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景方徂,深甑炊炽。
通陵水畔,草木秀出,不时有短肥小兔穿梭其中,掠起碧草深深,忽而雨落廉纤,密密匝匝。
炎炎暑日,纵使接连落雨也难消减烦闷,连人也跟着升起躁郁。
此时正直午后,雨点砸落,长街摊贩忙收,行人脚步匆匆穿梭而过,吴老汉方才搭起卖冰雪冷元子的黄幕帐,也只得急急拆下,推着沉重的轮车走向雨中。
莫鸣坐在窗前,已然沐浴后换了新袍,灰白发丝垂落肩后。
莫府客厅书架楹楹,墨香四溢,此处却不见药香,不见书卷,反而靠墙摆放内圆外方雕花鸟纹博古架,金雕仙鹤等瓷器古玩,正中置雕龙腾九霄青铜鼎蕉叶纹铜鼎,不像大夫书房,反倒颠倒似朝官之家的正堂。
青瓦檐下滴落雨珠成链,砸进半池水缸,飞溅洒窗。
莫鸣出身微贱,不知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幼时常乞讨为生,勉强度日。
他记得,那是个黄昏,彼时他因年幼,好不容易乞得的几文钱也被凶恶的大孩子夺去,他已然饿了整整两日。
昏昏沉沉的走过碧梧书堂,朗朗读书声传至耳里,他扒在窗口往里看去,里面的人同他一般年纪大小,却衣着干净,无忧无虑的在里面读书习字。
他羡慕可却也有股莫名的、不清楚源头的怒气升起。
经常坐在槐树下的瘸腿乞丐说,读书人有大出息,将来会光耀门楣。
他不懂也不关心什么是光耀门楣,只两只黑黢黢的小手搭在膝上,问“那能每天都吃一个、不、两个饼子吗?
瘸腿乞丐摇头笑笑,岂止,住的是天上仙阁,坐的是高头大马,山珍海昧享用不尽,凭你一日吃五次。
莫鸣脸上震惊不止,西街卖斗笠的孙家也算富庶,可也一日只有两餐。
最后一丝晚霞沉没,月亮升起来。
学堂开始散学,莫鸣还未想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就看见一个胖墩墩的小孩从身前布兜里掏出凉透的肉包子,一脸嫌弃的随手扔掉。
“娘也真是,每次都给我装肉包子,凉了腥臭!哪里有陈氏酒楼家糟鹅好吃?”
莫鸣还来不及心疼肉包子就被小孩口里的话说的一怔。
旁边书童模样的小厮,明明和那个欺负他的大孩子一般高大,他以为他会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孩,谁知道,那人竟凑过去笑的一脸讨好应是。
莫鸣愣在那里看着这一幕,谁知却被那个小孩发现,厌恶的瞥他一眼,骂道:“小叫花子!竟敢脏了本少爷的眼!该打!”
小孩话落,那书童当真抬起手,面对他时,脸上扬起和那大点乞丐一模一样的狰狞,他背脊微颤缺不敢躲。
书童拳脚密重,痛的莫鸣牙关咬的发颤,却始终一声不吭。许是觉得没趣,小孩撇了撇嘴,叫走书童一同离开。
夜色陷入沉寂,他拖着生疼的躯体去草泥沟里捡起泡的发涨的包子,一口一口混着草屑、泥水吞入喉咙。
两腮发麻,尝不出丁点味道,却总算让胃部痉挛好瘦些许。
莫鸣一双眼睛猩红暗沉,死死盯着小孩和书童离去的方向,心中暗自咬牙立誓,终有一天,他莫鸣也要做那个“贵人”。
他看准机会将自己卖给铃医,背负药箱、手摇串铃,走街串巷,不分春冬。铃医脾气温和,从不打骂,每次都是先分给他食物自己再吃,虽比从前好上太多,却仍旧三餐不定,亦尝尽辛苦。
他跟着铃医识字学医,想以此为阶梯入了达官贵人的门,可却越是学,越知铃医所学虽广略却粗显,实在平庸浅薄。莫鸣备感焦虑,恰巧此时,他听见村民谈论,山上有一位大夫医术卓绝,趁夜色漆黑,铃医熟睡。
莫鸣拿上全部银两,临走时看着铃医熟睡的面孔,轻轻道:不要怪我。
谁让,你的医术拙劣,为人又如此愚蠢。
他装成流落难民,又说自己绅士孤苦,且曾在医馆当过药童,那位大夫心生联系仅略加查问医道便成功入了那位大夫的门下。
可谁知,后来他不过是先熬了汤药给一位从盛京而来的贵人,这短短时间,那个山脚下居住得病来求助的老妇却死了。
莫鸣自认没错,这位盛京来的贵妇明显出身不凡,若能得她青眼,胜过医治百数乡民。
他明明是为他谋划,却谁知他竟然毫不留情的将他逐出山门。
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谁知他在五日后,却收了一个富商之子为徒,而且还是个天生肩膀歪斜,断不可能行医经商之人。
北朝经商科举者,必属同田贯日,而非身甲气由。
同田贯日者相貌端正,背直身匀。身甲气由者身歪肩斜,或头重脚轻,或二者颠倒,此种人无论天赋秉性如何出众,也不入商官之列。
而那个人却弃他而择此人,实乃天大羞辱。
这人便是李桂手。
家中富庶、权贵之人便一切唾手可得,随意欺辱他人。而命若浮萍草芥的人,就如滩涂沙泥,只有被人舍弃的命。
从那时起,他便赌咒看李桂手跌落尘埃,受人奚落。而他,则定要扬眉吐气,雪耻之恨。
今朝,总算是二者皆成。
莫鸣舒缓的扬了扬眉,神色一动,“霍”地一下抬手推开窗,端起青秞盖花茶碗轻啜一口,侧首静静观雨。
不大院中隔出一座如大户人家的园子,中庭种有芭蕉,翠绿叶片硕大阴凉,落下雨时,噼啪飞溅,颇有时趣。
“老爷,不好了老爷!”忽然,一道焦急的声音夺命般传来,莫鸣心突的一跳。
“嚷嚷什么!”莫鸣脸色不虞,起身便要去教训没规矩的小厮。绀青色袍角却不甚带倒茶杯,以摧枯拉朽之势,砸碎在地,眨眼四分五裂。
细小灰尘混着茶叶碎末成一滩脏污泥泞。
“老爷,不好了!县令夫人喝了您给抓的药吐血了!”
莫鸣面色巨变,一时间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而后突的眼眸撕裂般的瞪大,紧紧抓住小厮的衣领,恶狠狠的愤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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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敢诓骗我,我即刻命人将你乱棍打死!”
小厮害怕的缩着肩膀,颤颤道:“小的不敢欺瞒老爷!”
“县令府来人正等在府中,要老爷即刻过去!不得耽误!”
雨转微弱,春锦院内丫鬟来来往往,行走急切差点碰撞。
不时有怒斥声从里传出:“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照看的夫人?”
“奴婢有罪。”几个小丫鬟白着脸跪了一地。
茗之肃着脸道:“夫人咳血突然,当务之急乃是尽快请大夫诊出原因,对症下药。”
顿了顿,抬起脸道:“万事应当以夫人为先。”
马嬷嬷看她一眼,收敛了怒气:“暂且先饶过你们,还不退下。”
“是。”
一道脚步声匆匆赶来,张喆文正在府衙府内小厮急匆匆来报,夫人陡然咳血,命在旦夕,张喆文骇然变色,穿着官服就赶回家中。
还在门外,便扬声怒问:“夫人怎么会突然病重,大夫呢!大夫在哪?”
“大人,小人在。”莫鸣背着医箱,心思慌乱之际陡闻怒喝,惊的踉跄一步,竟直接跪倒在地,发丝扑乱分外狼狈。
张喆文阴着脸:“前几日你和本官保证,定可让夫人药到病除,现在你如何讲?”
莫鸣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心以不受控的跳动,如同边塞战场突袭时被发现骤然敲响又急又乱的鼓点,那鼓点仿佛延伸出层层的阴翳,又如千百道丝线将他拉扯、拖曳到悬崖边缘。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莫鸣跪趴着,视线所及处,仍旧是那一双翘头皂靴,却再也没了之前的热切,只剩下麻乱的恐惧和失坠。
“医经有曰:外病疗内,上病救下,辨病藏之虚实,通病藏之母子,相其老壮,酌其浅深,以制其剂,而十全上功至焉。”
“用药以速,效如桴鼓,覆杯而愈,却常因药性猛烈偶有疾逆……”
莫鸣话音一转:“夫人吐血应乃清除体内瘀滞之血,实大吉之兆。”
“好。”张喆文微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沉闷紧缩的空气沉沉压在他头顶,许久,张喆文冷冷道。
“本官就再信你一次,若不然。”
中年人一双沉肃的眼盯在他头上,像是勾魂定罪的鬼差,含着轻蔑的阴戾,似在缓慢思灼,究竟是将他捧上天堂,还是打入地狱。
莫鸣想到他夫人在正堂叙话后,颇神秘的将他带往府中库房,原先摆在最明面处的百年人参、红玉髓手串,漆金观音樽都不曾看见,而是堆叠着数不尽的锦盒。
都是通陵县各大富户掌柜送来的各色珍宝奇玩。
那些礼物,莫鸣心中清楚,都是因为县令大人的“看重”。
一旦被县令大人厌弃,这些,都会变为泡影。
所以,他绝不能,容许意外。
绝不能?
莫鸣无声嗫嚅着嘴唇,眼睛眯起,神色陡然坚定起来:
“小人,绝不会辜负大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