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
    平康这趟回京,不止带来这些消息,他还将官邸派发给言昱安的书信一并带来。

    言昱安忙着逐一阅览,时而沉眉深思,时而提笔书写着什么,根本无暇顾及马车中正心事重重的陈英。

    可越是这样的沉默,陈英心中郁结更甚,她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男人,究竟在他心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他可以不在乎将来娶的妻子是谁,也可以不在乎生死远赴云州,甚至他心里明明有她,却宁可为她挑选夫婿让她另嫁他人,也不肯对她流露出一丝情意。

    这样的他,忽然让陈英觉得陌生,他永远孤高渺远,克己守礼,仿佛与这三千俗世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想到这,她的心里就有些难受,如果不是预知未来,得知他会陨落,或许此刻的自己正在闺中绣着嫁衣,准备另嫁他人。

    或许在自己成亲的那一刻,那些曾经的闺中痴梦,也将化作烟尘随风而去。

    那时候的她,会成为一个与夫婿举案齐眉的深闺妇人吧。从此会将他彻底忘记,从此不敢抬头,不敢再看一眼那天边的明月。

    低下头来,陈英眼睫轻颤,把眼底翻涌的情绪悄悄掩下。

    “阿英,自今日起你不得再下马车。”

    言昱安将书信放进信匣里,忽然抬眸去看她。

    他的眸色极淡,此刻更是澄澈清明,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一程,远比我预料的更艰险,或许当初就不该让你同行。”

    “为什么?”

    陈英一愣,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接着她便一脸倔强,扁了扁嘴,“我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你都不许反悔。就算是后悔,你也不能把我送回去。”

    言昱安牵唇一笑,的确是意料中的反应,他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啊。明知不该将她带在身边,却还是一时心软。

    会后悔么?他自己也不确定。

    人生渺渺,所求不过心安二字。若能与她这般朝夕共处一程,想来此生也算知足了。

    她是那般鲜活且蓬勃,本不该囿于深宅后院中,她应该自由行走于天地间,不必低眉顺目,不用畏首畏尾,高兴的时候可以开怀大笑,生气的时候可以任性甩脸子,发脾气。

    想着,他落在陈英身上的视线越发温柔,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是平缓温和,“越往北走,危险便越多一分,你若听话,我也能少分点心。”

    “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陈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里更多的是紧张和忐忑,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你姑姑将你托付于我,我自当护你平安。”

    “原来是受人之托啊。”

    陈英扯出个惨淡的笑容,说不清是不是失望。顿了顿,她又极认真地看向他,语调低缓,似在喃喃自语,“说不定,这一路会是我护你平安。”

    “嗯,那样更好。”言昱安垂眸又翻了页书,随意应了声,至于有没有当真就不得而知了。

    “你以后会娶江锦舒吗?”

    看着他目光一滞,露出微诧的表情,陈英忽然绷紧身子,似是鼓足勇气,迎上他的目光,“你喜欢她吗?还是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这时平康在外面喊道,“世子爷,孙副尉过来了。”

    达达的马蹄声中,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官策着马过来。

    言昱安掀开车帘,沉声问,“何事?”

    “禀大人,方才探子来报,前方约三十里地有流民聚集,数量暂时还未探明,不过可以断定是从叶城方向过来的。”

    孙承光又驱马凑近了些,待看清马车中还有陈英,他目光犹豫了下,然后继续说,“恐生变故,咱们是否考虑改道而行?”

    在这种情况下,为安全起见多半是要改道的,可难就难在,前方官道外便只剩下林间岔道,不光绕远不说,山林中地势复杂,潜藏的危险更是难以预料。且不管是如何选择,都很难彻底避开风险。

    言昱安思量了会儿,对马车外的孙承光说道,“不必改道,按照原定路线即可。”

    “是。”

    等到孙承光策马离开后,陈英看向面色沉肃的言昱安,忍不住问道,“那些流民也不过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遇到他们会有什么麻烦吗?”

    言昱安的目光朝她轻轻一瞥,见她神情认真,便索性合上书册。

    他抬眸望着车窗外马蹄卷起的烟尘,幽幽开口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口中的普通百姓在流离失所后,便已经不能算是百姓了。”

    言昱安目光又扫向窗外长长的运粮车队列,眉眼沉凝,“他们会为了果腹,为了活下去,甚至会不畏凶险肆虐横行。若是遇上,但愿能震慑住他们。同是大邺子民,本不该刀剑相向。”

    说罢,他依旧垂眸继续看书。

    在车轮的滚滚声中,言昱安听到车厢角落里,传来一个悲悯的叹息声。

    “他们已经失去家园,甚至亲人,但依然坚强的活着,难道老天就不能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么?”

    说到这里,陈英朝言昱安瞟了瞟。

    她看到的却是眼神凝重,薄唇紧抿的言昱安。

    在马车中简单用过饭食后,陈英歪着头在榻几上小憩。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慢慢的,陈英感觉到车速在减慢,后来竟开始有些颠簸。

    因为押运粮草的车辆沉重,使得一天只能走上三四十里路。很快在日暮时分,路上就断断续续出现一些流民。

    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成群结队的往南方赶去,在与北上的运粮车辆相遇时,一个个呆滞的目光,似是陡然被点亮。

    他们携老扶幼,远远的就站在道路中央,不肯退避,直到孙副尉携着护卫军纷纷拔刀怒喝着,他们才慢悠悠地退散到道路两侧,死死盯着运粮车一辆辆从眼前驶过。

    这些事,马车中的陈英并不知道。

    等到运粮车队行至太阳西沉时,运粮队便在一处地势开阔平坦的空地上停歇。这一回,并没有扎营,护卫们都围在装载粮草的马车旁,轮流值守。

    原本陈英坐在马车上,偶尔能趁着马车停歇,可以下来走动走动,舒展一下筋骨。可方才她已经试探过多次,表示想要下车活动的意思,都被言昱安一个严厉的眼神怼了回去。

    可现在,她顶着言昱安沉肃的目光,红着脸又小心翼翼开口,“我想出去方便一下。”

    “马车内有恭桶。”

    说完,他也觉出不妥,又补了句,“我会下车守在外面。”

    他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陈英听着却觉得无比尴尬,红着脸直摇头,声音也有些磕巴,“不不不,我很快的,外面更深露重,不用劳你下车。”

    说完也不等人反应,一掀帘子便跳下马车,直往远处奔去。

    言昱安撩开车帘,朝外头的平康看了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领着两个护卫,隔着一段距离,朝陈英的方向跟了过去。

    秋月高悬,泛着冷白的光晕,四周不见一颗星子,想来那漫天的星斗,皆被隐匿于月辉之下了。

    四野寂静,只有秋虫低鸣。

    陈英在草丛中方便完,起身正要往回走,就听见黑压压的一片阴影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黑暗中,她瞪大双眼,静默着聆听,突然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些缓慢移动的黑影竟然是人,他们数量之众,仿若黑云从四面围拢过来,紧接着,她发现他们的目标是运粮车。那些人偷偷靠近运粮车,很快便传出搬运东西的的声音。

    现在若是大声呼喊,只怕会暴露自己,让自己深陷险境。可若不示警,只会将大家陷于被动。

    她心思如电,一咬牙,蹲下身开始学猫叫,“喵呜,喵呜……”

    叫声由小变大,由缓满变得急促,连叫了几声,也没被那些人觉察出异样,她便越发壮着胆子,叫声开始变得凄厉,一声比一声尖锐拉长。

    突然,车队中隐隐有低骂声传来,饶是众人睡得深沉,这时也被她尖利的嗓音惊醒过来。一时间,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蓦地,一个粗重的声音惊呼出来,“谁?什么人在那里?”

    随着这一声惊呼传出,火把顿时逐一点亮,接着便是刷刷刷,兵刃出鞘的声音。

    就在陈英准备再次呼喊示警时,突然一只手臂从后背伸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

    陈英吓得浑身一颤,正要奋力挣扎时,耳边就传来那人压低的声音,“姑娘,是我。”

    陈英顿时泄力,待对方松开手,她才转过头看清来人竟是平康。

    这时平康又朝另外两名护卫使了眼色,三人成合围之势,将陈英护在中间。

    “世子爷不放心姑娘,便让小的跟过来。眼下这个情况,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平康快速解释完,又朝远处黑沉沉的马车望去,低声道,“世子爷身边守卫森严,堪比铜墙铁壁,姑娘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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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黑暗中,陈英轻轻嗯了声,紊乱的呼吸,还是暴露出她此刻的惊惶和恐惧。

    这时,流民已经聚集在粮草车周围,陈英他们蹲在距离五十步外的树木草丛间,位置相对安全。但也得时刻防范着,待会儿打斗中四处流窜的流民来袭。

    “军需粮草在此,胆敢上前,杀无赦!”

    一声破锣嗓子发出厉喝声,孙承光横刀在前,怒视着围拢过来的流民。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整个护卫车队齐齐发出嘶吼声,“杀无赦,杀无赦……”

    那些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护卫,心中十分恼火,他们也曾是上过阵杀过敌的将士,面对敌人都不曾退缩手软过。

    此刻竟是在睡梦中,被手无寸铁的流民逼近包围,还差点在眼皮底下被他们偷走军需粮草,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间,那些流民开始骚动起来。有些已经扛着粮食,仓惶着往外退去,有的趁乱,铤而走险,冲入装载粮草的车辆中。

    顿时场面极其混乱,有人跌倒在地,有人相互争抢,脚步声,打斗声不断传来。

    “啊啊啊,杀,杀人了!”

    突然,一个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在灰白的月光下,那声音显得尤为刺耳,令人胆战心惊。

    那一声凄惨的叫声过后,四周忽然一静。

    那些流民吓得呆住了,他们惊恐无比地望向火光照亮的地方,一个满身脏乱的流民正捂着手臂,在地上扭动着,发出痛苦地喊叫声。

    就在不远处,停着一辆被层层铁甲护卫守护的马车。

    就在这时,言昱安沉冷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放下粮食,每人可分一斗米,倘若不从,皆按律斩杀。”

    他威严的,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也令得在场所有人呼吸一窒,许久才回过神来。

    那些惊魂未定的流民,在听明白这话中含义后,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粮食,匍匐在地上,连声哀求。

    “求诸位官爷行行好,快赐给我们些粮食吧,不然我们就真活不成了。”

    “是啊,我们只想活命,这才逼不得已啊。”

    这些流民原本也是老实巴交的贫苦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断不敢冒着杀头大罪偷盗军需粮食。

    紧接着,便是无数的乞求声,声音越来越多,隐隐中,竟传出了低低的哭泣声。那悲戚的哭声,越来越多,在这寂寥的夜空里飘荡着,久久不绝。

    孙承光收刀回鞘,凑到车帘旁,低声问道,“大人,当真要给他们粮食?”

    言昱安抬手掀开车帘,目光从那些枯瘦如柴的流民身上逡巡而过,心中便有了成算,而后他看向孙承光,沉声道,“架锅起灶,先给他们分一碗热粥。”

    “是。”

    “打伤的那个,别忘了让军医去看看。”

    “是。”

    孙承光手底下的将士,皆是训练有素,纵然遭到流民夜袭,他们也不会轻易要人性命。其实早在两相对峙时,他们便已收敛了杀心。只因他们对上的,是那一个个瘦骨伶仃的老弱病残。

    因此,也只是恫吓几句,抓了个看着身壮些的男子,扯脱臼一只手臂而已。

    很快伙头军开始忙碌起来,在无数双饥渴的眼睛注视下,终于,在熊熊火焰不断舔舐着的铁锅里,飘散出一阵阵浓郁的,令人垂涎欲滴的米香。

    流民们纷纷围坐在篝火前,小心翼翼地捧着热腾腾的米粥,生怕洒出一粒米。他们将碗贴在唇边,呼哧呼哧用力吹散热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陈英在平康等人的保护下,穿过重重铁甲护卫,终于回到马车中。

    她有些紧张地缩在角落里,后背贴着车壁,此刻脑海中,仍不断闪现着方才惊险景象,她惨白着脸,偷偷打量起书案前正面沉如水的男子。

    这时,车帘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大人,粮草辎重已全部清点完毕,无一错漏。只是,这些流民该如何处置?”

    “给他们每人分一斗米,叫他们散去吧。”

    “是。”

    这一夜注定无比漫长,马车中,言昱安盯着桌案上的地形图,沉眉不语,接着,他又一连写了几封信,连夜便派人送出去。

    当红彤彤的太阳,从东面再次升起时,押送粮草的车队终于整装待发,不久后又继续行驶在官道上。

    可是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队尾方向传来,不一会儿,马车外便传来孙承光粗野的怒喝声,“可恶,那些流民竟然又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