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藏器
    皇城静静矗立,长的不见头的甬道不时有侍卫巡守而过,宫门罅隙透出一点织白光晕,乌云遮月,天穹霎时黑如墨浓,染上风雨欲来的气息。

    殿中廊柱系着的帷幔被风吹动,如晦寂弦声拨响,闷沉的雷声滚滚而来,只觉慌瘆。

    “陛下是什么意思?”郭中槐眯了眯眼,心下微沉。

    “把证据拿出来,给郭大人好好看看,他究竟贪了多少!”皇帝愤怒沉沉的坐下。

    薛殷脸上带笑,一把抬起箱盖,入目便是几乎要灼烧人眼的金色,半壁朝堂也被照亮。

    “郭大人,眼熟吗?”薛殷将箱子中的一短截“金柱”抬起来,混着底下账簿珠宝斜斜撑着箱盖,好叫众人瞧得分明。

    他转身招了招手,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走了出来,一身蓝白道服,手持浮尘,头戴道冠,将身上的市井气减弱不少,但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正经模样。

    “启禀陛下,郭大人家中烈火冲天,廊柱乌黑却始终屹立不倒,臣心下好奇,用剑去砍,却削出一片金光。”薛殷故意一停,看着郭中槐变脸的模样,悠悠道:“原来,郭大人家的廊柱与别家不同,看起来,与檀木一般无二。谁知,竟然是用真金所做!”

    “郭大人当真是内有乾坤,下官佩服佩服。”

    “薛殷!”郭中槐怒不可遏,眼中积聚起杀意。

    不过是裴元俭身边的一条狗而已,竟然敢在朝堂之上嘲讽于他,他也配!

    “此人乃是冶金术士,这金柱便是出自他手。郭大人不妨也听听,这金柱是如何做的?”

    “小人常六儿拜见陛下。”常六儿匍匐在地,像模像样的叩了个头,低垂着眼不敢乱看:“这冶金之术,在于矿石,富矿一吨可得金十钱,若是成色差些连半钱都不得。”

    “若以金制柱,更何况是这种毫无杂质的纯金柱,需近,近。”

    常六儿额头冷汗直冒:“万吨。”

    他亲手所制,自然知道这并非夸大,反而有所收敛,单是雕刻磨损剩下的,便可够寻常百户人家一年的生活。

    “万吨?”皇帝勃然惊怒,随手拿起太监端举的账簿劈头冲着郭中槐砸下。

    头顶乌纱被击滚落,郭中槐脸色青黑,周围惊疑不定的目光从他身上梭巡而过,让他针刺般不适。

    “郭大人,你作何解释?”裴元俭倚在交椅,满堂大臣无不心惊胆颤,人人自危,偏偏他依旧神情轻松,仿佛在看蝼蚁自寻死路。

    “这些账簿,不仅记载了私盐出入的时辰、地点,经手人姓名官职也明明白白登记在册,一验便知。至于人选,不如问问这位杨毂大人?”

    “下官不知,请裴大人明示。”

    “怎么会呢?”裴元俭神情似笑非笑,明明因坐而抬眸仰视,气势却半分不矮。

    “寇之丞替本官查盛京私盐时,曾有人目睹,与你,在渡口僻静处叙话。”

    “裴大人这话让下官惶惑,下官官职所在,寇大人又替裴大人巡察渡口,遇上实是常事,再说,同朝为官,说上一两句并不稀奇吧?”

    “但,寇之丞被陛下赐死之后,似乎这差事便落在了庾庆堂身上,好巧不巧,此人正是你的妻弟。”

    “杨毂,你作何解释?”

    “裴大人说笑了,下官妻子何曾有过弟兄?”

    “本官既说,便是事实。”裴元俭话音不沉,甚至平淡无波,却重重落地,骇人气势无声无息般直直压去。

    “难不成这朝堂是裴大人的一言堂?”杨毂背脊挺立,恰到好处的表露出微微愤慨。

    不少大臣看向眼含忌惮的看向裴元俭,显然胸中对杨毂所说十分认同。

    “看来,你是一定要见到证据了?”裴元俭垂眸盯着虚空一点,语气意味不明道。

    “杨大人,我属下昨日觉得庾庆堂查盐辛苦,好心请他去喝茶,却不知是哪个将消息传来传去,竟成了庾庆堂杀人被捕还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的妻子。”薛殷摇头叹道:“你的妻子可不像你这般镇定,当即晕倒在地,这可不像是毫无干系。”

    “今天一早,更是亲自去了府衙,口口声声要去牢狱探她的亲弟,更扬言,不拘多少银两,只要放她弟弟出来,她双手奉上。”

    “杨大人朝乾夕惕,连宿府衙已两日不曾回府,难道。”薛殷张大嘴巴,“难道,家中发生如此大事,竟然浑然不知吗?”

    “可不知,杨大人出身贫贱,又为官不久,妻子亦是寻常村妇,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薛揆状似无意的问道。

    杨毂喉咙滚了滚,直到薛殷再度从人群中指出一个低垂着头的农妇,顿时感觉到灭顶之灾。

    这个人他不但认识,甚至前两月方才见过,也是因此才得知,他这个怯懦的妻母竟然背地里与他人生有一子。

    这人,自然就是庾庆堂。

    庞之丞掌管盛京缉盐,哪怕是与私盐无关的商户为着行个方便自然也少不了“供奉”,他看出裴元俭放权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一开始,的确是避之不及。

    谁知,裴元俭竟真没有派人私底下监视,寇之丞也安然无恙,朝堂上连半点风波都未传出,杨毂便动了心思。

    他出身卑微,又无妻子母家提携,一路坎坷方才爬到这个位置,却也过得拮据,维持一座二进宅邸已殊为不易,更遑论常服官袍,明面上虽然仍是华美,内里却不知已缝补多少次,再加上每个月议事雅集,宴请同袍,敬奉上司,年节去礼,更是把他压垮。

    所以,他收买了寇之丞的亲信,暗示他郭家欲除裴元俭,借卢庚之死诱骗寇之丞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他知陛下宠信裴元俭,寇之丞当众告状,即便告成也会失了圣心,被贬谪也是眨眼之间,最终,成功在他死亡路上推了一把。

    然则,若是他亲自接手,难免为人怀疑,毕竟寇之丞原先与他,可是同为萧长善做事,可若是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他又怎么会甘心。

    所以,他选了看似与他毫无关系的庾庆堂。

    却没想到,百密一疏。

    不对。

    杨毂倏然抬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薛殷突然插口:“杨大人不继续听我说完吗?说起来,杨大人和夫人也算是双飞鸳鸯,情深若石,竟然将一万两银票交给夫人报官,虽分了几个钱庄当铺,上面的日期也相差无几。”

    这时候,自然也没人会在意薛殷的不着调,怜悯的目光纷纷落在杨毂身上,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死期。

    杨毂疯魔般瞪向坐在那衣冠楚楚的裴元俭,惊刺般出声:“是你!”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突然停下,眸光死寂又爆发出看透一切的亮:“郭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我都中了他的计。

    “从郭章,从卢庚,从寇之丞,萧长善,甚至是郑从贲,这都是他谋划好的!”

    “裴大人。若下官没猜错,禾城郭家,已经“消失”了吧?”杨毂咬重“消失”这两个字,却含着笃定。

    “郭章做贼心虚,竟派人暗中跟踪,得知大人拿到证据后,自觉走投无路,已于两日前,吞金而亡,郭家上下骤闻噩耗,悲恸欲绝。恰逢此时内贼作乱,满门皆死。”薛殷道。

    “裴、元、俭!”郭中槐双目猩红,直直朝着裴元俭冲去,拨开薛揆的阻拦,却被反应过来的大臣抱住身体,动弹不得。

    喉中含混怒吼,恨不得将他撕碎:“裴元俭,你烧我宅邸,灭我禾城郭家满门!我要杀了你!”

    “杀?”裴元俭抬眸,薄唇吐出这个字,却让人如坠冰窟。

    “陛下,郭中槐贪污弄权,证据确凿。”裴元俭话音一转,微微挑唇:“但,臣与郭大人同朝为官,也应为其说上一句,才不显得这朝堂上下沦为杨大人口中谬言。”

    “臣请陛下念在郭书令多年来无功却也辛劳的份上,宽恕其死罪。”

    他字字求情,眸中却无半分温度,仿若乍触冷冰,吞没般的寒意一寸寸爬上脊骨,折断头颅。

    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似与夜色相连,在晃动烛火中望去,拉成高大阴怖的巨影,依稀可辩清牌匾上,庄重巍峨写着“太和殿”三字。

    裴元俭这番诡异莫测的求情之举,直接震惊了在场诸人,宛若将他们架之篝火,若是求情,岂不遂了裴元俭的说辞,说是不求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到底势大,盘根错节,他们也得罪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殿内竟然诡异沉默下来。

    “裴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皇帝侧眸冷睇。

    “却不知,有些臣子,为官久了,早已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反而成为了国之蛀虫。”

    “朕,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皇帝脚步停下。

    “现在,朕可以给予你们权势和荣耀,可一旦有朝一日,辜负了朕之所期,朕绝不会因顾惜旧情而放过。”

    “以功抵过,在朕这里。”皇帝腮颊极快的抽动了下,威压慑人。

    “痴、心、妄、想。”

    “郭中槐,罪不可赦,三日后,午门斩首。其家眷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再入盛京。其弟郭章,削去一切官职,不得入葬。杨毂,罚没家产,牢狱三年后贬回原籍为吏,萧长善,寇之丞开馆曝尸十日,至于武华英,知情不报,私收贿赂,为官懈怠,此生不得再入仕。

    “付坤玷污人妻,欺君罔上,死后也不该得到优容,其三族没为官奴,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裴元俭道。

    其余众臣见状也只好跟着附和出声。

    郭家,大势已去。

    裴元俭还未出宫门,便被早早等候在那的侍者拦下。

    “陛下可是还有何交代?”薛揆拦住薛殷,退后一步,裴元俭静立在原地道。

    “裴大人。”侍者低垂着眼,“陛下有一句话交代。”

    “但陛下又说,裴大人天资聪慧,便不多此一言了。”

    “裴大人可懂得?”侍者追问道。

    “臣,定当铭记。”裴元俭道。

    多言?陛下这是在斥责方才殿中大人告及武华英一事?

    他们的这位陛下,最容不得他人违逆他的意志,先前对武华英已有处置,但大人却再度提起,无疑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这是在挑衅他的威严。

    而帝王威严,容不得一丝一毫僭越。

    更让薛揆疑惑的,是,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所说的话,对郑从贲夫妻二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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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恻隐之心。

    一把刀,怎么能有“心”?

    薛揆握着刀的手微紧,神思有些不属,却没忘记打点。

    侍者领着身后小太监谢绝了薛揆递过去的银票,往宫城内走去。

    等回了宅邸,薛殷才没忍住满腹疑惑,“主子,陛下究竟是打什么哑迷?”

    他真是不懂陛下的心思,明明说着有话交代,却又说到一半,非要拐个九曲十八弯,凭白让人猜来猜去。

    “砰。”裴元俭将薛殷关在了门外,薛揆看了一眼被砸到捂着额头的弟弟,顾自离开。

    徒留薛殷一个人在风中不明所以。

    御书房内,侍者将裴元俭的神态和话都一一呈报,说完,便躬着身立到一边,像是桌案上那尊莲荷刻花双耳瓶映出来的一道影子。

    在大臣进殿之前,那位裴大人同陛下商议的仅仅是除郭家,可在大殿之上,却将武华英、付坤这些不值一提的人扯进来,虽无干大局,却代表了他并不那么“听话”。

    而陛下,最厌恶有人违逆。

    老内侍眼眸微闪,琢磨着开口:“陛下,奴才觉得,裴大人状告武华英,也许并非有心要。”

    “他有没有心,对朕来说,从不要紧。”皇帝停下笔打断他,往后自然的倚靠在龙椅上,轻嗤:“养一条狗而已。”

    重要的是,时不时拉紧手中的缰绳,才不会让它反咬噬主。

    裴府。

    裴元俭未点燃烛火,在长桌前坐下,任由自己被黑暗吞没。

    良久,唇角忽而勾起细小的弧度,像是嘲弄。

    连薛揆都清楚陛下心中忌讳,他又怎会不知?

    世人都道陛下,平庸无能、优柔寡断,方才他才发现,竟是截然相反,这位陛下野心勃勃,不甘被世家掣肘,为此,宁不惜一切手段。

    付坤官职低微,他的死无足轻重,若不是之后引出郭家,甚至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

    但偏偏,所有事,都是因他而起。

    武华英身无才学,却到了户部,成为了经涉盐务的知事,这个不大不小却不能忽略的重要职位。而恰好,他手底下有个清正刚直不受财帛所贿的能人,郑从贲,之后不久,付坤被查出。

    若说这是巧合。

    不,世上从无巧合。

    “去查付坤。他为官之内所有升迁贬谪文书,一柱香之内,呈到我案前。”

    “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裴元俭眼眸微眯,极快的闪过一抹杀意。

    无人处,空气似乎微微动了动。

    月色微隐,一封密信悄无声息落在案牍之上,裴元俭一目十行的看去。

    果然,这个付坤,是陛下亲自提拔。

    他察觉出端倪,故意以武华英试探,相比牢狱处斩,曝尸流放,武华英得到的处罚简直太轻,很显然,是武华英的祖父同样察觉了什么,和陛下交换之后,对他的宽容。

    杨毂说的不错,他之所以去到禾城,便是存了连根拔起的心思,可若说他设局帷幄,不如说这位陛下,实在心计缜密。

    桌上早有小厮奉上的一盏热茶,似雀舌鲜亮的芽叶被浸泡在茶水之中,芳香清幽渐渐弥漫,将男人的眉眼慢慢模糊。

    等到了通陵,这股茶香便变成了丝丝雾气,给眼前波光粼粼的碧色水面添增朦胧。

    立在江边的女子头戴幂篱,薄纱拖曳从肩头自然而然滑落将她整个人笼罩,瞧不见半点容色。

    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同样安静的站在那,连呼吸都放轻,似乎生怕打扰。

    直到月升正中,那道纤丽的身影方才动了一动,似乎有些不适,她动的缓慢。

    她身后天穹边挂着的那弯悬月越过重重宫墙,变得越发细润明亮,驱散江上冥冥雾气,照出一镜水波如练。

    未散的寒气顺着江边竹桥爬上女子鷃蓝衣裙,湿漉漉的潮气便一点点钻入身体,带着令人厌烦却无法根除的尘性。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裴元俭哪里是同她下棋饯别,而是在讽刺她沦于微时,身后空无,还不知隐忍收敛,反而拉台唱戏,闹出这么大一番动静,既没有藏器在身,绝路反转的本事,也没有耐性去等合适的时机,活生生将自己推上了靶心。

    她这点本事放在通陵尚且需以自损搏出路,放在暗处那些人眼中,只怕别说自损,哪怕玉石俱焚,也伤不到他人一片袍角。

    姜回眼睫投落一片晦涩的阴影。

    通陵江边,淡月微云,凌凌清风寡而无温。

    女子缓缓抬眸,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夜色无垠,神情平静,仿佛断壁残桓的寂灭气息将她周身裹浓。

    执棋人得子,局外人观真。

    人人皆想以天下为棋盘,

    不如,先学会做一颗,

    普通的棋子。

    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不引人目,不以己独。

    方能在时机到来之时,投以一注。

    “公主,接下来,我们该去往何处?”婢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飘渺的像是江边散去的云雾。

    “四方城。”姜回望向远处,腰间处的薄纱幂篱随着裙裾迎风飞扬,身影纹丝不动。

    霎时,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