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十六年,舍巴日前夕,武陵郡辰山县。
各房舍中烛火燃至天明,如散落城中的星子,妆点着武陵静谧又漆黑的夜。
直到破晓时分的晨光,穿过冲天楼冰裂纹窗棂格,投下碎金般的光斑,伏趴于桌面的少女方悠悠转醒。
杨雀华睁开惺忪睡眼,甩了甩酸涨的双臂,支起窗子,一阵带着薄雾的清风袭来,整齐叠放在桌面上的精致花带被吹乱了些许。
踉跄着站起身,她凝视着窗外翻腾的云海。远处是翠也似的群山,环抱着碧也似的平湖。
再收回视线,端详着屋内陌生又熟悉的摆设,抚着脸,她喃喃低语:“我怎会还回到这里?”
前一刻她清晰地记得,为了拔下一株长在天坑边上的五叶茜,她失足摔入深不可测的坑底。
她,杨雀华,十岁时,父死于战,母亡于疫,成为无人照拂的孤女,幸得武陵的大梯玛彭翠微收留,从此住进了传说中神之使者大梯玛的居所,冲天楼。
但在十五岁后的那个舍巴日,她向彭翠微表露心意被拒后,便愤恨离开冲天楼在外流浪。浑浑噩噩一段时间后,她才因织锦天赋拜入叶翡大师门下,专心织锦。
奈何她入门较晚,拜师后不久更碰上师门覆灭的惨剧,只剩她一人离开武陵苟且偷生,在师傅旧友的庇佑下支起一个小铺子,继续织锦,但终究独木不成林。
拿起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花带,她端详着那稚嫩的针脚,再一次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这样蹩脚的作品,视织锦若命的织女杨雀华是不可能织得出来的,除非时光回溯,她还是那个一心痴恋大梯玛彭翠微的孤女杨雀华。
这条花带,她当时熬了几个晚上才织好。在舍巴日当晚,眼巴巴捧去彭翠微当前向他表露心意,不料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彭翠微这个人,面如冷玉不可攀,素来却亲和不已,那是杨雀华第一次听到他那般冷硬的语气。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阿雀,我非良配,也绝不可能娶你。”
刚从舍巴日庆典中脱身,他身披镶着金边的红色法袍,下穿八幅罗裙,头戴凤冠法帽,面覆蓝绿色傩面,手持八宝铜铃与法刀,神秘莫测又凛然不可逼视。
此地此刻本无一丝风吹来,大抵是武陵的天地格外偏爱他,唤来几缕微风,撒下几束雕琢轮廓的金光,要让他在行走间也恍若神仙,衣衫翩翩,履带纷飞。
仪态已翩然若仙,更别提他那张俊美到不似真人的脸,精怪般妖异,但通身的气质却是圣洁无暇的,眼中饱含着对世人的慈悲怜悯。
但此刻于她而言,却是冷酷无情的。
解开绳子掀开面具,他继续开口道:“更何况,即使将来我脱去这法袍成亲,却绝不可能是与你。”
都说武陵女子多情而热烈,但这样的热烈一生只能燃烧一次。
她望着这仙人似的大梯玛,泪如雨下,愤然跑出冲天楼,追来的却只有另一位寄居在冲天楼的朋友苗人龙寿玉。
此后她发誓此生不再踏入冲天楼,故而若不是时光回溯,她怕是不可能回到这楼中。
杨雀华拿起花带,取下灯罩,任由火舌吞噬着花带,烧毁那精心绣上的名字,也将她那些无望的情爱尽数点燃。
今生重来,她不再去苦恋那高高在上的大梯玛,当什么痴情女子,早日拜入师门,只专心织她的锦。
如今已临近舍巴日,彭翠微忙于筹备盛典,已多日未曾回到冲天楼居住了。
“既有了这机缘,速速去拜师罢,还留在这等着?”话音刚落,杨雀华便行动起来了。
从被褥下抽出记忆中师傅叶翡因爱惜她才华留下的名帖,大致收拾了些衣物,她留下一封信给彭翠微说明自己去向和告别之意,便出门前往去叶氏织锦坊了。
叶翡一见到她,是又意外又惊喜,忙让其他师姐们为她收拾出一间屋子安顿下来。
自此,那个痴恋他人不可得的杨雀华已尽数散去。
———
武陵郡辰山县地方不大,最繁华的当数如一刀贯穿辰山县的“朝阳路”附近。
此时临近舍巴日,散落于各山寨的男女老少都离了吊脚楼走出大寨门,裁新布换旧裳,戴银锁佩银环,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辰山地形多山,更有遍布全境的天坑与溶洞,曾有位天下闻名的大画家打马游历而过,赞叹道:“此地二千二百洞,洞洞奇瑰不可知。”
如此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地方坐牛车,都已是一件难事,何况更珍贵的马车了。
一架金雕玉制的马车缓缓驶过,吸引着整条街人们的目光。
拉车的两匹马一看便不是凡物,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健壮俊美。固定车架所用的牟钉,均用黄金包裹,远远望去似是黄金堆就了马车的骨架。
驾车的是一个身量尚小面孔稚嫩的少年,镇定自若地驾驭高大健壮的马匹,熟练得仿佛他打娘胎落地便做了车夫。
“这个马车硬比县令平时坐的都雄啊!”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盯着马车,眼睛都不舍得错开。
“那驾车的崽崽儿,估计都没马高,马还能架得那么稳。”一旁体格健壮的男子是个走镖的,不在意马车的奢华,只注意到了驾车之人的不同寻常。
“不会是哪个绝世大美人,投靠我们县令来了吧?”垫着脚尖伸长脖子,想从那被微风吹起一角窗帘处窥探到马车内的年轻男子,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辰山县的县令崔卢植,是京城人士,听说是为了心上人拒娶公主得罪皇帝被贬来的。身高八尺,貌甚英伟,倒不像个文官,有武将的飒气。
他待人亲和,从不摆官架子,还常常搬起把锄头走到田间地头,默默给那些家中男丁战死沙场的孤儿寡母们除草松土。辰山的人本就爱玩笑,为了表达对他的喜爱,故而常打趣他道:“指不定哪日,崔县令的心上人会来武陵投奔他。”
似是要满足一下围观人群的好奇心,马车在叶氏织锦坊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但这手的主人却不是众人所期盼的“县令心上人”。
虽也完全担得起“绝世美人”的称呼,但这位美人却实实在在是位少年。
只见他,身穿碧色绣袍,腰系汉白玉带,足登乌靴。面如冠玉,皓齿鲜唇。既有惊人貌,更添出尘姿。
“嗐,估计是大主顾来叶麻妈这里订做西兰卡普。”山羊胡子的老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莫做起那个小眉小眼的样子,该搞么搞去!”
———
一声铃响,叶氏织锦坊的早课也随之结束。
和授课的织女道了谢,杨雀华信步走出织锦室,脑中还在回顾着刚刚授课的内容。
“雀儿!你去不去!”突然一个粉衣少女从背后挽住了杨雀华,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秀秀,你又突然从背后吓我。”杨雀华无奈看向身旁的秀秀,笑着问道:“你要去搞什么啊?”
把玩着自己的发尾,秀秀双眼亮晶晶地直视着杨雀华,忽得凑近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听说今天有贵客来,现下叶麻妈在会客厅见他。”
秀秀努了努嘴,示意杨雀华看向一群聚集在会客厅外的少女们。她们中胆小的便只敢踮了脚尖张望,有那胆大的还借着添水加茶的借口,跟着叶翡的大弟子叶月华进了会客厅一探究竟。
“我们也去吧!”扯着杨雀华的袖子,田秀秀对那贵客很是好奇,说道:“听英姐姐说,他同我们差不多大,长得比大梯玛还俊!”
“你去吧,我还得去晾晒蚕蛹。”明白了今日坊中织女都在为何事浮躁,杨雀华摇了摇头,抬腿便往后院方向去。
____
叶氏织锦坊会客厅内,叶翡正接待着自京城而来的一位贵客。
听着外面的动静,叶翡面上微笑都有些凝固,她用眼神示意叶月华出去警告一番,又对着身旁的少年解释道:“让裴公子见笑了,此时早课已下,坊中织女有些吵闹。”
自从进入织锦坊,裴立言脸上那抹浅笑连弧度都未曾改变,甚至不管借口沏茶的女子换了又换,任凭那些窥探的目光直视,他连眉毛都未曾抬一下。
裴立言端坐于主座上,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了拨茶水,依旧温和地开口:“叶伯母,这是折煞在下了。原就是我叨扰了您和坊中各位织女。”
今日被坊中织女狠狠下了面子,叶翡也无意久留裴立言,少了些客套,直截了当说道:“裴公子你所托之事,怕是不巧。”
叶翡唤来一旁的叶月华,附耳嘱咐了她一番,又继续解释:“舍巴日来了,老婆子要同县令、梯玛、族长们一道商议检查筹备之事,所以我没得时间为你解那副地图。”
裴立言听到拒绝的话语也未曾有半分失望的神色,展开了手中折扇,开口道:“是我来得不巧,既然您有要事在身,在下也不好强求。”
“老婆子我也就是得个织的久,如果裴公子你可以接受其他人来织。”叶翡注意着裴立言的神色,见他并未开口反对,继续说道:“我坊中有个合适的人选,她一天内默下来老婆子我画了大半辈子的花样。”
“既是您极力举荐的,又有如此天赋,在下便将地图托付给这位姑娘了。”话毕,裴立言起身朝叶翡行了个礼。
叶翡见此,忙摆手笑道:“你礼数这般周到,又如此喜怒不动声色,真不像你阿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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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
就在两人谈笑间,刚刚离去的叶月华推开门出现了,朝叶翡点头颔首示意。
“她已被我喊来,等候在厅外了,裴公子要见见她么?”叶翡询问着裴立言。
“此事定当要见面托付,方现在下诚意。您快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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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叶月华喊来会客厅,杨雀华一路上都是懵的,热闹她未曾主动去凑,偏偏这热闹又自己寻上了她。
在外面站了会儿,杨雀华听见叶月华的呼喊声,便跟着她进入了会客厅。
一进入厅内,她便察觉到一道目光在打量着她,循着视线看去,只见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正坐在主位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杨雀华准备向师傅行礼,但礼还未行完,便被叶翡一把扯到身边。她仰头笑着询问杨雀华:“雀儿,老婆子接不了这位裴公子的差事,你替我接了如何?”
杨雀华思及她还未温习完的功课和正在整理的纹样集子,刚想开口拒绝,就被叶翡打断。她神色中带着不认同,点了点杨雀华的手,说道:“你这是嫌老婆子麻烦,不想给我分忧。”
“师傅,您又逗我,明知道我近日在整理那本纹样集子。”杨雀华叹了口气。
“喏,就是知道你在整理纹样,我才叫你接这差事。”叶翡取出藏在袖中的一张地图拓片,示意杨雀华看。
拿起那地图拓片,杨雀华瞬间被上面所描绘的纹样摄住了心魂,这些纹样虽与传统纹样相似,但却不是任何一种已记录在册的纹样,恐怕是已失传的那些纹样。
“瞧瞧,这痴妹崽,刚才还在拒绝我。”叶翡瞧着杨雀华入迷的样子,也未责怪她,对着一旁的裴立言解释道:“裴公子见笑了,我这小徒儿是个痴的。她在西兰卡普纹样一道上的造诣,怕是老婆子我都赶不上。”
裴立言见此没说什么,却笑出了声。这样的美人,哪怕是大笑出声,也是极其赏心悦目的。
杨雀华见惯了彭翠微的那样的颜色,并未被这耀眼的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她只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公子虽然时刻浅笑着,周围却树满了坚冰一样的屏障,但不知为何,就在刚刚他冷玉一般的面具破了一角,屏障也融化了些许。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我名唤裴立言,京城人士,暂居县令府中,必要时我会派人接姑娘来县令府中。”话说到这,裴立言看向杨雀华:“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裴公子,我叫杨雀华,这事我没有什么异议,都听你的安排。”杨雀华现下还怕裴立言不让她来接这差事,只连连称是。
“好,既然此事已敲定。”裴立言站起身行了礼,浅笑着告别:“已叨扰许久,我就不再久留了。”
叶翡带着杨雀华将他亲自送到了门外。送完这位金贵的客人,叶翡舒了口气,她捏了捏眉心,用手拍了拍杨雀华的肩:“雀儿,你跟着我来一下。”
跟着叶翡走近会客厅,杨雀华有些不解,开口问道:“刚刚不是都谈好了,师傅还有什么事吩咐?”
“雀儿,你可晓得他是哪个?”叶翡瞧着杨雀华一脸单纯的样子,还是决定告诉她刚刚那位裴公子的来历。
“我不晓得。”
“这位裴立言裴公子,是开国功臣裴国公的独子。”
“裴国公,是个大官么?”
“大官,而且是皇帝很敬重的大官。他的家门,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可难进。”叶翡示意杨雀华走近,摸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晓得你是个除了西兰卡普不作他想的好妹崽,但我还是怕你会走错路。”
杨雀华闻言露出动容之色,望着这位视她如亲女的师傅,说道:“师傅,你放心,管他什么京城来的顶顶好的后生,我只想织我的锦。”甚至这辈子她也不打算出嫁了,此生重来她不愿耽于情爱,她要把西兰卡普发扬光大,更要守护好师门。
“好妹崽,你能这样想就好,咱们武陵多的是好后生。”叶翡得到满意的回答,心里的大石头终究落下了地。
“师傅,那我就告退了,还有好些功课没做呢!”杨雀华指了指门外,意图告退。
“去吧,去吧,晓得你睁眼了就只想织锦。”叶翡看着杨雀华远去的背影,止不住的满意,既有万里挑一的天赋,又如此刻苦勤奋,将来必能有所成就,说不定自己所未能完成的那些夙愿,能在她手上一一实现。
走在回房间的路上,杨雀华先是将今日所需温习的功课粗略过了一遍,又分了些心神想了想方才那位裴公子。
她暗暗想到,他是一位了不得大官的独子,身份如此尊贵,若是我将这差事办的好好的,岂不是得了很大的人情。若是能得他几分庇佑,那前世师门覆灭的悲剧就不会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