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杀
    大雨过后的路并不好走,泥泞不堪到处是水洼,人不得劲,马也不得劲。好在雨是不会下了,天空终于放了晴。

    邢锡城的这家车马店,陈峰已不知来了多少次,无需他说,掌柜的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比起之前路过的野店,这里的屋子要舒服不少,大气又宽敞,多为不小的通间,一侧供人休息,另一侧空出来放置货物,两扇门一开,就能直接把板车推进去。

    明月和叔文住在前楼,就在柳夫人隔壁。

    舒舒服服洗过澡,明月躺床上倒头就睡,将奔波已久的疲惫消去不少,醒来时太阳都快下山了。正肚饿,叔文来邀她上街去。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一路贩卖着各种新奇玩意儿和特色小食。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喧哗着,隐约间还能听到不远处的戏曲唱调,十分热闹。

    此处的景象与夜晚静谧的临清不同,与漫长枯燥的行路不同,人气足,又新鲜,看得明月心中酥痒,路过每个摊铺都想要驻足一番。

    “老板,两条酥肉果,两碗酸梅小酿。”

    盘中金灿灿的酥果层层叠叠折成花团,其内肉馅饱满多汁,鲜险些透出酥果表皮。明月深吸一口气,香入满腔更是肚饿,便也顾不得许多,囫囵个往嘴里塞。

    油炸后的麦糊酥脆可口,与其中咸香的鲜肉内陷结合出令人无比满足的味道,酸酸甜甜的酸梅小酿又冲掉了回味时的油腻,让这种满足延长。

    “不够吃。”

    叔文哼哧一笑,“小师叔别急,我可不止是带你来填肚子的。”

    这段时间可苦了胃口,此时撒了欢,两人一路吃吃喝喝,不知不觉间肚子已填的又大又圆,还先后打起饱嗝。

    “这里不逢年不逢节也是这样热闹的。”二人闲闲聊着,大多是叔文在说,明月在应。

    应着应着,她忽然不吭声了,叔文侧过头,见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热闹的戏台子吸引,似乎有什么在勾着她过去。

    那台子上,正摆弄着傀儡戏。

    “兄长~此去怕是九死一生,吾儿托付与你,求你~好生待她。”

    “阿妹莫要担心,吾必将她~好生教养,不让她落入恶人之手~”

    “……”

    明月看入了神,缓缓走去,挤进人群,像是忘乎自我般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情景。

    一幕落下,众人开始鼓掌,她也跟着旁人一同鼓起掌来。温热甜糯的栗子凑到嘴边,她下意识咬进嘴里嚼着,也没顾得及咂出个滋味,直到叔文拉着她离开时,她仍恋恋不舍的回头看向戏台。

    那里,艺技人正在准备下一幕的道具,她却恍惚间觉得台上那人看向自己,笑了。

    半夜,明月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她记不清艺技人的模样,但他的笑却清晰的出现在眼前,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呢?明月看不明白。

    算了,错看罢了。

    第二天一早,叔文来到院中,见明月已拿着刀操练上了。

    “小师叔,又和影子打架呢?”

    影子无色无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除了她自己,别人谁都看不见摸不着。叔文自然也看不见,只看到明月在和空气对打,便知道她又唤来了影子。

    用明月的话说,这是她武学到达一种境界后,汇聚灵气化成的幻影。

    叔文是没这境界,他搬来张方桌摆在院子一角,叫来几份包子肉粥,边吃着饭边看她操练,也算是沾沾灵气了。

    见王一斑也起来了,叔文忙招呼他过来一起“学习”。

    王一斑挪过张凳,在他身侧坐下,“陈叔有事出去了,让咱仨留守。这啥馅的?”

    “塘藕拌肉。”

    “他呢,不吃吗?”

    “师叔担心这些日子不开刀会懈怠,要先练练。别看她古板,其实挺随和的,不过我小时候又懒又调皮,可没少被她训。”

    看着叔文言谈间无意扬起的嘴角,和望向明月时专注的眼神,王一斑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这俩人不会是内个吧……

    二人就这样边吃饭边观摩着明月的招式,直到她收刀走来时,叔文才发觉饭有些凉。

    而王一斑突然有些紧张,因为他想起了两人初见那日“有来无回”的切磋。这些日子他很少与明月交流,要不就是打个照面,说一两句正事就走开,独处还真没有过,总觉得别扭。

    见叔文忽然转身离开,明月不知所以,问王一斑:“他干嘛去了?”

    “饭凉了,他去热热。”

    明月哦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随手将刀按在桌上,“咚”得一声惊地王一斑肩头一颤。

    二人相顾无言。

    王一斑撇开目光去看她的刀,本该素净的刀鞘上有着几处不太和谐的花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画,与刀首流畅顺滑的对羽菱纹绝非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见他看得认真,明月先开了口:“你可想仔细瞧瞧。”说着不等他拒绝,便将刀伸到他眼前拔出几寸,吓得王一斑连忙后缩着身子。

    “往日叔文调皮,不仅在鞘上刻了花儿,还偷偷让工匠在刀身刻了字。不过刀是把好刀,我使着趁手,你要试试吗?”

    王一斑支吾着想要拒绝,正巧这时叔文端着碗回来喊明月吃饭,令他松了口气。

    午后大伙出门的出门,睡觉的睡觉,明月翻出本书来看,叔文则撺掇着王一斑,要去他房里练功。

    练功就练功,这动静可不大对劲,怎么听怎么像是某种又痛又爽的呻吟。

    为此,原本想安静看书的明月也无心看书了,探出窗口向院里望去。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隔壁房里的柳夫人倚着窗,噙笑看向明月。

    明月有些不太确定,“应该……是在练功吧。”

    “疼疼疼,你轻点!”

    “疼就对了,这种事儿怎会不疼?你小点声,别再把店家招来!”

    “大哥!能不能别张那么开,你是不是报复我?”

    “你行不行啊,刚刚下手那么狠还以为你有多能耐。”

    “停停停,哎呀,停!别逼我叫师叔过来!”

    “他来了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

    闹声戛然而止,两人后知后觉齐向门口看去。

    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正看到叔文趴在床上,王一斑用膝盖顶着他后腰,双手拉着他双臂,似要起飞。

    看见她,王一斑面色一僵,忽然撒了手,躲到一旁。

    叔文身后没了拉力,脸一下子撞到枕上,“嗷呜”一声趴在了那。

    “你们在做什么?听上去很……有趣。”

    叔文坐起身活动着肩头,笑得呲牙咧嘴,“我们岐大夫研究出了一套舒展经络之术,很舒服,小师叔要不要来试试?”

    明月看着他的模样,当即拒绝:“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们。”

    陈峰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叔文招呼一声,跟明月一同上街去了。明月一心想着昨日的傀儡戏,拉着他直奔小戏台。

    然而台上并无艺人,台下也无观众。一打听才知道,那位艺技人的戏本演完了,已经离开了邢锡。

    “走了。”明月失落的重复着。

    路边摆摊的阿婆好心安慰:“或许写了新本子又来呢?这儿啊,常有游走的艺人搭台,待个几天讲完故事就去别处了,有些人写了新的还会再回来的。大抵,是些没有归处的人,走到哪唱到哪儿吧。”

    看着空荡荡的戏台,明月心里也空落落的。

    树林静默,阳光透过茂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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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枝叶在草丛上投下斑驳光影。行道将树林分为两半,一队车马吱悠悠从中驶过。

    陈峰忽然打了个手势,众人皆停下脚步戒备起来。

    林中安静异常,王一斑将帮旗插在了车头,随之吹响一声鸟哨将静谧打破,却再无回应。

    负责探路的手下按照陈峰所指的方向快速探去,明月则起身上了树。这里枝繁叶盛,树下杂草众多,始终看不得太远。

    很快,她发现不远处树丛中藏着一个小小黑影,得陈峰准许后,她绕道向黑影所在的地方摸去。

    将近之时,那个黑影突然抬头看向了她,原是个半大的小孩。小孩扭头就跑,明月两步追上,束住了他手脚,小孩挣扎几下未果便放弃了。

    “你这孩子,鬼鬼祟祟在树林里做什么?”话刚出口,便听得身后一声叫喊,顿觉不好。

    有埋伏。

    趁她分心,小孩挣脱束缚跑掉了。明月无暇顾及,连忙往回赶去。

    此时车队正与一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猖匪打作一团,陈峰在前被十几个大汉纠缠不得脱身,远远看到她,连忙喊道:“去保护雇主,不用管我!”

    明月向着车辇飞奔而去,正瞧见一歹人双手持大斧,欲趁机偷袭叔文。情急之下,明月将刀鞘飞出,正中那人脑袋,但他也只是打了个趔趄,又举斧要砍。

    好在此时明月已奔至而来,手中的快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热血瞬间涌溅在她脸上,倒让她像惊醒一般怔住了。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却仍用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死盯她。

    明月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只是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有什么东西快要跳出身体。原本淡雅的青衣染上一片不合宜的红,鲜血正从刀尖滴滴坠落,她垂头颓颓立在那,似是忘记了身周的危险。

    叔文看见了这一幕,一边应付着匪徒,一边赶来将她的视线从尸体上隔开,夺过那把染血的刀丢到一旁。

    “没事了,不怕。”

    明月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迷茫和困惑。

    “他死了。叔文,我杀人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她经历了这种事,叔文默默叹了口气,一个转身的间隙,他拉起明月的手腕将之护在身后,而后继续用手中的剑,刺向周围那些不知死活的身影。

    空中扯出一片喷薄的血花,像是漫天飞舞的细碎花瓣。

    明月有些恍惚。

    以往,都是他躲在自己身后。

    清水山上,沈雨一手捏着鸡翅和脑袋,一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随后指着露出白皮的地方给叔文看,“来,就这儿,来一刀。”

    两只鸡爪爪还在扑腾着,被明月一把抓住了,叔文躲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小师叔,你来。”

    “赶明你都十三了,连个鸡都不敢杀,也好意思说是我徒弟?明月,这次不准你帮他。”沈雨看着叔文,佯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过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叔文只好拿起刀对着鸡颈上露出的白皮。

    “师父,它瞪我。”

    沈雨颇为无奈,手挪了挪,蒙上了鸡的眼睛,“吃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它瞪你?”

    叔文只好上阵,轻轻划了一刀。

    “挠痒痒呢?用力!”

    又一刀,终于见了点血痕。

    “……大家可都饿着肚子等你呢。”

    饭桌上,叔文看着那盆芋头炖鸡,久未动筷。

    “怎么不吃?”明月问着,夹起一块鸡肉细细咀嚼,“味道不错。”

    叔文看向她,笑得勉强。身旁,沈雨将一块大鸡腿夹到他碗里,催促道:“快吃!多吃点,这可是你亲手杀的。”

    虽然他仍想拒绝,奈何眼前香味勾人,一入口,诸事皆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