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云鹤
    行驶的马车穿过城中街市,沿青石板路徐徐前行,终于停在了城南一处宅院外。

    宅院僻静清幽,门外匾额上书楚宅二字,院内有几丛青竹探出墙头,与檐上三两落花相映成趣,瞧来格外清微淡远。

    候在门外的阍人见几人归来,当即上前牵住了马,朝车中人道:“二公子,大小姐回来了,知道您与夫人今日归来,现下正在正厅等您。”

    须臾停顿,几声咳嗽落下,温和低弱的话语声自车中响起。

    “我知晓了。”

    下一刻,车帷被从内掀开,幽微光影洒入车中,落在了一张孱弱病白的面容上。

    眼下已是初春,而车中人却仍披着一件素白的狐裘披风,过分纤瘦的腰身被包裹于裘衣之下,容颜清弱,便似缀了一夜风雨的清莲,总透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单薄。

    楚流景走下马车,转身向身后人道:“我去换身衣裳,这段时日归宁路遥,卿娘一路辛劳,便在房中好好休息罢。”

    听他这般说,秦知白也未曾多言,略一颔首,便下了车径直往院中行去。

    徐徐走入宅中,楚流景将身上披风解下,边缓步前行边向身旁下人问:“长姐是何时回来的?”

    下人接过他手中披风,回道:“昨日夜里才到,只是好像为了处理公务一夜未眠。”

    楚流景点了点头,“令东厨备一碗补气凝神的药粥,待会给长姐送去。”

    “是,二公子。”

    回到西院,他换了身轻便些的长衫氅衣,尔后来到另一处厢房外,朝门外洒扫的侍女问道:“夫人可在房中?”

    侍女答:“方才瞧见夫人去了后院。”

    “好,多谢。”

    沿着庭院内侧的长廊朝前走,行过栽种了翠竹的青石小径,楚流景来到后院月门外,抬目望去,便见到了于亭旁池边相对而立的一人一鹤。

    清风徐来,吹得鹤羽轻动,先前以纱掩面的女子已摘下了头上帷帽,日光照耀下,那张清雅绝尘的面容再无遮掩地露于人前。

    远山淡墨般的眉眼,肌骨清透,粼粼波光落于她脸侧,恍若映了一溪雪,令白璧无瑕的肌肤更显出几分莹润,而那双低敛的眸却仍是沉静清明,如松上霜、云间鹤,虽近在眼前,却总透着几分遥不可及的清冷。

    似是早已察觉有人来到,秦知白将最后一枚果子喂予身前白鹤,而后抬眸看向来人,出口时唤的却是:“楚姑娘。”

    楚流景眉眼间露出浅笑,走上前去,“秦姑娘在喂鹤?”

    秦知白淡声道:“谷中有来信,师尊令我回药王谷一趟。”

    楚流景略微讶然,“可是有要紧事?”

    “暂时无碍。”

    听她此言,楚流景也未再追问下去,只是温言道:“这几日在外与秦姑娘夫妻相称,方才又唤了姑娘小字,言语之间多有逾矩,还望秦姑娘莫怪。”

    用过食的鹤略仰首向身前人亲昵地蹭了蹭,秦知白指尖轻抚过鹤羽,微垂的容颜仍是素淡模样。

    “既应了楚姑娘的三年之诺,如此行事便是理所应当,楚姑娘不必介怀。”

    楚流景笑了笑,随后低下眸,自腰间取出了一枚香囊。

    “今日上巳,兰草可拂不详,我看秦姑娘喜佩香缨,因此托人以兰草、留夷调配了一只香囊,想要赠予姑娘,答谢秦姑娘这段时日的照料。”

    短暂停顿,她又道:“并非珍贵之物,还望秦姑娘不嫌弃。”

    清淡香气自香囊之中散逸,兰草幽香中夹杂着微弱的药苦气息,恰与身前人体息如出一辙。

    望出的目光于香囊上停留了片刻,秦知白接过香囊,略一颔首。

    “多谢。”

    *

    前院正厅内,一名白衣佩剑的女子正坐于上首的太师椅中阅看书信。

    女子眉目清逸,身姿端然笔挺,一头青丝以发带随意束起,举手投足间夹带着无形气势,若浩浩汪洋,只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便令人如临深渊,不敢生出半分其他心思。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一名下人来到厅前,向座上之人低首禀报:“小姐,二公子来了。”

    阅看书信的人神情微松,看向走入厅中的身影,温声唤道:“阿景。”

    楚流景看着只见过一次的长姐,笑着走近,“阿姐,你回来了。”

    “你们下去吧。”

    喊退了其余下人,楚不辞将手中书信放至一旁,温柔的话语声带了些许歉意。

    “上月你与秦家小姐成婚,我未能赶回来,阿景可会怪我?”

    楚流景含笑垂眸,孱弱的容颜看起来甚为柔顺,“青冥楼事务繁忙,阿姐如今成了楼主,自该以楼中事务为重,我又岂会怪责阿姐。”

    楚不辞看着名义上的妹妹,欲要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身为青冥楼之人,这些年来一直在青云山上为楼中事务操劳,甚少回楚家,二人上回见面还是楚流景归家时,因此尽管两人有姐妹之情,却总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

    静默少顷,她问道:“阿景,你与秦姑娘的婚事,可是得了秦姑娘同意?”

    似乎未曾料到她会这般问,楚流景面露讶然,不解道:“秦姑娘自是同意的,否则又岂会与我同回南柳,阿姐何出此言?”

    楚不辞微攒了眉,“你为了迎娶秦姑娘,对外宣称自己是男儿身,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倘若日后秦姑娘知晓你实为女子,她当如何自处?如此欺瞒于她,我身为长姐,亦于心有愧。”

    楚流景怔了片刻,方明白长姐心中顾虑,不免微微失笑。

    “阿姐,你放心,我未曾欺瞒秦姑娘,她从一开始便知晓我是女子。”

    瞧见眼前人诧异神色,她放缓了语调,徐徐解释:“阿姐应当知晓,这些年来江湖上盛传的十洲记秘宝。

    “二十年前,有人自漠北绿洲中拾得一古瓷残片,上书青阳十洲记字样,自此后,便有人传‘十洲记中藏有青阳氏秘宝’,亦有人说‘得十洲记可得长生’。无论世家望族抑或武林中人,无一不在寻十洲记真迹,而秦家身为青阳氏后裔,亦不可避免遭人惦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家虽为千年世族,却已有些今不如昔,秦姑娘到了待嫁之龄,秦家主早有意让她与他家联姻以保全秦家。我在药王谷时曾与秦姑娘有一面之缘,她医术了得,若陪伴于我身旁恰能替我调理病体,而有长姐之名在外,楚家亦能暂保秦家周全,因此我才向秦姑娘提出成亲,如此也算两全之策。”

    片晌安静。

    楚不辞看着妹妹,再度开口,话语声却带了些许沉肃。

    “那你呢?往后你若遇见心仪之人,又该如何?”

    楚流景微微一顿,垂了眉眼,似仍在笑着,轻声道:“阿姐,你知晓的,我本就是苟延残喘,如今寿数或许已不足三载,又何来往后?”

    听她平静坦然的话语,楚不辞眉心轻拢,目光中透了些怜惜。

    “我前些日子与沈谷主通了书信,她说你的病情也并非完全无药可医,只是还需多加调理,兴许日后还有转机,因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还当好生休养才是。”

    知晓长姐是在宽慰自己,楚流景未曾辩驳,只笑着应下:“一切都听阿姐的。”

    谈话告一段落,楚流景唤人将熬好的药粥送来,关切道:“听他们说阿姐昨日一夜未眠,因此让厨下熬了些补气养血的药粥,阿姐喝一些吧。”

    楚不辞笑起来,接过粥碗,“阿景有心了。”

    药粥热气四溢,散着阵阵扑鼻清香,粥是以山药枸杞熬制而成,当中加了些鲜嫩的荠菜,于补益之中更添了一分上巳特有的春意,很是养胃。

    喝过了粥,楚不辞放下碗,便听妹妹又问:“阿姐打算何时回青云山?”

    楚不辞瞧了一眼方才收到的书信,“近日楼中事务繁多,我本是脱不开身的,听闻你与秦姑娘成婚之事才抽空回了南柳,因此明日便要赶回青云山了。”

    楚流景略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事,竟然如此紧迫,让阿姐连片刻停歇都不得?”

    “是子夜楼。”

    “子夜楼?”楚流景思忖片刻,恍然道,“莫非便是一年前杀了赤潮帮帮主的人?”

    “正是。”

    楚不辞神色沉凝几分,清皎的眸光微敛,“近日乾南又有几派派中弟子遭人所害,且死前皆收到了子夜帖,正与当初赤潮帮帮主遇害前一般无二。四大派掌门齐齐传书青冥楼,欲让青冥楼做主,还武林安宁,因此需我留于青冥楼坐镇。”

    楚流景似仍有些好奇:“这子夜楼究竟是何方势力,为何要向这几派下手?”

    楚不辞摇了摇头,“目前只知子夜楼极有可能便在乾南某处,但从无一人见过楼中之人,更不知其究竟意欲何为。”

    短暂安静后,她看向妹妹,神情松缓些许,“你本就体弱,便不要操心这些江湖事了,安心调养身体才是,一切有阿姐在。”

    楚流景和顺地低下头,温声应下:“我晓得了,阿姐。”

    两人再闲聊了片刻,楚不辞顾及到妹妹方才归家,身子或仍有些疲惫,便停了话语让她回去歇息。

    恰在此时,一名阍人匆匆来报。

    “大小姐,二公子,门外有人求见。”

    楚不辞眸光微抬,侧目看过去,问道:“什么人?”

    “来人是监察司总司事燕回大人。”阍人答道。

    “说是来找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