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长清城外十里处。
俞劭从马车中搬出两坛酒,是从扶风栖见楼带走的季节限定,别春寒。
每年谷雨后才能喝到。
鸦青牵着马去河边饮水,回来时手里拎上了新鲜的鲫鱼。
“公子呢?鱼是要烤着吃吗?”
“嗯,她打猎去了。”
江旻短暂抬头,又沉浸在医书之中,眉头紧锁。
谢君逸沉着脸坐在一旁,保持不动,“我什么时候才能动?”
“感觉怎么样?”
“还是滞涩,用不出多少内力。”
江旻叹了口气,起身将谢君逸身上的银针取下。
谢君逸嗤笑:“庸医。”
“咻!”
话音落下,一支飞箭擦过耳畔。
谢君逸瞳孔骤缩,看着从林中走出的身影,咬牙切齿:“姜、爻!”
褚爻收弓入囊,将装有猎物的牛皮袋交给鸦青,“尸体怎么在说话?”
谢君逸脸色更加阴沉。
如果江旻真是庸医,那他现在的确是一具尸体了。
江旻倒没有生气,只说:“再试两味药。”
褚爻冷笑一声,拿过砍刀,盯着谢君逸,重重砍在野兔上。
骨头应声而碎。
谢君逸冲她龇牙。
中途鸦青来喊过一次江旻,江旻应了,继续记录手稿。
谢君逸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神医,先吃饭行不?饿死老子了!”
褚爻见鸦青一人折返,喊道:“江鸣谦!过来吃饭!”
江旻这才挪动步子,呆呆地拿起一根烤串,神思游离在外。
俞劭等他把手上的东西吃完,将自己手中还未断生的烤串尽数塞给江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累死了!”
江旻下意识地塞了一串到嘴里。
“呸!俞卿宁,这还是生的!”
俞劭叼着串鸡肉,闻言瞪大双眼,发出“呜呜”的声音。
褚爻替他说了:“让你接着烤,没让你吃。”
江旻手中翻着烤串,口中喃喃:“……灵渊草是对的,但药性没能发挥……炎阳草不行……”
谢君逸见他行思坐想,不由出声:“我说江神医,眼看着就要解决一个疑难杂症,名垂青史了,不如带我进城,继续治?”
褚爻冷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江旻也摇头,“我救你一命,你也为我试药多日,如今互不相欠,便分道扬镳吧。”
谢君逸脸上乌云翻滚。
试药非他所愿,但跟着江旻,不仅能捡回一条命,还能恢复武功,吃点苦头算什么?
奈何这群人不肯。
“我会去临济。”
褚爻接过鸦青递来的烤串,喝了口酒,才道:“不用告诉我。”
谢君逸一言不发,没有告别,独自向西而行,日光落在他身上,只留下一个空荡的影子。
鸦青接到褚爻递来的眼神,跟了上去。
江旻将烤熟的肉串放到石桌上的餐盘中,挨着俞劭坐下,“怎么还是告诉他了?”
褚爻语焉不详:“有的人就是这样,执念难消。”
风的步调迅速掠过,熄灭薪火。
鸦青回来了。
“公子,已经确认谢君逸离开了。”
江旻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褚爻轻轻摇头,说起接下来的安排:“一会分开进城。”
俞劭“啊”了一声,面露惑色。
江旻倒是猜出些褚爻的打算:“你打算换回女装?”
褚爻应道:“嗯,我先用星阁的身份单独进宫。”
“你一个人进宫?”俞劭骤然站起,“不行!现在的局势不明,万一有人对你出手怎么办?”
“星阁名声在外,不会有人蠢到直接动手的。”褚爻安抚道:“阿青,来为我梳妆。”
鸦青点头跟上:“好。”
——
青石板地上突生竹影摇曳,青色衣裙徐徐拂过,停留在朱雀门前。
“星阁来人,求见天子。”
宫卫接过信物,俯身抱拳,语气恭敬地说道:“请天师稍候片刻。”
褚爻淡淡点头,“多谢。”
褚爻立于宫门之外,静静地打量两侧的角楼,消磨时间。
脚步声传来,褚爻收回视线,往宫门内看去,见一个穿着文士服的清隽身影款款走来。
他停在褚爻身前,行作揖礼,“在下黄门侍郎,宗瑾,见过天师。”
褚爻回礼,“见过侍郎。”
“天师来访,宫中本该设宴,为阁下接风洗尘,又恐过于仓促,怠慢了阁下,明日适逢端阳,再请阁下入宫。”
睿武帝今日不见她?
褚爻盯着宗瑾浅灰色的眼睛,不置可否。
“不知阁下可有落脚处?”
“不必了。”褚爻回绝谒舍的安排,“我明日再来。”
衣袂翻飞,如流萤远去。
宗瑾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往宫外走去,“备车,去谒舍。”
一出皇宫,暗处的魑魅魍魉皆浮上水面。
褚爻骤然停下脚步。
眼线见她突兀调头,心跳如擂鼓,硬着头皮继续随人流往前走。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头间不期然地对上别家同行的视线。
所有暗处的尾巴都因此停顿了一瞬。
褚爻快步走进岔路,在拐角处掀起一阵风。
季知禅闻到一股清香。
斑驳竹影匆匆掠过,青色倩影遥遥远去。
只留下一阵竹林清风,沁人心脾。
……是她。
尾随而来的眼线失去褚爻的踪迹,慌了神。
季知禅注意到这些人,与暗中更多的窥视,深吸一口气,向着同褚爻相反的方向而行。
街上攘往熙来,少了一个人的呼吸这件事,很难被注意到。
但紧接着,次第倒下的身影,惊散了人群。
“啊!死人了!!!”
褚爻听到尖叫,没有回头,在混乱中进了一家成衣店,再出现时又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
褚爻抵达栖见楼时,只有江旻一个人在。
“怎么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褚爻摇头轻叹:“根本没见到天子,明日才能入宫。”
“既然今日无事,便好好休息吧。”
褚爻再次摇头,“明日入宫赴宴,我……”
江旻打断她:“明日百官齐聚,宫中鱼龙混杂,你不可再单独行动。”
褚爻闭了闭眼,沉默良久,再次启唇时,声音颤抖:“鸣谦,今日宫中的人都唤我‘天师’……”
竹帘垂落的阴影与天穹倾泻的日光交错在皎洁玉颜上,忽明忽暗,一如她口中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呜咽那般,渺若烟云。
江旻无声叹息,“世事终有逃不开的因果轮回,若筠,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
这世间终将再无一位天师。
“咕叽。”
细小鸣叫打破室内的低沉。
江旻偏头,瞧见一只信鸽。
“景阳王正在召集仪仗队,准备入宫。”
褚爻迅速回神,“哪来的消息?”
江旻答道:“俞劭传来的,鸦青也同他一路。
“景阳王入京三日,除了抵达当日入宫面圣,之后一直待在谒舍,明日便是端午宫宴,此时入宫,实在可疑。”
褚爻同意江旻的看法,火速赶往谒舍。
——
日暮时分。
睿武帝早已屏退左右,云台殿中异常安静,只有明彧走动间,带起冕冠上的青玉珠相击产生的玎玲声蔓延在殿内。
“臣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睿武帝撑着御案坐直身体,这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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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仿佛耗尽他全身力气,只能双臂撑在案上,微微喘气。
“陛下……”
睿武帝口中微叹:“砚初,这里没有外人,唤我皇兄吧。”
明彧顺从地喊道:“皇兄。”
“今日星阁的天师来了皇宫,你可曾听闻?”
“不敢随意打探宫中事宜。”
睿武帝摆手,“都说了这里没有外人。”
明彧缓缓抬眼,视线落至睿武帝眼下,“皇兄为何不见?您的病对御医来说颇为棘手,对天师来说却未必。”
睿武帝缓缓摇头,口中溢出几声低低的咳嗽,香炉中燃烧的奇楠沉香掩盖住药材的草本香气。
“朕今日必死……”
明彧急急打断:“皇兄不可如此诅咒自己!”
睿武帝发出一声讥笑:“诅咒?朕乃天子!天命加身,什么诅咒敢来害朕?”
“皇兄有天命庇佑,自然没有。”
“噗!”
鲜血洒落,殿内见血,大不吉利。
“皇兄!还是请星阁的天师来看一看罢!”
睿武帝擦干血迹,抬手止住明彧上前的脚步,“没用的……救我一人是没用的。”
“您的身体关乎江山社稷,怎会无用?”
“无用。”睿武帝斩钉截铁,再次重复一遍骇人话语:“朕今日必死,景阳王,我要你秘不发丧,明日宫宴,照常举行。”
明彧大惊:“皇兄……”
“你记住。”睿武帝沉声喝道,此刻的声音中俨然透露出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朕今日,是为明氏江山赴死!”
云台殿外,如水的月光,静静洒在黄琉璃瓦上,成了无数人,最后的一丝宁静。
……
夜幕吞掉落日留下的最后一点胭脂色,悠长的钟声从皇宫远扬至整个长清,宫门、城门相继落锁。
街道上忽的出现零星亮色,是执金吾手下的士兵们,打灯骑马,徼循京师。
“咚——咚!”
“咚——咚!”
“咚——咚!”
宫内传出一快一慢、连续三次的击柝声,戌时已至。
褚爻立在队伍末尾,于台阶下遥望灯火通明的金殿,镀金匾额上,“云台殿”三字在夜色中仍明光烁亮。
景阳王酉时进殿,宵禁时分未曾出现,什么事,能谈这么久?
还有白日也让她好等!
褚爻低头咒骂,忽然被旁边的人轻轻推了一下。
鸦青无声道:“出来了。”
明彧款步走下台阶,又回身望着大门紧闭的云台殿许久,出声吩咐:“回谒舍。”
这么晚了还回谒舍?
仪仗队很快动了起来,褚爻按捺住心中疑惑,规规矩矩地扮演着随行人员,离开禁中前,余光似乎瞥见,内侍抬着天子的銮驾往玉堂殿而去。
褚爻看着前方的队伍拐了个弯,登上复道。
居高临下,即使在夜色中,褚爻也能够轻易看到,右侧的宫廷院落中,有人影出没。
云台殿地处东宫,右侧为西宫,也称长乐宫。
原是当朝太后的住所,思贤太后去世后,长乐宫似乎一直处于空置状态,只有宫人定时打扫。
宵禁了,不该有人出现在此。
褚爻眼看着大头的人就要通过复道进入台阁区,正思索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不料前方突然有人暴起,斩杀宫卫。
尸体从高空坠落,如同下饺子般掉入长乐宫。
明彧很快被后面的动静惊动,出声呵斥。
“什么人!”
褚爻本欲随着侍卫一同操戈,哪想一连串的刺客竟全是出自队伍末尾。
天杀的,混进贼窝了!
“跳!”
另外三人哪敢犹豫,天空中又下了一波饺子。
“杀!”
刺客似乎不知道藏匿在西宫中的人在何处,四散开来。
俞劭小声问道:“靠……若筠,我们也要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