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色还未明时,叶蜚声就出了门。
这段时间,为了避免见到宿时信,叶蜚声将早出晚归的时间分别提前和推迟了一个多小时。
地铁站内的灯光冷白,车厢内格外空旷,乘客寥寥无几。
地铁前行时发出的机械噪音,比以往更加明显。
叶蜚声独自坐在车厢角落,手里捏着手机,兀自发呆。整个人周身有种空寂索然的寥落。
没过多久,地铁广播传来到站提醒,叶蜚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
等她走出车厢,身后闸门重新关合。
末几,地铁高速前进带起的大风扑向后背,叶蜚声感觉到了一阵凉意。
上午的课程结束,在食堂吃过中饭后,叶蜚声便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最近跟着薛世仪学习釉料配制,边学习边思考的过程中,叶蜚声也有了新的创作灵感。
她今年已经研究生三年级,明年就毕业。学院对她们本专业的要求除了要完成相关的课程,达到毕业要求绩点分数,还要制作毕业作品,经过教授评判合格后,才能拿到毕业证,顺利毕业。
毕业作品内容不限,风格不限,只要能够让教授看到亮点就会给到高分。如果特别优秀,教授还会将你的作品介绍到大都会艺术博览馆内进行展示。幸运的话,会被顾客以高价收入囊中。
极具吸引力的诱惑,但能够达到入馆展示的作品万中无一。
叶蜚声不奢望毕业作品能够放进展馆,只期盼通过这么久以来,所学习所实践的内容,做出满意的作品,顺利毕业就好。
从下午一直做到了晚上七点,叶蜚声将烧好的素胚从窑炉中拿了出来,准备为其施上最新配制好的玫瑰紫颜色时,手机响了起来。
铃声不间断,刚停下又再度响起,在她放下素胚,洗手的过程中都没有停歇。听在耳里,有种追魂夺命之感。
来电人是唐叔,叶蜚声觉得有些奇怪,唐叔从来不会这样追打电话。
“喂,唐叔—”
“是我。”
清冷的嗓音传来,有些失真。叶蜚声愣住了半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有听到回应,那边的人以为她不知道是谁,便主动自报家门,“宿时信。”
叶蜚声下意识“哦”了声,哦完,才反应过来,尽量以一种平静又镇定的语气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么晚还没有回家,唐叔有些担心。”宿时信说道。
“我马上回去。”叶蜚声条件反射回答,不由自主的解释,“我在实验室里忙了一下午,没有注意时间,你让唐叔别担心。”
“你别慌张。我,”宿时信缓声说到这里顿了下。
叶蜚声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唐叔不是那种专制的家长,你就算在外面玩到现在,也可以理解。”他再度开口,语气沉稳,如平常一般的语气,听起来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叶蜚声皱眉,因为他后半句的假设而升起了莫名的怒意,声音绷紧,“我没玩,我在做东西。”
“是吗?”
叶蜚声听得仔细,对面发出了笑声,很短促的两秒,转瞬即逝,短暂的好像是她的幻觉。
“我以为你怕我,所以准备流落街头,不敢回家。”
对方说完就挂断,叶蜚声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好久。
等到晚间值班的保安过来检查,她才回过神,一低头,发现自己五指用力,将手机捏得死紧。
而手机黑了的屏幕上映着一张咬紧牙关的脸。
叶蜚声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入中空,如雾如纱,皎洁明亮。
唐叔正拿着水壶在院子里给花浇水,见她回来,忙道:“蜚声,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留了晚饭,你等等,我去给你热热。”
叶蜚声来不及阻止,唐叔已经放下水壶,直奔厨房而去。
她没有进家门,在外面站了一会,又拿着唐叔留下的水壶,给剩下的盆栽花朵都浇了水,才跨进门去。
进门后,往前走得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恐惊扰到了其他人。
但出乎她的意料,客厅空空如也,安静非常,就连电视机都处于黑屏状态。
她将一楼所有的布置陈设都逡巡完毕,终于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人。
唐叔从厨房端着晚餐出来,见她还站在玄关处,催促道:“蜚声,快点进来,洗手吃饭。”
叶蜚声朝唐叔笑了笑,压下心底的情绪,放下书包,走向洗手池。
晚餐是简单的蟹黄拌面和排骨汤,叶蜚声尝了一口,竖起一个大拇指,不吝赞美。
“唐叔,你做的真是太好吃了!这么好的手艺,简直可以去开餐馆。”
唐叔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安神茶,竹叶纹的青釉茶杯映着褐色茶汤,在白色灯光下,有种大气厚重的矜贵。
他举起茶杯,向叶蜚声示意,“礼尚往来。你送我茶杯,我还你拌面,好好享用。”
叶蜚声莞尔一笑,用勺子舀了一口排骨汤,与他隔空干杯。
一顿晚餐吃完,客厅内自始至终只有他们二人。
叶蜚声紧张的心绪渐渐平缓,到了后半程,已经能够做到完全的放松。
待她吃完饭,唐叔起身收拾她吃剩的碗筷,叶蜚声连忙阻止。
“唐叔,我来我来,让你帮忙热饭,已经很过意不去,怎么能再让你来收拾。”
她端起碗筷,急奔厨房而去,生怕唐叔跟她抢夺。
唐叔本想跟过去,但想到白天宿时信嘱咐他的话,最终还是坐在原位。
几只碗碟,叶蜚声没有使用洗碗机,三五分钟便清洗完毕。
等她出来,唐叔给她倒了一杯同款安神茶,“喝点这个,有助于睡眠。”
叶蜚声喝了两口茶,放下茶杯,正色道:“唐叔,很抱歉,我太晚回来没有跟你提前说一声,害你担心了。”
老实说,这种类似向家长报备式的话,叶蜚声此前从未说过。
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关心过她是否晚归,晚归又是去了哪里。自然,她也无需担心过回来后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叶仕国没有时间对她说这些,卢美君更是不对她付此责任。
是这段时间,认识了薛世仪以及唐叔后,她才好像拥有了一份来自长辈的关怀。
虽然这两个人,都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我以后如果晚回家,会提前跟你打个电话。”叶蜚声保证道。
“蜚声,我想你是误会了。”
叶蜚声愣住,眼眸划过一丝疑惑,不明白唐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唐叔说:“自从你住进来后,我虽然关心你,但这份关心也仅限于吃穿住行。至于你去了哪里,何时归家,我是不会干涉的。”
叶蜚声皱眉,“可今晚的电话—”
她说到这里停住,没有再继续往下,事已至此,她已经大概明白。
唐叔笑说,“那是少爷给你打的电话,他只是借用我的手机,并以我的名义来关心你。”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叶蜚声摇摇头,并不往心里去。
唐叔继续说:“蜚声,别怪我多嘴。”
叶蜚声喝了一口茶,笑道:“唐叔,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唐叔微一沉吟,说道:“自从少爷来到纽约之后,你的出行时间似乎做了改变。在我看来,你似乎是在有意躲避,减少和少爷碰面的机会。”
“我没有。”叶蜚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否认。
否认完毕,待看到唐叔严峻的脸色,才又缓和了语气,轻声解释:“这段时间,学校的课程做了调整,我也要做新的作品,时间上是和从前不一样。”
唐叔也没有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斟酌着语气,“那就是我误会了。只是你们毕竟结婚了,你这样的举动,会让我以为你对少爷不满意。”
“就算因为上学不能一起吃早饭,但晚饭还是可以吃,周末的时候也可以和他多聊聊天。少爷来这里是为散心修养,你躲避他像躲洪水猛兽,他的心里会不好受。”
叶蜚声沉默,听着唐叔的话,心底刚刚建立起来的某块地方微微下陷。
“这栋房子归少爷的母亲所有,自然,大小姐去世,归属权现在少爷手里。”唐叔的语气里饱含着敬意,“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是少爷,蜚声,我希望在你不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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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多多关心他,不管是作为他的妻子,还是借住在这里的房客。”
安神茶已经渐凉,夜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吹进来,悬挂在头顶的繁复吊灯微微摇晃,在桌面上留下几道倏忽急逝的暗影。
叶蜚声独自呆坐在原位,过了片刻,低下头,忽然扯唇笑了笑。
唐叔对她的善意,不过是建立在宿时信和她的婚姻关系上。
这其实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是刚刚,这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被唐叔冷静理智的挑明后,她不可抑制的感到失望罢了。
也许选择住在这里,是一个错误。
寄人篱下,她除了要避免和主人起冲突,还要照顾对方的心情。
临睡前喝的那几杯安神茶完全不管用,叶蜚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
她躺在床上,月色透过不遮光的白色纱帘投进来,给黑暗里的家具笼罩上了一层朦胧光晕。
一晚上积攒的燥意,在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完全释放了出来。
叶蜚声起床,打开床头灯,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
她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下楼梯,直奔厨房而去。
之前买的好多盒冰淇淋安安静静的躺在冰箱冷冻柜里,她本想在这周将它们享用完毕,但因为宿时信的到来,这个计划一拖再拖。
她完全没有时间吃。
冰淇淋没有人动过,一共八盒,她选了一盒奶油山核桃味的,就着冰箱里的照明灯,打开包装盒。
拿着冰淇淋配备的小勺子,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凉细腻的奶油在舌尖融化,叶蜚声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吃过一盒后,叶蜚声再拿起了第二盒。
冰箱柜门打开时的照明灯投在脸上,太过晃眼,叶蜚声顺手将其合上。
厨房内再无其他光源,但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在暗中看到厨房内的一切陈设。
叶蜚声蹲在冰箱前,一口一口,在这种静谧安然的氛围内吃着冰淇淋。
第二盒冰淇淋也很快见底,她的手伸向冰箱冷冻柜门,正要再取下一盒时,忽然听到了“笃笃”的声响。
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木棍杵在地板上的动静。
叶蜚声身体瞬间僵住,扶着冰箱柜门的五指完全不敢动弹。
“笃笃”的声音还在继续,在黑暗里,显得尤为清晰。
“啪”的一声,有光亮袭来,是来人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
昏黄的光影只覆盖了一小圈范围,并没有波及到厨房,叶蜚声没有被发现,仍旧安全。
她神经紧张,五感下意识的被放大到极致。
“笃笃”的声音消失后,她听见了沙发下陷的动静,电视机打开,歌手的嗓音富有磁性,但很快归于沉寂,是来人将电视按了静音。
外面很久再没有发出声响,叶蜚声神经慢慢松懈下来,这才感觉到后背覆盖上了一层潮意。
她动作迟缓,转过头,透过冰箱旁边的橱柜隔板空隙朝外看去。
灯光不甚明亮,但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看清了来人。
是宿时信。
他坐在沙发里,表情五官都陷在旁边落地灯制造的温柔光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莫名显出几分舞台剧追光灯打在身上后,特有的神秘深邃。
他手里拿着遥控器,换了一个台后,前方屏幕上忽然折射出一道彩色,重叠着昏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
叶蜚声看清了他的模样。
面无表情,却比舞台剧的男主角更令人瞩目。
一种没来由的吸引力。
幸好这里没有观众,否则早有人因他疯狂。
她的心脏紧张的狂跳,有种正在做贼的不安感。
叶蜚声收回视线,准备静静坐在这里,等着对方离去。
但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对方的下半身。
一条腿平稳放在地上,脚上踩着灰色拖鞋,与沙发的边缘刚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状。
而另外一边,没有任何支撑,空空荡荡,只有一截柔软的裤腿,一半耷拉在沙发上,一半垂落在空中。
像是一道黑色的阴影,那么突兀,如此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