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长夏炽,热浪滚滚。
已近三伏,院中花树似也被热气熏蒸,垂葳意懒,失了灼灼艳色,廊角下风铃消弭,唯独蝉鸣聒噪不绝。
日头正烈。
张喆文从县衙回来,摘下官帽递给一旁随从,穿过明斟廊,随口问道:“夫人呢?”
“方才有人来催,说夫人已准备了几样新鲜消暑的小菜,现下正在春锦院等着大人一起用膳。”随从低眉顺眼道,虽这里不是衙门,而是私宅,下人却依旧称呼张喆文为“大人”而不是“老爷”。
“那就去夫人那里用午膳。”张喆文道,阔步朝着春锦院走去。
莺儿一身雪白绸裙,袖边海棠花精致不俗,白衣翩翩一点粉,柔弱皎色,我见犹怜,扶在门框翘首以盼苦苦等了小半日,终于等到张喆文的身影,顿时凄婉含泪的凝向他,眼底带着深深地眷恋和凄楚,提声泣道:“夫。”
却只来得及说半个字,便看见往日红烛摇曳、玉枕月纱间低语缱绻的枕边人,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走过,只留下一道无情的背影。
竟是,没有看她一眼。
莺儿愣怔在原地,热的滚沸的日光不偏不倚的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一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丫鬟赶忙去扶,却被莺儿挥手避开,怔怔望着那一寸日光从脸上偏移,眼前暗了似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半曲东风为己弹,烟雨潇潇泪谁怜。”
“姨娘,您在说什么?”丫鬟有些听不大清。
“你瞧,方才桃花开的那样好,连日光都给它偏爱,这一刻,却毫不犹豫的给了枝头紫薇,桃花又怎会不痛?”
“奴婢不懂,姨娘当心着自己的身子些,等大人想到姨娘的好,会回头的。”丫鬟眼眶含着泪水,担忧的看着莺儿安抚道。
可她也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把握。大人先前宠着姨娘的时候,连价值百金的稀品牡丹只做汤池沐浴也不吝啬,可这些时日,她数次请大人去看夫人一眼,大人也不曾心软答应。
“会吗?”莺儿伤情的摇摇头,脸色白的快要破碎:“罢了,日光尽付流水去,又有谁会西望春日呢?”
桃花似有所感,纷纷扬扬落下大半,如同下了一场灼灼艳目的花瓣雨,织下片刻短暂的美梦。
春锦院到处放置冰盆,一进院中,寒气扑涌,冬日里避之不及,夏日却珍宝一般。廊下芭蕉开的正好,茎叶自然舒展,沁碧剔透,一眼望去,顿觉舒适怡人。
张喆文眉心舒展,正要跨进院中,身后却有人突然将他叫住。
“钱业隆一夜未归,张大人难道不觉疑虑吗?”
张喆文缓缓转身,沉声质问:“你知道些什么?”
女子缓缓从树下走出,轻轻一笑,将面纱摘下,露出一张熟悉而不可思议的脸。
一夜雨后,小院中多了湿漉的痕迹,檐下挂着的灯笼被狂风吹破一盏,李桂手正指挥着影子挂上新的。
窗沿上仍旧摆着绥喜捏成的形态各异的小泥人,一排排整齐放着,阳光暴晒又淋了雨水,再干起来看不清脸上细捏的表情,拔出的高也缩了一半,却因肥肥矮矮更加憨态可掬。
姜回一身雪白素裙,乌黑发丝披散在脑后,仅用绢白发带微系,无一点多余的缀饰,神色冷清的站在窗前,抬眼望着窗外飞鸟惊翅。
娟白素衣,身形若柳,总容易带出几分难言的柔弱凄美,遑论雨后伤情,残花满地,无端更使人动容。放在莺儿身上如是,可姜回却截然不同。
像是冰天雪地、破开坚冷硬石生长的一株坚韧芽草,将清丽眉眼间的柔弱生生压平,只留下孤注一掷的冷峭和傲然。
檐下积雨若断线珠子一颗颗砸落,迸溅出削冷水花,却很快融于大地,消失不见。
李桂手站在门外,扑打着身上沾染的药材碎枝,等约莫干净时方才进来。
“我昨日险些被你蒙骗,通陵县已三两年没听说过土匪劫掠,怎么就偏这么巧叫你遇见,这根本就不是土匪。”李桂手沉了脸,“又有人故意害你?”
每次碰见姜回,鲜少见她平安无事,不是命悬一线就是身受重伤,说起来江湖上的杀手刀客或许都比她活的“太平”。
姜回不言,李桂手却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又问:“为何不报官?”
既然是公主,那些下臣想必多多少少也会对皇家威严有几分忌惮,上次在县令府中他也曾亲眼所见县令大人对她多有恭敬。
在这通陵,县令大人就是天,有了县令庇护,纵使有宵小想使些阴碎手段想必也不敢再如此明目张胆,姜回也能过上安生日子。
他如此想,姜回神色并无意外。
遇到冤屈找官府对平民百姓来说几乎不需要思考就会脱口而出,更何况李桂手醉心医术,断然想不到这官府也会成为颠倒黑白、置若罔闻的刽子手。
“谁说我没有报官?”姜回陡然一笑,乌黑的眼眸明亮璀璨,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开怀的喜事,可眼底深处却压着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浓稠的像是风干的墨汁,其中黑渍洇进骨髓,化不开,抹不掉。
她轻轻转身,裙裾漾开,宛若湖边波纹轻荡,分明静美柔婉,却似冷刃冰霜:“我不仅要报官,我还要这登闻鼓声若九霄惊雷,狠狠劈下。”
“敲登闻鼓?”李桂手一愣。
百姓敲登闻鼓,必先遭受笞刑,也因此非有天大冤情无人击鼓,算起来,通陵县这登闻鼓已经有十余年不曾被人敲响了。
这是要变天了。
姜回望向窗外,神色莫辨:“许多年前,曾有婆媳二人为奸人图害,这女子为救婆婆,因而屈招,被判午时斩首示众。女子含冤受死,临死前发三大愿:若天不期,人心不怜,她果真含冤,将丈二白练挂于旗枪,刀过头落,血飞白练,不沾尘土。
三伏天中,降瑞雪三尺。
三年大旱,滴水不降。”
遥远日光穿过乌云打在少女明静的脸庞,像是长夜与黎明的刹那交戈,碾轧过史书车轮的沉重与磅礴。
姜回微微仰头,闭眼平静道:“人间不公,是有神惩。”
县衙府外围了一圈圈的百姓,阶下跪趴着一个老妪,手中托举血书诉状,声声泣血:“当朝县令,曲迎媚上,蒙骗良民纳入府中为妾,却只为献上豢宠,后因惧怕败露,竟戕害人命,连夜将主仆二人溺毙水中,此等罪行,天理不恕。”
老妪眼中划过深深地恐惧,深吸一口气,跌撞跑到登闻鼓前,颤抖着身躯跪伏着拿起击鼓棒,闭着眼,竭泄般喊着:
“登闻鼓,上闻天听,神明可鉴。今狗官当道,沆瀣一气,求助无门。”
“特请苍天——奉予偿还。”
北朝适逢佳节,常有奇术百戏,歌舞花车,鳞鳞相切,喜事重日,更有街头巷尾齐声爆竹,连绵起伏,烈火烟腾,除旧驱瘟。
《北朝岁时记》撰曰之——涤荡世间阴秽,以雷响,以火焚。
县令府的凝夏院忽然冒起一点火星,那点火星很小,小到轻易便将之抛诸脑后,又因凝夏院本就偏僻,绿草结云相盖,就更如沧海一粟,毫不起眼。
鼓声激荡,人群闻之惨痛硕然昭怒,究竟蒙受多大的冤屈,才能让如此年迈村妪强忍胆怯,以必死之志悲愤而屈怨的敲响登闻鼓。
民怨愤愤,荷花池仿佛也被这怨气冲荡,骤起波澜。
平地生风。
那点火星燎起焰火,以不可阻挡之势往里灼去,一点微不可查的像是什么被燃烧的一缕黑烟散在空中。
轰然一声,惊天巨响。
一个接一个,恍若爆竹,却比爆竹震耳百倍的刺雷声在县令府炸起,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这样骇人的响声,一瞬间惊起了全城的百姓。
县令府衙聚集的百姓惶惑而惊颤的看着那响声的方向,胆怯的小儿躲在桌下紧紧抱住椅腿,一时间,长街无人,门窗紧闭。
震天动地的响声过后,火自然而然的烧起,那座无处不写富贵精美的府邸,渐渐暴露出内里的残柱,尽付残桓瓦砾。
到处惊呼,奔跑。
唯有一个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从人流中逆行,不急不缓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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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消失在街头。
同一时间,通陵县外的庄子被蒙面大汉闯入,惨叫惊呼,怒斥惊反,烈烈火焰冒起滚滚黑烟似与县令府相融,火光映红半边天空。
怡笑楼却仿佛层层深巷隔绝了一切喧嚣,仍旧是往日里醉生梦死的销魂窝,薄纱舞柔,杯酒推迤,娇笑追欢。
圆台舞女轻纱勾艳,凝碧玉腕若梅绽开,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处处风情。红绸柱边,薄如蝉翼的华美纱灯描金细画,缨络垂珠,叮当作响,宛若霞云。
似神仙梦境。
直到有一个熟悉的故人缓缓踏入,醉倒酒丛的笼中人倏然抽身,这场梦境便如幽暗雨夜,簌簌刮起的风,浸入寒意。
“冤有头,债有主。”陈丁拔出刀,“其他人,出去。”
酒杯倾倒,到处是惊慌逃窜后桌翻椅倒的狼藉,老鸨被丫头搀扶着出来,身后跟了凶神恶煞的打手,厉眼眯起:“谁敢在怡笑楼闹事,不想活了吗?”
陈丁缓缓抬起眼,一双眼阴郁嗜血,似融铁焰红漆染浓稠鲜血,翻腾出寸草不生的煞气。
他如畜牲般被这些人下毒、贱卖、折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陈丁提刀蓄力,破开打手的阻拦直直朝着老鸨刺去。
刀尖的锐气之逼命门,老鸨眼中闪过胆怯,强撑着色厉内荏的咒骂:“你可知这怡笑楼背后是谁?也是你们这些草虫敢动的?一根手指就能把你们捏死!”
陈丁冷冷一嗤:“我们这些奴隶连人都算不上,身无后路亲族,前无希望未来,只配下贱的去舔他人脚底的泥。”
“你说的这一字一句,我可片刻不曾忘记。”
“想让我畏惧?可惜,我们这些人,没有那种奢侈的东西!”陈丁面色沉戾,嘲讽之意浓重,手下毫不迟疑的了结了一个打手的性命。
畏惧,听起来像是人人都不能免俗的“常物”。即便是万夫不当之勇的将军在生死一刻也会心生胆怯。无法护住身后百姓、对朝廷君王有愧、对家眷心有不舍、对明日心存希冀。
怯、是因为想活。
可怯也是奢,对出生即被抛弃不知姓甚名谁为奢,对亲寡廉鲜耻有实则无为奢,对心若枯井备受折磨为奢,对孤身一人满身死寂更是奢。
奢、即无畏。
无畏,则无惧。
“今日。”陈丁唇角勾起一个冷漠骇人的笑,“你必死无疑。”
打手见势不好,有的四散而逃,有的则是想在老鸨面前立功出头,寻机拿了刀斧朝着陈丁背后砍去。
却被陈丁识破反丢性命,他本就武功不俗,如今更是没有了毒的压制,可谓游鱼入水。
寒光烁目,气势汹汹直穿过人群,终于,狠狠穿破老鸨的头颅。
深褐的血迸溅一簇在角灯珠珞,艳艳洒下一片心悸的斑驳。
老鸨不敢置信的低头看去,眼珠瞪如铜铃,先前踏入门中的少女撩开额前帷帽,缓缓抬头,对上老鸨陌生的目光,姜回“好心”送她最后一程,于是,学着那日开口:“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老鸨厚唇颤动,惊疑、质问,瞳孔膛大到近乎撕裂,却碍不过死期轰然倒地,一同倒地的,还有被她扫落的灯盏。
火苗顺着绸布燃起来,迅速窜涨,很快,大堂陷入火海。
隔着数条小巷里,有一间不起眼的破落庙宇,观中菩萨低眸,尘埃披肩,曾有信徒叩伏含愤祈愿。
凡为鬼为蜮,同流作猖者,上者不罚,愿以性命为代价,求得“神惩”。
那声声泣血,似乎犹闻在耳。
爆竹响,烈火盛,满堂金锦付东流。
愁何苦,人消瘦,逢将时至厦将倾。
“走吧。”姜回道。
早在打斗发生的时候,一个普普通通的端茶侍女领着几个黑衣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的朝着地牢走去,在火燃起来的那刻,一群衣衫褴褛人鬼不知的“东西”顺着小巷同样离开了这里。
四周死寂,再无生机。
姜回站在山坡,遥遥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