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涨红着脸，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颈，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惊疑不定，一点也没有白珺想象中亲人意外相遇时的欣喜。
对上她复杂的视线，白珺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些局促。
自己只不过跟她问一声好，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仔细看起来，姨妈这十二年里似乎老了很多。
姨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白珺印象中的姨妈白画意是一个时髦张扬，喜欢打扮的美人，可眼前的姨妈像是被什么夺走了精神气，头发发白，眼神干枯，身材瘦削。
想来这些年因为白鸿的病，姨妈受了不少苦。
这样一想，白珺望着姨妈的眼神忍不住带了几分心疼。
“你不需要耍这些花招，我做错过的事，从没想过能到你的原谅。”
姨妈对上她的视线，却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迅速移开了眼。
重新开口时，她眼眶通红，声音明显冷了下来：“白珺，我没时间跟你玩这种游戏。”
“我知道你恨我，我如今也得到了该有的报应，但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能牵扯到家里的公司，你不能任由林宋败坏我们白家的百年基业！”
姨妈厉声开口，直视着白珺忡愣的眼：“你这段时间表面上躲起来修养身体，闹得股东们人心惶惶，暗地里却趁着我操心白鸿的病，趁机让林宋大量低价收购公司股份，可真是好算计！”
“公司这些年的效益本来就不好，你这样做是在自掘坟墓！”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集团就完了！”
“你真的放心林宋吗？她一个烂赌鬼的女儿，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你将财产交给她，她未来到底会不会将股份转给你……”
白珺沉默地听着姨妈的质问，垂下头死死咬住唇，才克制着自己没有露出异样。
这和她想象之中的完全不一样！
姨妈明明小时候那么疼爱她，为什么如今和她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身体忍不住颤抖，脑袋无比胀痛，恍惚间脑子里出现了许多晃动的光影……
“我相信林宋。”
但她听不得有人这么诋毁林宋，即便这人是自己的姨妈——
白珺紧抿着唇：“姨妈，你是长辈，你不能这么编排我的妻子！”
“妻子？”
姨妈哂笑出声：“你现在居然还会相信婚姻？”
她这是什么意思？
白珺皱起眉，正打算询问，一旁被店员支开的许图回来了——
“白画意女士！”
看到白画意，许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敌意。
她迅速站定在白珺前遮挡住白珺，声音因为气愤甚至带上了一些尖利：“这些年白总对你的退让还不够吗？”
“白总现在很不舒服，”许图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注视着白画意：“请你离开！”
……
白珺低着头，脑袋越来越疼。
她能感觉到白画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打量着她，但她顾不得这些，只捂住脑袋，在许图”一声声“林总”的焦急呼唤中，蜷缩在了地上……
好疼啊！
不仅仅是脑袋疼，甚至心脏都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不停地往里吹。
自己和姨妈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自己丢失的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
白珺之后被搀扶去了休息室。
张姐过来了，又给她带了那种熟悉的药。
白珺愣了一下，还是将药吞入了口中。
药效逐渐上涌。
那些激烈的情绪像是被一个盖子覆盖住，心里突然就变得空荡荡的，心底生出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好像一切突然间都没了意义。
活着已经很好了。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提醒着她，让她不要去多想，也不要去问。
睡意沉沉涌了上来。
她不由得打了个呵欠，睡了过去。
梦里走马灯一样，掠过所有和姨妈相处的画面……
小时候的她真的很喜欢姨妈，因为姨妈会带她去做所有母亲严格管控、不允许她做的事情。
这一次，她似乎抽离到了一个客观的视角，所以也更清晰地看出那些小时候一直没有察觉到的东西，分辨出姨妈眼中的情绪。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姨妈对她的好，所有待她的纵容，都好像是刻意而为，似乎都与母亲对她的培养相悖，好像是刻意想要将她养废……
当外公找母亲开会，姨妈被排除在外的时候，姨妈往往会显得特别焦躁；她时不时就会找自己确认，看自己是更喜欢她还是喜欢母亲；白鸿妹妹查出生病之后，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复杂，甚至白珺曾经听到过她私下里嘟囔，“为什么你这么健康”……
还有——
脑子里越过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姨妈似乎和一个人站在一起，朝着自己怒吼……
脑袋猛的一阵刺痛，心脏像是被什么突然攥住，透不过气来。
白珺骤然惊醒。
她已经回到了家，橙黄色的灯光下，林宋正在电脑上敲击着什么，几乎是她一醒来，林宋就望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林宋望进她的眼，轻声安抚。
林宋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
还有林宋在……
感觉到林宋身上熟悉的气息，那只攥住心脏的手骤然松开，紊乱的心跳逐渐平复，白珺的眼泪却不受控制流了下来。
“为什么呢？”
白珺哭得十分委屈，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姨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钱吗？”
她抱住林宋，再也顾不得面子，眼泪不停掉落：“母亲那么疼爱她，她如果想要什么，完全可以直接跟母亲说，我其实也没那么想要公司的继承权，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她坏。”
林宋轻拍着她的背，沉声开口：“坏人做坏事，才不会管别人的感受。”
“但我和母亲是她的亲人……”
“母亲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变成这样了吗？”
白珺抽抽噎噎，这一刻她真的好想母亲，她也猜测到母亲应该是知道自己和姨妈关系恶化的，因为母亲一向很聪明。
“她知道。”果然，过了一会，林宋语调干涩地开口。
白珺一时间更加难过了：母亲这些年为姨妈付出更多，对姨妈比对自己还好，看到姨妈这个样子肯定更加伤心。
也难怪母亲要出国旅游，估计她不愿意看到自己和姨妈的冲突……
“我和姨妈是因为继承权起的争端吗？”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白珺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忍不住抽抽噎噎，开始猜测：“她之前一直伪装得很好，是不是因为外公将大部分遗产留给了我，所以她才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跟你没有关系，”林宋抿起唇，语气冷冽：“是她的贪婪害了你们。”
“她心中当时有比亲情更重要的东西，或许她之后后过悔，但已经再没机会弥补了……”
“那……那我之前是怎么想的？”白珺沉默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声——
姨妈白天诘问她说她在授意林宋低价收购公司股票，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一直在容忍她。”林宋过了一会才回答：“导致她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林宋回答得语焉不详，白珺眼眸闪了闪，却没有说话了。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林宋之前给她的财报，还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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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店萧条的状况。
林宋给她的财报上，白氏集团发展蒸蒸日上，并没有一丝败落的迹象。
但姨妈却口口声声说公司出现了状况。
姨妈崩溃失态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不然她不会私下来找自己。
那只可能是林宋怕自己承受不住，刻意瞒了自己。
而且，如果集团的发展前景一片坦途，林宋这段时间不可能看起来这么疲惫……
一切真的是林宋给自己展示的那个样子吗？
心中一时间涌现出无数念头，白珺忍不住一个哆嗦，浑身发寒，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潜藏着无穷恶意。
她想要当鸵鸟，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林宋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独自面对风刀霜剑。
她该站出来的。
这是自己的家事，本不应该把林宋扯进来。
但依照林宋对自己的关心，如果直接询问林宋，她必定不会告诉自己。
只能自己私下去偷偷查探了……
离董事会只剩两天了，她到时候会被林宋带去公司。
公司有一个保险箱的密码只有母亲和她知道，那里放着白家所有机密的资料。
那时候，她必定能知道公司真实的状况。
＊
哭了一场后，白珺心里空了很多，甚至又忽然生出了一种感觉：自己像是没了引线的风筝，无头苍蝇一样在世上乱晃。
纷乱的情绪越来越多。
似乎只有在林宋身边，她才能得到心灵的安宁。
好似林宋对她的感情，是她在世上仅剩的引绳。
她赖在林宋的身边，怎么也不想松开手。
“到了这个月月底，一切都会好起来。”林宋摸了摸她的头，给她递了一杯水：“那时候我就会抽出一长段时间来陪你。”
“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好不好？”
白珺“嗯”了一声，看着林宋手中的药，眼睫颤抖了一下，还是慢吞吞接过药吃了下去，搂住了林宋的腰——
“林宋，你喜欢长大后的自己吗？”她眼神放空，忍不住问出了声。
她刚醒来的时候，觉得长大后一切都很好，自己已经抵达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状态，每天都无比开心。
然而这种心情只是空中的楼阁，风一吹就散了。
她忘记了一路成长的颠沛流离，如今才察觉到花团锦簇下暗藏的锋芒。
长大后的自己，好像生活得并不像期待的那样好。
她忽然间就有些畏惧成长后的真相。
“我很喜欢现在的我自己——”
林宋的声音却极为温和笃定。
她放下水杯，亲吻着白珺颤动的眼：“小时候，我的天是黑色的，抬头只能看到乌茫茫的山，我曾以为未来的我终有一天也会被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山压垮。”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走出来。”
“但我走出来了，还来到了你的身边。”
“珺珺，人生的道路还有很长，一程有一程的风光，你再撑一撑，我们一起携手，努力去下一程看一看，好不好？”
……
白珺的太阳穴很胀，眼睛也很痛，但更疼的是她的心。
心底里似是有聚集已久的情绪，灌满了心池，在林宋一声声安慰之中，不堪重负，最后慢慢漫了出来——
她失声痛哭。
那是完全宣泄式的哭泣，她印象中的自己从没这么崩溃过，她似乎流干了这些年积蓄的眼泪，最后甚至身体都不由得颤抖……
林宋没有问她原因，也不在乎她的狼狈。
林宋红着眼睛抚摸着白珺的脊背，像是对待珍宝一般吻掉了她颊边的泪，始终坚定告诉她——
“我在，我始终都在。”
“你再等等，终有一日，一切都会雾散云开，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