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汪茫正独坐轿中闭目养神,这几日,朝事令他头疼万分。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车窗外飞了进来,直落进他怀中。他一惊,忙喊:“停轿!”
待他走下车来,向两旁看去,却好似无事发生。
旁边的小厮忙问:“您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吧?”
小厮不知所谓地摇摇头。
汪茫松了口气,“就好,只是……坐乏了。”
回到车厢内,他看着那些被结实捆起来的卷册,愁上心头。
一个月过去了,御史台却一点消息没有,一滴水落进湖里还会泛起涟漪呢,生活却出奇的平静,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段时间,崔世鸢随着周七郎去到了北州,风途彻底没了踪影,明月该吃吃该睡睡,白日里探听朝中动向,等到叔文旬假去看他,却又得知他陪在太子弘身边。
林妙心似乎与自己生分了,每次来时都备好了茶与点心,说话时也总低着头。
明月问她:“如今每个月还用针吗?”
“如今三个月一次。”
她倒比自己清楚。明月缓缓叹了口气,“龙师哥针法一绝,该有很多人请他施针吧。”
林妙心微微点头。
若说等待是一种煎熬,更煎熬的,便是明知会有大事发生,而在此之前,却只能等一个无期。
这种时候,也唯能与顾公子坐下来痛饮几杯。
“顾大哥,当初,我确实误会了你很久,该自罚。”明月说着,举杯要饮。
“你啊,饮酒如水,到你肚中都浪费了。”顾夒廷笑着,先自饮一杯。
二人把酒畅谈,知道月上枝头。
“明月,我羡慕你,自在逍遥。”
明月笑道:“我也羡慕你。”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顾夒廷一拍大腿,开起了玩笑,“便是羡慕它么?”
明月无奈摇摇头,“逍遥在心。”
又过了两日,久不下天山的莫舜苍莫师叔来到中都找她。
在他身后是许久不见的莫禹天。
他仍如以往那般,素净的阔袍纤尘不染,神态自若目无旁骛,只是对上明月的目光时会带着难以察觉的心虚,瞬间移开视线。
此次,莫舜苍是请明月跟他们回天山的。
明月不理解,而接下来莫师叔的话让她吓了一跳。
“因为你怀了禹天的孩子。”
若有这种事她怎会不知道,且不说那日二人没做什么,就算风途撒了谎,当日确有其事,自己身体有异也会早有察觉。
她忙澄清:“我并未与莫师兄行事。”
莫舜苍没说什么,只是捋着袖子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明月知会,撸起袖子伸手过去,由他去验。
脉象并无异常。
“怪了。”莫舜苍思忖着收回了手。
一旁莫禹天一直提着心,见师父闭起眼睛重新推演,一时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
明月与他相顾无言,只得向他颔首行礼,他便也回个礼,一同静静等着莫舜苍开口。
“移花接木。看来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二人面面相觑:还有谁?
明月心想:难不成当日莫师兄意乱情迷之时强迫了韦堤吗?还是风途?
离谱离谱。她又忙赶跑了念头,不过想来最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找韦堤是不可能了,明月便到风途手下的几处行铺传了消息。
第二日,湖舟亭。明月与莫禹天等到日斜西山时,风途终于来了。
不过还没见到他人影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向着莫禹天飞来。
明月抬手挥刀拦下,不等莫禹天起身先挡在二人之间,“那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说过多少次,没有就是没有。他是不是拿这事要挟你?”风途斜过身子去看莫禹天,对方仍端坐在石凳之上,镇定自若好像此刻谈论的与他无关。
“禹天他没有要挟明月。”
莫舜苍不知何时已来到风途身后,静步无声,吓了他一大跳,忙回过身将明月揽到身后。
“他命里注定有一子,只是如今他再无生育之能,我们来此是为找他唯一的孩子。”
莫禹天早已站到了莫舜苍身侧。
明月恭敬道,“莫师叔,这就是我那位朋友。”又转头问风途:“那日还有谁去过?”
“我。不过他若对我动粗,他那东西就不是自断的了。”
莫舜苍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多了分微不可察的凌厉,明月忙拉住风途让他不要乱说话。
风途不服,埋怨似地看了明月一眼,又扬着下巴示向莫禹天,“再说,这事他自己不是更清楚吗?”
“我记得那日,确实是……”莫禹天看着明月不敢再说下去。早些时候,他还带明月专程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把过脉,的确没有孕。
风途冷笑道,“那东西迷人神智,你记错了也有可能。”
即便是记错了,可他身破是事实,总还是牵扯了旁人。
“另有其人”会是谁呢。明月思忖着,不觉想到了昨日莫舜苍说的另一句。
移花接木。
木,林?
不会是妙心吧。可她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此外,也暂时想不到与之有关的联系了。
“我要回去一趟,先行告辞。”
风途也推说有事离开了,只剩下莫氏师徒二人。
“师父,我们回临仙苑吗?”
莫舜苍微微摇头,“她已经找到答案了。”
到家的时候叔文还未回来,只有林妙心一人,明月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
林妙心静静坐下,等着她开口。
“妙心,你——”明月还在纠结说什么时,已感到指尖脉搏似与常人不同。
往日叔文曾教她把脉,她虽诊不出个一二三来,但这种明显的异常多少还是能摸出来的。
林妙心也察觉到了,脸色慌乱,连忙抽回了手。
明月试着开口:“妙心,我当你是小妹,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说与我知,不必独自担心害怕。虽说你同叔文相见较多,但毕竟他是男子,总归有些麻烦不便找他相帮。”
林妙心低垂着目光,摇了摇头。
明月又劝慰道:“不要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可你若什么都不说,我又如何帮你呢。”
在林妙心踌躇之际,莫舜苍已找上了门。
看到他身后的莫禹天时,林妙心难掩惊慌躲到了明月身后。明月和莫舜苍都在观察她的反应,几乎同一瞬间就认定了她。
莫禹天则打量着她的相貌。无论怎么看,她与明月身材长相都不同,他不信自己会认错人。
莫舜苍问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林妙心。”
莫舜苍点点头,又说:“林姑娘,你腹中怀的是我徒儿莫禹天的孩子,还请你与我们同回天山养胎。”
这也太草率了。明月忙缓和道:“莫师叔,此事还未有定数。”
莫舜苍问她:“明月,林姑娘已面带孕相,若非禹天的孩子,那又是谁的孩子?”
这也是能看出来的吗?明月回头去瞧,林妙心听到这话忙掩面避而不见,更是确认了二人的答案。
所以,那日确实有事发生,也因此莫师兄才会自废秽根。
在明月犹豫之际,莫禹天看向不远处的拐角,但见师父神色如常并未在意,便也没说什么。
越想越烦,她只得先安慰林妙心,“你别怕,无论这孩子是谁的,你想不想要想不想走,我都会护着你。”
林妙心紧攥着手挣扎了好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这个孩子是叔文哥的。”
如晴空里响起的一记闷雷,明月看向低垂着头的林妙心,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是,是叔文哥的,孩子是……”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到地上,再也说不出话。
明月怔愣着,好一下才回过神来。
或许,林妙心只是不想跟他们走,故意这么说的。她转而对莫舜苍说道:“莫师叔,您听到了吧,孩子不是莫师兄的。”
“不可能。我的推演从来没有出过错。”
明月摇头,“您早前就推错了,我没有怀孕,莫师兄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何况这个孩子就真的非要不可吗?”
“禹天已难承师门,我需要重新培养一个继任者。”
此时,一直跟在莫氏二人身后的风途现了身,“明月,你真以为你的莫师兄是他收养的孩子吗?”
他语出惊人,留明月一脸错愕。
往日莫禹天不曾怀疑过师父什么,如今也惊得慌乱起来,忙向莫舜苍求证,“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
“无谓真假,我只知这个孩子应属天山。”
怎么就能无谓真假呢。等莫禹天琢磨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舜苍,不由后退几步,逃离了。
事情越发离谱,明月也无心细究,只想一件一件将事情解决。她问向林妙心:“告诉我,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要跟他们去天山吗?”
林妙兴仍低垂着,摇了摇头。
“莫师叔,请恕晚辈冒犯,您不能带走林姑娘,否则,我就把天山的秘密说出去。”
如此,天山仙者的圣洁不复存在,也会失去供奉和信徒,更会受到天子怒责,沦为笑柄。
“你何必这般。”
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受够了人间的奇葩事,想要故意作对,即使明月很清楚自己此刻心神不稳有些冲动,也偏要如此。
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莫舜苍忽然松了口,“也罢,不急于这一时。”竟也走了。
明月站在林妙心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头,“我知道你是情急之下才说出那种话的,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和叔文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林妙心不敢看她,始终低垂着眉眼,好一会才点了下头。
“我不信。”
日头完全落了。
屋内,明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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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向叔文:“这个孩子,跟你有关系吗?”
叔文放开了林妙心的手腕,道:“绝对没有。”
一旁看热闹的人开了口:“孩子和你无关,不代表你们没发生过什么。”
往日叔文看向风途时,这个老好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屑或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这一刻,风途分明感受到他动了杀心。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请你出去。”
风途耸耸肩,拉起林妙心也不由她拒绝,直接带她走出院子。
“所以你们真的……”明月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不是这样的啊。”
“我当然不是那样的。”叔文看向明月,目光又柔和下来,被愧疚与委屈填满,“我只想与你双宿双飞,可这却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想着对抗。说到底受伤害的是我,我都能放下,你为何偏要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到如今,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然,明月早已不是为了他当初的事而留在处,可是,“为你,还是为旁人,又有何区别?这与你变心于她,又有什么关系?”
叔文摇了摇头,“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但我寂寞,好几次我收拾好行装满心欢喜去见你,却只能看到桌上你一封留信。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和寻常夫妻一样形影相随呢?”
“所以,你就和她?”
“那日只是我们闹了别扭,我一时难受昏了头,她又太主动,才,才……”他闭上眼,无言面对自己的错,更无法面对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真荒唐。明月看着他,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我发誓明月,我发誓,只有那一次,今后再不有会,你原谅我。”他伸手想要触碰,却被明月甩手打开。
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做不到,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我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
“我……那他呢?”叔文忽然指向门外,“你和他难道就什么都没有吗?我从没有阻拦过你们来往,可你不觉得你对他过分亲近了吗?你心里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进过我们的屋子,睡过我们的床,像我这样靠近过你。”
他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沉闷已久的心绪打开,终于松了口气,“以前无论你们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深究,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吗?”
明月呆呆地站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她不明白,朝中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如何离开的,明月不记得了,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坐在境湖岸畔。远处的点点渔火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明明灭灭,点缀着此刻的夜晚更显孤寂。
她恍惚站起身才看清,一旁的灯笼不是挂在树上,而是提在某人手里,他正靠着一颗树在吹风。
“你在这做什么。”
风途回头看向她,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担心你。”
“哦。那你回去吧。”
明月起身,独自向回走去。只是没出两步,便觉两眼发虚双腿发软,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等她再醒来时,已回到自己那间小院,世鸢赠她的那把小扇还插在窗台上的陶瓷罐里,落了薄灰,却似乎还留有余香。
脑袋昏昏沉沉,嗓中似是火燎一般,她想去倒杯水喝,刚要撑起身时,被人一把捞了起来,侧头一看,又是风途。
明月咽了咽口水,觉得像是在吞石头,“你怎么还在?”
“我送你回来。”
今日他的态度有些莫名的冷淡,但话中不减关心,只是明月难受的厉害,只想独自料理脑中纷扰,便又执拗地躺下,面向墙壁而卧,“你可以走了。”
风途仍在床头坐着,抱胸靠在墙上低眉看向她。
不过显然明月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听话离开,也不在乎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安静地听着她混乱的呼吸,时而大喘着气,时而颤抖,时而又软和下来,甚至听不到了,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她的哭声。
好歹发泄一下吧。
不一会儿,她再次爬起身要去倒水,风途没有再帮她,只是看着她踉踉跄跄向桌边走去,忽然一下跪坐在地,掰倒了桌上的水杯。好在杯中没水,不然定要里外给她浇个清醒。
明月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伸手向她的人,她并未借力起身,而是攥住对方的手。
“如今你要我怎么办?”
她的泪水无意识地落下,风途蹲下身,轻轻为她拭去,“你看清楚,我是谁。”
待明月看清眼前人,不出所料地松开了手,扶着凳挣扎着要站起,却还是昏昏要倒。
“你是在怪我?”风途索性强硬的直接将她扛回床上,又倒来杯水给她。
水温凉,明月早已口渴难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才好过些。
风途仍在床边站着,明月歇了口气,抬头看着他,将空杯递了过去,但他伸手去接,明月却不撒手了,反而用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问我没有意义,我并不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