌握权力,这不假。但是你避重就轻,不提张柬之这些人骄傲自大,邀功于前,独断于后。难道你们这些孔门儒生,就是这么侍奉君主的吗?”
洛北抬头看了韦皇后一眼,惨然一笑:“娘娘,哪怕就在宫变当晚,臣与五王手中也无一私兵,有的不过是“恢复李唐神器”的口号,不过是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栉寒暑,以三尺剑定天下的积威罢了。”
他叹了口气:“微臣辗转边塞多年,但见契丹、吐蕃、突厥在边境烧杀抢掠,无不打着‘复我庐陵王’的称号。可见天下人思归李唐,连化外蛮夷也能随意利用。所以微臣才入京参与宫变。五王大权独揽,确有他们的不是。然而圣上承担神器之重,一言九鼎,您罢黜五王相位的时候,天下人又何曾多说了什么?”
韦皇后也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洛北所说的一点不差,只要军队掌握在皇帝手中,不论要罢相,要贬官,要杀人,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洛北伏低身子,低低咳嗽起来。
褚沅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往他手中塞了一方绢帕。他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半晌,李显才喃喃道:“朕算是明白,为什么郭元振和阿史那献千里迢迢地上书为你求情了。站起来吧。”
洛北勉强撑起身子,脚下趔趄了一下,褚沅正要伸手去扶,被他用眼神制住,他站在皇帝与皇后面前,毫不畏惧地同这些贵人们对视。
李显长长地叹息一声:“你的一片丹心,朕和皇后都明白了。可你太年轻,锋芒太盛,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郭元振和阿史那献都在奏折中说你谙熟边事,希望朕派你到边关去历练,此事可真?”
“微臣入朝之前,曾在郭都护幕下为参军。”
“灵州附近有个鸣沙县,灵武道大总管沙吒忠义驻军在那,胡汉杂居,民情复杂,还常受突厥侵扰。你去那吧。”
“微臣谢主隆恩。”洛北又跪下谢恩。李显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转身而去,韦皇后又看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便也随皇帝而去。
皇帝和皇后的仪驾远去,留下这小小的宅院一片静寂。
褚沅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看她的兄长,他兀自跪在那里,竟是半点也挪动不了。她慌忙叫他靠在自己怀里,用绢帕擦掉他脸上的汗。
洛北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和五王的性命算是堪堪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