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枚魂灵
    这是骑士维拉杜安死后的第十天。

    当然,维拉杜安本人并不清楚这件事,截止目前为止,那些被他攥在手里的事实少得可怜:他死了,深埋地下;他的意识没有消散,变成了传说的、中谁也没见过的鬼魂;死后的世界是一片弥漫着灰雾的荒野,他在影影绰绰的雾气背后看到了森林的影子,听到了溪流荒凉的歌声。

    刚开始,他还能保持一点力气,向着四周探索,他迈出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黏连在脚底,让他宛若跋涉于泥沼之中,这让他想起了尘世僧侣们口中念叨的、关于死后的不详预言……维拉杜安不敢多想,只能凭借一身蛮力往前走。

    率先袭来的是饥饿。

    与□□的饥饿不同,亡灵所持有的这具形体所带来的饥饿更加灼热,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生了一把冷火,滚烫,却让人身体发寒。他找到了长满果实的灌木和水源,可看上去像浆果的黑色果实吃起来又苦又涩,泉水是刺骨的冰冷,他在一场雨来临之前,抱着那些难吃的浆果躲进了一处洞穴。就这样,他度过了前五天,等白色的月亮第六次代替黑色的月亮出现时,他发起了热病,身上全是红色的疱疹。

    痛苦安安稳稳地在他身上寄生、扎根,这让他头一回知晓了那只对活人隐瞒的秘密——原来死之世界是如此痛苦,胜过死亡本身,他从人间带来的善德、宽慰和祷词统统败给了这种从未品尝过的恐惧与痛苦。

    维拉杜安甚至不知道,他会继续就这样无休止地疼痛下去,还是会再次湮灭?已经死过一次的亡灵还能再迎来毁灭吗?或者下次毁灭会让他坠入更深的深渊……

    他不敢去想,他在第七日就不得不放弃了引以为豪的忍耐,过去的磨练不值一提,在第八日,他开始感受到了双手正在腐烂,散发恶臭,好像他正要在高高的、被灰雾掩盖的黑色月亮的注视下化为一滩血水,第九日,他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依旧无法自如行走——

    直到视线朦胧,有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啊。”那人惊讶道,听上去像少年人的嗓音。“这是什么?一个人?”

    法尔法诺厄斯抱起双臂,抿了一下嘴唇,他微微弯下腰,叉着腰,任由绿色的发丝从他肩头滑落,就这样看着正趴在地上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啧,死得还挺早,栗发,半睁着的眼睛布满血丝,穿着一身破麻袋一样的亚麻袍,模样还挺周正的。

    “你吃了什么?这一带只长有黑榅桲,哦,你也许不知道,这种果子是有毒的,对于你这种家伙而言。”

    他漫不经心地说,原本可以算是十分傲慢的一句话,在骑士看来,却莫名的有一种关切的意味……好吧,也许是因为,如少年所说,他吃了有毒的果子,神志不清。

    “这样可没办法对话啊……说起来你身上还带了病,等等,病?”少年又嘀咕道,接着,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像是望见了什么本不该他看见的东西。法尔法代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男人的头颅摁进了地里,撞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于是他就错过了那一道本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咀嚼。过了一刻左右,维拉杜安好像突然能说话了,莫名的清凉游弋过四肢百骸。

    等他终于能稍微用手撑起上半身,并且有空去打量那名奇怪的少年时——

    他与法尔法诺厄斯的红瞳撞了在了一块儿。

    没有什么“人”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你还不笨嘛。”法尔法诺厄斯注意到他陡然戒备的神情,不错,反应力还行,体格看上去也是能干活的。

    凭心而论,就连法尔法自己都觉得,这次运气还不错,还没走多久呢,就捡到了一个;尽管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劳动力,不过,有脑子的总比没脑子的强,更省事。他刚思及此处,就听见男人用许久未曾开口的嗓音说:“……你是……不,应该说,您……”他注意到这位奇怪的少年裹着一身绛紫色的披风,神色戏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对方装出来的。

    “我?”少年笑吟吟地——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我是魔鬼法尔法……法尔法代。”

    随后他的神色一变,重新回到了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真可怜,虽然我也没有在同情你的意思,不过看在我现在缺点人手的份上——你想‘活’下去吗?”

    那一瞬间,维拉杜安差点没脱口而出一句“我已经死了”。不过,魔鬼少年很认真地摇了摇手指:“我是说,不那么痛苦地‘活着’,也可以换个词——‘愿您的灵魂安宁’。”

    这听上去无限像一句僧侣祷告时用来作为结语的话。

    法尔法继续开条件:“反正呢,如您所见,您已经死了,而死亡的世界就是这样,不论您生前是什么人——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名震一方的勇武之人,名垂青史的智者,籍籍无名之人,庸庸碌碌之辈,死后都一样。”

    “您会步若千钧,也许是背负了生前的罪名;您会饥肠辘辘,不过这里只有毒果和怪兽,您会在第七日染上疾病,然后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亲眼看着灵魂被碾碎。”

    “……这里是地狱吗?”他嘶嘶问道。

    “也许吧。”魔鬼回答。“谁知道你们人类对地狱的概念是什么呢?”

    “我没有任何得救的可能。”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自嘲般重复了一句:“没有任何……”

    “是啊,是啊……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继续这样的生不如死地在冥土游荡,要么和我做一笔交易。”

    他俯下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能在这片土地上庇护你,只要你与我签订契约,只不过,这样一来,你现在唯一拥有的,也就是你自己——这样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血水,良久,久到法尔法诺厄斯都快以为这桩买卖要砸了的时候,男人闭了闭眼睛,奉上了自己的名字。

    “——维拉杜安,维拉杜安·弗雷罗。”

    一抹漆黑的火焰腾空而起,在维拉杜安惊诧的目光下,随着火焰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张羊皮纸。法尔法问他是否识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把那张写满了霸王条款的卖身契递了过去。

    “摁个手印就行。”他说,但没想到对方就看了一眼,就直接照做了。契约书一式两份,是魔鬼们用来约束亡灵的利器。用这招去套牢那些处于困苦中的灵魂,一套一个准,灵魂那边得到的是完全由魔鬼定义的义务和很少的一部分庇护,而魔鬼得到羊皮纸上是关于这个灵魂的一切,生前的姓名,生平,家族,善行与卑劣,连最隐秘的事情都能被悉知。

    法尔法代仔细看了一下那张类似羊皮纸的契约书,上头是条款,下头是受雇者的个人信息,他发现除了姓名、生卒年月,其他信息都相当模糊,他用指甲刮了刮那些如同被水打湿的部分,维拉杜安,生前的职业是骑士……剩下的刮不开了。

    ……因为我还不够强大。不需要谁来告诉他,这是他突然意识到的。法尔法代也不纠结太多,直接打了个响指把契约收了起来。

    他抬了抬眼睛:“——恭喜你,现在开始你可以自由地食用一部分冥土的作物了……不过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一个人总是不太够的。法尔法诺厄斯想,我至少还得再招两个……再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刷在他地图内的新亡灵吧。

    话虽如此,他本来想先把维拉杜安留在这儿,没想到男人居然不声不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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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尔法诺厄斯看了他一眼,闲庭信步般继续往前走着——仿佛他就是出来散个步,顺便欣赏沿途的风景。

    这沿途有个屁的风景啊。不论主观还是客观都没法走得太快的法尔法极目远眺,这里有很多丘陵,在更远的地方也不乏一些树林,他决定绕过那些看起来危险的地方,顺着开阔之地前行。

    他边走边思考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一些知识,包括他那看似稳如老狗其实完全是突然想到的——治愈维拉杜安的手段,也包括之前脱口而出的、陌生的名词——“黑榅桲”,他好像只有“看到”相应的事物才能“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这算是件好事,不过,法尔法认为,现在高兴为时尚早——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未知之物,看看这灰色的天空就知道了,谁晓得什么地方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他当机立断决定在找人的路上顺便尽可能在安全地情况下点亮图鉴。

    灰色的云层垒做一团,铺满了大半天空,他没走多久,就遇上了第二个有意识的灵魂,远远地被什么东西扑倒在一处石头滩旁,法尔法诺厄斯眼尖地注意到了对方浓密的长发,还有那些奇异的、散落在四周的花朵。他让维拉杜安注意警戒,自己走上前去。不出所料的是,那是一位女性,有一只丁嘴长颈花束雀正在试图撕开她的脊背,这是一种相当令人讨厌的鸟,它喜欢把收集来的花束塞进猎物的身体之中,把猎物作为“花瓶”,以此来求偶。他脱下披风,猛地冲着那只鸟一抖,直接把鸟吓跑了——当然,比起是被披风吓走,倒不如说是被他——本身就比一般亡灵更可怖的魔鬼给吓走的。

    留下来的猎物——有着长密黑色鬈发的女人,还有那些收集而来的花,恐惧紫罗兰、卷铁薰衣草、呼喊丁香……香气中夹杂着腐臭和血腥,这让法尔法诺厄斯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这才示意维拉杜安过来搭把手。

    她惊魂未定,在被维拉杜安拉起来后,翕动着嘴唇,强撑着道了谢:“谢谢、谢谢……”

    她才站了不到两秒,就又跌了下去,全靠维拉杜安托着。法尔法注意到,他一直扶着她穿着麻衣的部分,而不选择直接触碰对方露出的手臂。

    这倒是刻板得过分了啊,他怎么记得有些骑士玩得还蛮花的?……虽然现在也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这种说法了。

    “如果你淋了雨,那站不起来也很正常。”他说,虽然他知道不能淋雨,也知道淋雨之后会发生点什么不好的事情……比站不起来还糟糕。

    “我名法尔法代,他是我的仆从维拉杜安。”

    比起仆从,其实法尔法诺厄斯更倾向于创业初期的员工,但要解释员工是什么也太麻烦了,再说吧。他依照流程,问对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包吃包住有保险……啊呸,现在还没,不过他不强迫。

    女人名为赫尔泽,自称生前是磨坊主的女儿,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死了应该有七天了。她沉默着看完了整个契约,在叹了口气后,最终选择了接受。法尔法诺厄斯看了一眼合同上的名字,确认对得上后就把那玩意收了起来,多问了一句:“你会什么?既然是磨坊主的女儿,总该懂一些耕种吧?”

    “回大人……我、我懂种田,也会纺织、裁剪,还能打扫……”她似乎很紧张。

    这个可以有。法尔法诺厄斯满意地挥挥手,“这些就够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黑色侵蚀一个角,仿佛正缓慢转身,将背面留给大冥土上的人们。法尔法诺厄斯当即决定今天的招聘活动到此结束。

    “天快黑了。”他说:“你扶着她,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女人在男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遗落在地上的花朵,被风不耐烦地一拨,被卷入了溪水中,不知要往何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