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天时阴晦,雾气低冥,从篷隙望出一眼,像是在薄如丝棉的江面撒了一层柳絮,远处横着几只萧索的船。
冷风灌入,河面只有水流涌动的声响,静的的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薛揆用刀鞘掀开帘子钻进船舱,低声回禀:“姜回,先明璋皇后嫡女,当今陛下之妹,因外祖一家牵涉谋反,母畏罪自戕,因而被驱逐皇宫,自七岁起便住在水云庄,身边只有庄上家生子丫鬟六儿随侍,许是因这变故十年不曾开口说话,一度被人以为天生患有哑疾,自幼身体羸弱,日日服药不曾间断。”
顿了顿,他才又念:“常年受庄内仆妇刁难,克扣膳食,三日只给一碗清粥,冬日只有一床芦花被取暖,整日被以王婆子为首一干人等以折磨辱骂取乐。”
“寒食节当日,皇庄意外被烧,为逃脱惩处,姜回主仆二人被当做替死鬼押到府衙,亲眼所见府衙与水云庄仆从相互勾结,走投无路之迹火烧县衙逼出县令,借枇杷偷窃案反证,后入住县令府直到前几日回到水云庄。”
裴元俭端着茶的指尖微顿,热气氤氲了眉眼,脑海中不期然的渐渐浮现出姜回的脸,女子发间簪花若雪,衬得那张苍白小脸越发冷霜如玉,眼神凝向他,口吻直接,似在问却又像是迷惑,偏偏这疑惑也是平静的:“若这些当真是我所为,大人可觉得残忍?”
纵使她有意使无辜的人免受牵累,可到底不是神明,做不到全无缺漏。
姜回眼前划过李桂手不赞同的眼神,绥喜曾经的欲言又止,和那一张张见过又模糊的脸,都化成愤恨的指责,斥她残忍无情,怨怪她狠毒伤及无辜,咒她死无全尸。
心在地狱者,终为恶鬼。
恰在此时,裴元俭倏而抬眸,很轻的的一个笑:“这重要吗?”
姜回骤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眸光的盯着他,将那抹笑映入眼中,那笑很淡,顷刻间了然无痕,却又如叶掠江海,微弱的锋刃在波涛汹涌的浪花中岌岌可危,却又刹那涌入更深的潮海。
沉定而又游刃有余的姿态。
“不重要。”同样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既然做了决定,即使面目全非,身其不余,也是棋落定子,绝不后悔,又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大人是觉得,这位公主有问题?”薛揆道。
薛揆带人去皇庄拿了放火焚庄的山匪,再从存活下来的庄子杂役口中得到了这些消息,再加上从京城来的消息佐合。
裴元俭将茶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漫不经心的转着茶杯,眸色深幽:“十年不见,这位长公主换了一个人也未可知。”
薛揆瞳孔微缩。
姜回口口声声不曾识字,却似乎读书很多,这点从她的箱匣存书、寝殿布置和县令府下人口中得到证实,但水云庄那些人显然不会给花费银两给她延请名师,且,她因弱症难以离榻,又去哪里学的识字。若说在皇宫时所学,为何要撒谎掩饰,且她的字迹笔触嫩如孩童,像是初初启蒙,读书很多,却不会写,这并不合常理,反而像是在掩藏什么。此为其一。
其二,一个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且性格大变,这其中蹊跷一看便知。
姜回的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
裴元俭端端坐在船舱正中,黑眸狭长,眼皮微抬,漆出薄凉的冷色:“派人暗中盯着她,一旦发觉异常,立刻报我。”
“大人的意思是?”薛揆隐隐猜出什么。
“宁杀不纵。”裴元俭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是。”薛揆道。
江上的雾气将山岭掩盖,凝成片片如云融雪,这寒气飘到盛京时,就揉成了千重华美织光,映在碧瓦丹阙,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耀目威严。
朱红色的宫墙深重,宫门外候着的大臣小声议论着。
“陛下此时突然召见,冯大人可知是所为何事?”出言的乃是刚从并州提上来的五品中散大夫,官职将将够进入大殿,又突逢意外之事,难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不知。”前方被称作冯大人的人并未回头,只沉重低语:“宫门下钥时召见群臣,简直闻所未闻。你我还需小心应对。”
宫门缓缓打开,四周阒然寂静,光洁如新的大理石低入眼中,侍者手执锦绣宫灯次第而立,莹莹灯影瞬间照进庭外,分明温和明亮,却如骤风紧衣。
大臣恭谨肃穆依次踏入殿中,而朝堂正中,一把紫檀嵌麒麟纹圈背交椅上,早已坐了那位风头正盛的当朝一品枢密院正使——陛下之下第一人。
裴元俭。
“裴大人。”
敛衽作揖行礼声不断响起,裴元俭右手支颐,漫不经心的垂着眸,连抬一眼都未曾。
官小的大臣自然不觉有何不妥,可对有些自恃“不同”的大臣而言,便如生吞黄连,面色青紫的扔下一句狂悖挥袍而去。
下一刻,长刀刀鞘的沉闷声敲在膝骨,御史中丞徐崔胤踉跄跪倒在裴元俭脚边。
徐崔胤狼狈的握紧拳头,忍着胸膛冲荡的怒气,死死盯着地面,却听到上方一道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甘心?”
“微臣不敢。”徐崔胤敢怒不敢言。
“本官本不愿节外生枝,偏偏。”裴元俭薄唇扯动出冷冽的弧度,居高临下的俯视道:“有人自找麻烦,本官,也只好成全。”
“徐大人记得,本官这耳听不得佞言,若下次再有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就不是今日这么简单了。”
佞言,不顺耳的话便就是佞言?这何止狂悖,简直飞扬跋扈。
但,徐崔胤扫视一圈,看着其余大臣对裴元俭噤若寒蝉的模样,只得将所有愤怒压在喉咙。
“谢裴大人赐教。”徐崔胤道。
两名侍者手持长竿羽扇走上御台,孔雀翎掌扇侧作遮护,一抹明黄色的衣角骤然出现。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才殿中热闹的很啊。”皇帝道。
无人敢应话。些许目光迟疑落在站在最前的裴元俭身上。
“裴爱卿回来了。”皇帝挑眉道,语气温和:“你重伤在身,继续坐着吧,不必站了。”
三言两语间,由疑惑透露出早就知情的熟稔,既表露出对裴元俭的格外看重,又将黑沉的乌云拨开,却是更不见光的暗。
“谢陛下赐座。”裴元俭道,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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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衣袍坐下。
站在大臣中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看来,在他们来之前,陛下已和裴元俭谈过。
心下登时咯噔一声。
“诸位爱卿想必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朕,为何要在此时召见?”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垂目问道。
“诸位爱卿之中,有人欺瞒朝廷,伪造账簿,借官职之便谋售私盐,压榨盐农为私奴。违逆朝廷律法,罪犯欺君。”
“罪犯欺君啊。”皇帝再次道。
皇帝冷冷笑着,不怒自威。
“陛下息怒。”
朝堂之中顿时跪倒一大片。
“裴卿。”
裴元俭站出来,“陛下,臣要参当朝中书令郭中槐,计相萧长善,盐运使郭章,盐铁司副使杨毂,御史寇之丞,前户部知事武华英,前户部典薄郑从贲,前漕运押司付坤等人沆瀣一气,视百姓为刍狗,弃法度为无物,为一己私欲,中饱私囊,欺君罔上。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依律惩处。”
薛殷领着一众人并抬着木箱跟在太监身后进殿,还未放下,便有人站出来问道。
“裴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若下官没记错的话,裴大人要状告的这些人中,有人已经身死,难不成还要把他们死而复生认罪不成?”
裴元俭道:“死了就挖出来鞭尸,犯北朝律法者,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皆要依律处置。”
他微微侧眸,露出残忍而冷漠的嗜血笑意:“不论死活。”
“裴大人又怎么证明,这些证据是真的,而不是凭空伪造。”郭中槐冷笑着道。
“也对。”裴元俭竟然点了头,朝臣不由瞥去诧异一眼。
裴元俭掀眼看向郭中槐:“自古贪赃拿脏,才算铁板钉钉,证据确凿。”
“但郭大人也知道,本官身受重伤,实在没有心神去剥丝抽茧,恰好,有个人让本官恍然大悟。”
“所以,在郭大人入宫的前一刻,本官命人将你的府邸烧了。”
“你竟敢火烧我的府邸?”郭中槐怒不可遏,眼神凶戾的恨不得将他杀死。若不是顾忌着身在朝堂,恐怕已控制不住。
裴元俭啧了一声:“难道郭大人不该问我烧出了什么?”
郭中槐目光骤然凝起冰冷,淬毒的一双眼盯着裴元俭。转而冷声道:“陛下,裴正使如此恣意妄为,私自烧毁当朝正二品官员私邸,敢问可是陛下授意?”
“若非如此,请陛下责贬裴正使,以正朝纲。”
隐隐胁迫。
“臣请陛下诛奸臣,肃朝纲。”小半数大臣撩袍跪下,肃穆直谏。
“诸位爱卿这是唱的哪一出?”皇帝走到台前,腮颊扯动:“难不成是要清君侧吗?”
“陛下。”郭中槐刚要出口,就对上皇帝没有一点温度的凌厉眼神。
“只有昏君,才会有奸臣当道。”
“没有昏君,何来祸乱朝政的奸臣?”
“诸位爱卿,不是在要胁朕处置裴卿,而是在暗指,朕,乃是眼花耳聋、头脑昏聩的昏君。”
“陛下息怒。”
“息怒?如此臣子站在朝堂,朕如何息怒?”皇帝双眸蕴火,胸膛剧烈起伏,雷霆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