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赏赐很快便送到了王府。
萧淮回府后,便看到了满厅堂的赏赐。
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分外刺眼。
还有一份婚书。
萧淮瞥了眼,神情冷的不像是在看婚书,一双桃花眼结着层薄薄的冰。
他心中忽起了一阵燥意。
那小畜生在干什么?
府上管家见着主子这神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将赏赐一事禀报,便退了下去。
萧淮进了内院,府上下人皆不敢跟着,只停在外头等候吩咐。
日光转眼便没了,天际阴沉沉的,不片刻一场细细秋雨便落了下来。
庭院深深,清幽雅致,院子里栽种的竹林被风吹得摇曳,发出细碎声响,听去又像是人的呜咽。
萧淮的书房卧室皆在此处,青石路尽头处有一月洞门,穿过月洞门,便是寒露的寝屋。
小时候她怕打雷,也怕黑,常常会做噩梦尖叫着醒来,他便把她寝屋安在了这,害怕时,她便次次都会跑来卧室找他。
如今,这屋子空了。
门窗紧闭,一丝人气都无。
细雨霏霏,萧淮在月洞门前伫立良久,长睫的水汽都要成水珠坠下时,他冷冷笑了声,旋即转了身,朝书房走去。
他方至书房躺下,秦宗便敲了门,前来禀事。
秦宗来之前便看到了满厅堂的赏赐,也听说了他家主子被赐婚的事,自然明白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仅得了皇帝信任,还与武安侯联姻,沿海兵防尽在掌控之下,若日后要……便少了一分威胁!
朝局尽好,沧州一事又已查明,他便觉着他家主子心情会不错,起码不会像平时那般冷厉,面无表情,可谁知他方进书房,刚要贺喜时,面前坐在躺椅上仰着脖子望着房梁的主子忽然问了句:
“她人呢。”
他并未看他,躺在椅子上,脖子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肤色在暗处白到泛光,那薄唇边似还带着抹笑。
只是这笑在昏沉光影里,显得格外可怖。
这轻描淡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宗突然懵了。
这个她是指谁,怎么突然就“她”了?
“她”人呢?
谁人呢?
秦宗甚至都不知道他主子话里的“她”是男是女。
但他做下属的,自然要小心翼翼地揣测主子心思,秦宗粗眉一皱,抬手将汗抹了去,正在揣测他主子话里的“她”是指谁时,只听劈头盖脸又是一句:
“无风楼的暗卫你是怎么管的?一天到晚不见个人影,不听话就喂蛊!!!这种事还要本王教你吗?”
萧淮忽然呵斥,像是猛兽突然的嘶吼,平静之却深含风暴,满是上位者的压迫感,隐含的暴怒和躁意齐齐爆出,秦宗当即跪下,冷汗涔涔。
他家主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有这般暴躁大吼,情绪近乎失控的时候,上次还是因为……
因为……
!!!
窗户被秋风吹得发出嘎吱声,一阵透骨的寒意陡然袭来,秦宗跟随萧淮多年,霎时福至心灵,立马便明白他主子方才问的“她人呢”的她是指谁。
除了那小祖宗还能是谁?
且,无风楼的暗卫没有喂蛊的,便只有寒露了。
无风楼的暗卫的确会被他安排喂下蛊毒,但喂蛊这种事,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给那个小祖宗喂。
如果当真要喂,那也只能是面前的人。
他深知这一点。
秦宗自然不敢接喂蛊这话,额头的汗不停地往下流,电光火石间思忖良久,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无风楼暗卫并不点卯,看不到人是常,常事……主子给她派了任务,她应是在外执行任务,按无风楼规矩,期限一到,暗卫便会回来复命。”
秦宗这话落下,萧淮一怔,他昏沉的意识似是被突然拉回,渗血的指尖忽然卸了力,骨节分明的手垂下,椅子扶手这处裂痕浮现,血迹斑斑。
所有失控的情绪都被收回,他又成了那个高华卓尔,风度优雅的贵公子。
室内诡异地静了下来,良久,萧淮笑了一声,用绢帛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
“这样啊……”萧淮缓缓道,他将染了血绢帛扔至一旁,靠在躺椅上,还渗着血的指尖一下下敲着,声音带笑,面上平静如初,仿佛方才那些话他未曾说过,只道,“让你查的粮草一事如何了?”
听此,秦宗连忙回禀:“属下照主子的吩咐去追查了当年押运军粮的人,五百人中,当年被处死的占了大半,有些侥幸逃脱改头换面被无风楼追查到,招了。”
萧淮敲着椅子的动作忽而停下。
屋内阒然无声,他看向秦宗,接着道:“说。”
“是。”背上仿佛被无数根钢针扎着,秦宗不敢隐瞒,继续回禀,“当年沧州粮草以次充好,甚至以沙石填充,兵卫说是听从宫里司礼监的指示,他们不敢有异议,也不敢走漏一点风声,事情结束后他们被全部灭口,他拼死才得以逃脱。”
当年沧州一仗不过惨胜。
运来的粮草发霉生虫,多是沙石,苦守数月,连战马都杀了,甚至城内人肉相食,援军却迟迟不来。
后来,将士死尽,城门被破,沧州太守自尽,萧淮却不信命,摇着旌旗带头冲锋,领着最后几百兵卫守城。
他杀红了眼,浑身都被鲜血染红,双眼也成了鲜血的颜色,拦在城门前的模样活像个地狱里的修罗。
没人不胆寒。
僵持数月,匈奴的粮草也已耗完,本以为战到最后能洗劫这座城,没想到却仍有人死守,是那一年收三州,大败匈奴的少年将军。
他的光芒太耀眼了,他的名字足以令匈奴闻风丧胆,尽管他浑身鲜血。
匈奴耗到最后仍夺不下这座城,只能撤退。
沧州守住了,但惨胜。
到最后,兵将死绝,满城哭嚎,到最后,就只剩了他。
如若粮草不以沙石填充,如若援军能来,便不会如此。
司礼监属于宫里,属于皇帝。
司礼监的指示,便是皇帝的意思,这谁都清楚。
而调兵权在皇帝手上,援军不来,又能是谁的意思。
只是他那个父亲怕是也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能守住沧州,想不到他能活下来,赢了这一仗。
如此功勋在身,谢氏一案里,他被下大狱却活了下来。
秋风更冷了,窗外竹叶婆娑。
萧淮仍旧靠在躺椅上,继续看着房梁,薄唇勾着,唇角挂了似有若无的笑。
他对这个并不意外,这不过是佐证了他的猜想而已。
“当年押送粮草的士兵官员皆已暴毙,这桩案子查到如今已是悬案,可如今有证人便好办了……”
萧淮缓缓而语,秦宗听着这话,细细一思考后忽然抬头,激动难掩之余又不禁皱了眉头,说:“这事牵扯到了司礼监的人,怕是会被压下去……”
“谁说牵涉到了司礼监?”萧淮站起身,身上盖着的白色大氅掉落在地,染了点点猩红血迹。
他走至窗棂前看屋外秋雨,细雨斜飞,扑簌而来,他过白的脸陷在昏暗日光里,显得十分阴冷,也十分锐利。
“押送粮草的人听从押运官指示,当年押送沧州粮草的押运官乃张泉,他为吏部尚书举荐,而吏部尚书乃太子老师,这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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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可大做文章,让都察院的御史上书,请求彻查当年一案……”
秦宗虽长相粗糙,但并非榆木脑袋,听此一言便明白了过来。
若是彻查当年一案,查到最后势必会牵扯出司礼监,牵扯到皇帝,皇帝必然不想此事被牵扯出来,为了掩盖罪行,便会将此事终结在太子这里,到那时……
“将这人的线索引到大理寺,再去信,让御史薛玉宸借此参奏吏部与太子,要求彻查此案,便可借皇帝之手,除掉太子。”
萧淮轻描淡写地吩咐,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秦宗喜不自胜地应了声“是”,正要离开时想起查到的另一件事,便又说道:“对了,属下还有一事回禀,属下这次去沧州并未查到当年沧州太守女儿的音讯,应是死在了战乱里。”
萧淮沉默良久,他并未说话,摆了摆手,秦宗便退了下去。
——
寒露还未醒来。
她静静躺在床榻上,看去一副病态之色,少女独有的生气全无,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白得恍如新雪,而那黛眉的颜色仿佛也浅了,更显清冷锋利。
林肃告假,已在床榻前整整守了两天。
寸步不离。
这个平日里清正肃然的男人变了个人似的,他坐在床榻旁,近乎偏执地看着她,目光一刻都未从她脸上离开。
他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描模着她的眉眼,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
“我和你玩!你别哭呀,我替你去揍他们!”
“哈哈哈,肃哥哥,高一点,再高一点——”
“哇!好漂亮,我喜欢这花环!”
“肃哥哥,我要走了……”
“宁宁,等,等长大,我能娶你吗?”
“嗯!肯定啊,爹娘说过,我们有婚约的!”
“我们生来就是夫妻的哦。”
……
“宁宁,我们生来就是夫妻。”
“我们早便该拜天地了。”
林肃的眼睛里充斥血丝,清正的脸上满是倦色,却连眨眼都不肯。
是她。
是她。
……
的确是她。
林肃单手撑在床榻边,青筋漫起的手蜷起,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随即又笑了起来。
真是失礼。
太失礼了啊。
一滴汗自男人额间碎发垂落,林肃一双凤眼水雾模糊,眼睫潮湿,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他久久地看她,一直看她,看到眼睛酸涩充血,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直到睡梦里的少女轻皱眉头,平放在一旁的手不由紧紧握着,这一动作,便碰到了他搭在床沿的手。
林肃指尖被碰,他弓着的身子猛然抖了下,顺着指尖传来的那一阵麻意看去,便看到少女手里紧紧攥着的红玉金簪。
她攥得是那样紧,簪子将她皮肤都割红,仿佛要渗出血来。
这簪子……对她很重要吗。
林肃凤眸低垂,片刻后,将红玉金簪自少女手中拿出,直至此刻,才仔细端详起来。
红色如血,红玉通透温润,触之生暖,照着日色去看,日光直直穿透而来,这是……极其名贵的西域血玉。
林肃一怔,瞳孔骤缩。
这西域血玉只供西域皇室,当年西域进贡血玉,皇帝只将这血玉赏赐给了当年抗击匈奴,收复失地的大将军萧淮……也就是现在的汝阳王。
刹那之间,林肃陡然想起金銮殿上萧淮猛然看来的眼神。
下一刻,林肃拿着簪子的手用了力。
他视线辗转落在少女脸上,眉间染上片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