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你怎么回来了!”裴松先是一怔,接着整个人扑了上去,将裴风抱了个满怀。
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裴风哄小孩似的刮了刮他的鼻子,又温柔地为他拭去似掉非掉的泪花:“不走了,小男子汉别哭了,以后也不走了,就留在公子身边,也陪着你。”
“我才没哭!”裴松竭力将眼泪憋回去,这应该是阿兄在外为公子秘密寻人的第六年了。每年阿兄只有年节才返一次家,甚至很多时候连回家多坐会儿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他总说要替阿兄外出办事,但是阿兄却不理睬他,公子也说这件事交给谁也不放心,一定得交给阿兄。
在外六年的阿兄如今“失而复得”,裴松喜得围着他好好转了几圈,誓要好好瞧瞧眼前这个阿兄与记忆中的有什么不同,好似黑了点,也更壮了些。
走着走着突然他停了下来,凑近嗅了嗅:“阿兄,你身上有股怪味儿!你急着赶路没洗澡啊!”
“是吗?”裴风抬起袖口闻了闻,他沉思了会儿,伸手指点了点裴松的额头,没好气开口道:“这是硫磺的味道。”
“阿兄,你抓蛇去了?裴松摸上了系在裴风腰间的黑色袋子,问道:“干嘛弄硫磺在身上?”
裴风看弟弟对袋子感兴趣,便利索解下袋子丢给他,回答道:“跟着几只老鼠,进了蛇窟。但抓老鼠易,灭蛇却有些难,故而我也沾了些硫磺。”
小心翼翼解开黑色袋子的系绳,裴松还真掏出了一条手指般大小的纯白色小蛇。
那蛇也很是温顺,被裴松抓住了也不做攻击姿态,只乖乖地顺着手腕团成了手镯。
“总觉得这玩意好眼熟。”裴松戳了戳手上的白蛇,思索了片刻豁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那苗疆少主龙什么来着的也有一条,公子昏迷的那天他放蛇将公子咬得可狠了,他还幸灾乐祸来着!”
裴风开口补充道:“龙寿玉。”
“阿兄也认得这人?”裴松看向裴风,总觉得阿兄和这龙寿玉应有些什么渊源。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当然不认得什么苗疆少主了,但是你阿兄掌管着万晓阁,天下还有什么人不认得的。”裴风想到了刚刚与那位苗疆少主的碰面,有些无可奈何。
他与世子身形相似,方才潜入苗疆部族时与这龙少主对上,这位龙少主竟把自己认作了世子,说什么不要脸的登徒子之类的疯话,还放了蛇蛊来对付他。
说起世子,裴风总觉得如今世子也是越发难懂了。
方才他在书房时,就提议带兵收缴,反正这武陵也并不是什么苏杭之类的富庶之地,事成后给这些山民苗子一些补偿便是,毕竟那位的事情为大,不能再耽误下去。
他本以为公子会准了这一提议,不料他却抬手否决了,说武陵地势多山,他们在此盘踞多年,得不到确切证据,若是贸然带兵进入,既难铲草除根,又易伤了民心。
想到那位在公子身上种了情蛊的女子,他扬了扬眉,又提议到既然她与龙寿玉关系匪浅,您也要解密地图与解蛊,不妨从她身上入手探探这位龙少主。
公子思索了片刻,居然说可行。
他在一得到世子中蛊的消息时,就祈祷世子最后可别领这位边城孤女回去,要不然作为左膀右臂的他怎么给国公爷和夫人交代呢?而那位孤女瞧着也不是个柔顺的,身份低微顶天做个妾室,困在国公府中恐怕也不会比她在这山野蛮荒之地当个村姑快活。
行吧这下不用担心了,似乎世子还是那个世子,情蛊迷惑得了一时半刻,但关键大事上,世子还是很清醒的。
也许是他多虑了吧。
——
看了整整一天地图,也描了半本集子,杨雀华此刻才觉得手指腰背眼睛都累得不行。
正当她敲开了织锦坊大门,经过大厅时,才发现师傅竟还没睡,正在客厅招待客人。
而那客人,她也熟得很,正是她前世追着跑,这辈子避之不及的人。
“师傅、大梯玛。”叫了人,杨雀华就准备告退了,虽然她已不再肖想同他有些什么了,但是这辈子她还是不愿和他碰面了。
“别走!你个不知哈数的妹崽子!”叶翡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我老婆子原以为你出来是大梯玛准许的,原来竟不是……你这妹崽居然丢下封信就跑了。”
闻言杨雀华诧异地瞪大了眼,瞥了那面无表情的大梯玛彭翠微一眼:“彭大梯玛怎么还上门告状!”
见杨雀华越发没有分寸,叶翡呵斥道:“你啊!你,真是放肆!怎能对梯玛如此无礼,而且此事是我主动问起的。”
“大梯玛听说你前阵子病了一场,给你配了些药方子,叫我抓药做食膳养养身子。”叶翡终究是不忍对杨雀华太严厉,将她拽到身边顺毛一样摸了摸她的手。
“食膳”二字仿若一颗跌入记忆制湖的石子,在杨雀华的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记得刚住进冲天楼时,她想家想父母想得吃不下东西,他一个大梯玛,这辈子都和寻常烟火无关的人,为她学着做食膳。
甚至精心煮的食膳被她置气送与他人了,他也不会有半分恼意,好似他这个人是没有情绪的。
这个人素来是这样的,只管在别人的心里放火,却不灭火的。
“谢谢大梯玛,您受累了。”收下那些叠的整整齐齐的药方,望着上面如同印刷一般的整齐字体,杨雀华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他了。
“良药苦口,不可嫌苦就不吃。”他玉雕一般坐了许久,一直未曾开口,却不曾想一开口便是劝她不可任性不吃苦药。
杨雀华这次是发自内心般笑出声了,彭翠微看着她笑也微微勾起了唇,侧上方的烛光映衬着他白玉一样细腻的肤色,叫人不忍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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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整个武陵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最久的人,她从来都知道的,这个人在武陵虽然如同天神一般备受尊崇,实际本质上是个很孤独很纯粹的人,就像酉水河一样,清亮亮的一眼见底。
而且如果不是他当时带自己入了冲天楼,只怕她得当王大屠夫家的童养媳了,可能如今就得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肚里怀一个了,哪里轮得到她来学心心念念的织锦。
回顾前世那孩子气的举动还有今生对彭翠微莫名的排斥,她长舒了口气,有种小孩子闹脾气被包容的窘迫。
是的,哪怕回顾两人前世的纠葛,他也是半点错都没有的,反倒是自己……非常不知好歹。
杨雀华忽得跪了下去,朝着彭翠微的方向重重叩头:“大梯玛,前些日子是我轻狂了,对不住您了。”她头抵着地面道:“我阿爹在战场上没了,阿娘又得疫病死了,是您收留了我,才让我这个小孤女能在冲天楼里受庇护,平安长大。”
彭翠微双手扶起杨雀华道:“你我之间从来不需道谢。快起来!你这般就是与我见外,叫我伤心了。”说完他又收回了手,看向另一侧,眼神中夹杂着许多道不明猜不透的情绪。
“你这样喜欢织锦,便留在叶麻妈身边好好学吧。”顿了顿,他有些晦涩的神情又由阴转晴,像是想起什么,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温柔不已,说道:“以后要是你想回冲天楼,楼中大门永远为你打开,阿雀,记住你的房间永远为你留着。”
看着这两人总算冰释前嫌,叶翡这才算舒了气,拍手笑道:“梯玛就是大人有大量,别和这个小妹崽计较。”
杨雀华扶着叶翡送彭翠微时,他本已道了谢却忽然转头叮嘱道:“阿雀,有桃花暗纹的那张方子,你得每月喝一次,不可忘记。”
“好,我晓得了。”杨雀华点了点头。
叶翡听到这话却着了急,望向彭翠微问道:“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什么不好。”
杨雀华心知,那桃花暗纹的方子定是为了将来解蛊用的,但这事若是叫师傅知道了,定然不会再让她去县令府帮那裴公子解密地图,于是她对着彭翠微眨了眨眼,暗示道:“我从小就苦夏,耐不得热,所以只是一剂清凉散罢了。”
微微点了点头,彭翠微顺着杨雀华的话宽慰叶翡道:“叶麻妈多虑了,只是方清凉滋补的药剂罢了,别担心。”这话说完,他又补上了一句:“请您照看些她,她怕苦味,经常不按时喝药。”
“您放心,我打算叫月华亲自抓药煎药,每个月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那药喝完了,才准走。”
“那就好,您费心了。”彭翠微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注视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杨雀华胸中郁结之气尽数散去,今日将话说开事想透,从此她便安心将他视为家中长辈、毕兹卡的大梯玛,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好的位置和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