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牵累
    微淡的药苦气息随倚入怀前的身影变得愈发明晰,秦知白身姿微微一顿,却并未将怀中人推开,只是任她靠在自己肩前,牵过那只清瘦皓白的腕开始为她诊脉。

    燕回看着眼前场景,不免感到有些讶异。

    看来秦神医与楚二公子的感情并不似传闻当中那般生疏,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亲密,否则在得知楚公子被抓时秦姑娘也不会那般在意。

    只是……

    想到方才那句柔柔弱弱的“疼”,燕回露出了些异样神色。

    这位楚二公子未免看起来太过纤弱了些,伤痛之时比平常更多了几分纤柔,举手投足间的姿态甚至带了些撒娇意味,让她一时竟看出了些女儿娇态。

    纤长的指尖搭在腕脉处诊断片刻,秦知白眸中忽而漾开了一丝涟漪,她倾过身去在身前人唇边轻闻了闻,抬首道:“南天竹与飞燕草,她中的是百花毒。”

    闻言,燕回凝了眉,“百花毒?难道是云剑山庄的百花丸?”

    秦知白略一颔首,自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金针。

    “劳烦燕司事暂避一二,我要为她施针除毒。”

    燕回点了点头,“我去大堂再问问小二,阿七便在门外,秦姑娘若有事令她唤我便是。”

    推门声响起,房门重又关闭,客房之中一时只剩下了榻旁二人。

    更阑人静,四周一片寂寥,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在依偎于一处的两人身周,将投下的一双倒影拉得极长。

    楚流景双眸半闭,额前沁出了一层薄汗,紧抿的唇线微微泛了白。

    她并未说谎,冲破经脉桎梏本就极为损耗元气,眼下断肠毒逐渐漫入五脏六腑,所带来的剧痛便好似要将人撕裂一般,非常人能够隐忍。

    只是如此疼痛很快就被一股柔和的内息慢慢掩盖。

    感受到腕间被渡入一缕真气,楚流景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了那双自上望来的沉静眼眸。

    身前人已摘下了帷帽,平日掩于面纱下的容颜此刻纤悉无遗地映入了眼中,过分亲密的距离令那张清绝容颜更显明皎,眸光浅淡,便似一溪薄雪,其中隐约倒映出了她的面容。

    的确是美人,莫怪世人皆为她嫁与自己道一声可惜。楚流景仍有心情调笑。

    只是如此淡薄清凛之人,当真会为了背负世家之责而嫁与一名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吗?

    半阖的眸中敛下一抹深色,又一阵痛意自奇经八脉涌来,她指尖微蜷,于衣角处压出一道皱痕,再度将喉间腥甜咽下,便听近旁人清泠的话语声浅淡响起。

    “毒性已深,单凭内力已无法逼出余毒,需褪下外裳施针祛毒。”

    停顿须臾,面色苍白的人勉力抬起头,唇边虚虚露出了一点笑。

    “那便……有劳秦姑娘了。”

    清风拂过,吹得树影轻晃,空气中湿意渐浓,淅淅沥沥的轻响无次序地落于檐上,窗外下起了一场雨。

    楚流景侧身坐于榻旁,清弱的容颜低垂,素白肌肤落了近旁烛光,泛起一层淡淡光泽,便似一块将碎的软玉,透出些许令人怜惜的单薄。

    带了些微凉意的指尖抚至身侧,一点点将她沾染了尘灰的外裳褪去,本就清瘦的身躯没了外裳遮掩,瞧来更显出几分孱弱。

    距离服下百花丸已过去了两个时辰,体内毒性已然更加剧烈,金针虽将毒阻隔在了心脉之外,然而脏腑各处生出的痛楚却似烈火蔓延,令人愈发难忍。

    楚流景唇上血色愈淡,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身上里衣已被褪至后肩处,而手握金针的人不知瞧见了什么,却有短暂停顿。

    下一刻,药王金针一根根刺入穴位,一股内息亦随之渡入体内,素淡冷香夹杂着与她相似的药苦气息萦绕周身,似有安神之效,叫原本难忍的痛楚仿佛也被冲淡几分。

    姿容清弱的人抿紧了唇,一头青丝没了发带束缚,若泼墨般散于肩侧。内息所过之处,有数股黑气于肌肤下涌动,似一道道暗流,直至被尽数锁于胸口。

    又一根金针刺入大穴,烧灼般的痛感随之袭来,楚流景眉心蹙起,面上涌起一阵绯色,蓦然偏首吐出了一口黑血。

    带着冷香的绢帕便于此刻覆上唇边,轻缓的动作抚过唇畔,替她将沾染的血色一点点擦去,肌肤微凉,褪下的里衣被轻轻拉上,身后传来那道熟悉话音。

    “毒已除尽,好好歇息。”

    紧绷的神思在这一刻逐渐松散,楚流景微微睁开眼,欲要说些什么,而困顿的倦意却不受控地汹涌而来。

    意识沉入黑暗之际,她隐约感到有一点微凉触感隔着里衣轻轻抚过脊骨,在肩后停留了片刻。

    细密的痒意自脊背处如潮水般散开,她无意识蜷起了身子,视线朦胧望见了一张有些苍白的面容。

    窗外雨水愈盛,飘摇的风雨打得窗框丁零作响,将思绪没入另一层沉渊。

    昏沉中,楚流景又做了一个许久未做的梦。

    瞧不清面容的女子站在远处,似对她笑着,轻声唤她:“阿锦。”

    四周是浩瀚无际的湖泽,明镜般的水面倒映出漫天云烟,她赤.裸着双足,仿佛置身云中,任荡漾的湖水轻轻拍打着脚腕,脸侧拂过轻快的风。

    “阿锦。”

    女子又唤了一声。

    望出的视线落在女子身上,她伸出了手,欲向女子走去。

    而脚下方迈出一步,湖面便晃起了道道波澜,波澜愈发汹涌,整个湖泽都晃动起来,浪花拍得周身生疼,令她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仿佛镜面碎裂,她身子骤然落空,无尽的失重感将她包裹,云水于顶端渐渐远去,直至坠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有浅淡冷香拂过鼻尖,一只手搭上了沉眠之人的腕脉,微凉的触感令闭合的双眼蓦然睁了开。

    楚流景反手擒住了搭在腕上的那只手,初醒的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困倦,而在瞧清身前之人的面容后,她顿了一顿,敛去眼底冷色,慢慢松开了手。

    “……秦姑娘。”

    秦知白收回手,扫了一眼腕骨处留下的红痕,面上神情瞧不出喜怒。

    “毒素虽已除尽,但到底余留过久,恐伤真元,这几日还需好好调养。”

    “多谢姑娘。”楚流景道过谢,又道,“我平日向来浅眠,不知为何昨夜竟睡得如此深,叫秦姑娘受惊了,实在抱歉。”

    秦知白神色淡淡,“百花毒于气血有亏,沉眠可助伤势好转,因此我以金针催动了你安眠穴。”

    楚流景恍然,“原是秦姑娘一片好意,流景感激不尽。”

    她眉眼微垂,躬身低首道谢,低敛的眸光却掠过了一丝深色。

    她本也对自己如此沉睡有所生疑,因此才出言试探一二,只是没想到眼前人回应坦荡,如此一来,倒是无可指摘。

    秦知白未置可否,只道:“燕回有些事想要问你,你既已苏醒,我便让她前来寻你。”

    “不必麻烦燕司事了,我去寻她便是。”

    楚流景取了一件新的外裳披上,方站起身,目光却扫见身前人略有些发白的面容,不由关切道:“秦姑娘面色如此苍白,可是身体不适?”

    秦知白低了眸,淡淡道:“无妨。引气入穴有损心力,休息几日便是。”

    楚流景神色一顿。

    百花丸乃是云剑山庄以山谷百花炼制而成的门派秘毒,除却云剑山庄掌门以外,寻常人当无药可解,即便以内力逼出毒血也定然无法除尽余毒,唯独被称可解天下百毒的药王谷太素心经或有解毒之能,而引气入穴正是太素心经所载针法之一。

    只是太素心经唯有药王谷谷主可学,且施针方式极为特异,施展心经之人需全神贯注,以内息灌入金针通经接气,如此劳心劳神之举势必会损耗真元。

    究竟为何……

    眼睫轻点,楚流景歉然道:“是我一时不察,遭贼人所劫,拖累了姑娘。”

    秦知白眸光淡无波澜,“医者分内之事,非你之过,不必在意。”

    略一停,又道:“何况,此次大约是我牵累了你。”

    楚流景心知肚明她话中之意,面上却仍是露出了微茫神色:“秦姑娘此言何意?”

    “他们是因我而来。”

    “为了十洲记?”

    “或许。”

    安静少顷,楚流景道:“姑娘无事便好。”

    尚未完全恢复的人低咳了两声,面色仍有些病白,再抬首时,眉梢眼角却流露出了温软笑意。

    “我本就是伤病之人,若阴差阳错换得了秦姑娘平安,怎么看都是笔极划算的买卖,又如何称得上牵累。”

    前行的脚步忽而停了住,秦知白侧过眸,双眼望住了她,道:“你并未亏欠于我,因此不需要换我平安,你我之间亦并非任何交易。”

    楚流景怔了一怔,垂眸笑起来。

    “秦姑娘说得是。”

    谈话暂落,两人离开客房,朝客栈大堂而去。

    走下二楼,二人并未在大堂见到燕回身影,却听得客栈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响。

    门外长街上,一名海棠色衣裙的少女持鞭而立,她手中银色软鞭正对着一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身后一名女子跌坐在地上,发丝散乱,一只手用衣裳掩着,面色微微发白。

    来往行人见有热闹可看,皆停下了脚步观望,在瞧清当中几人后,便窸窸窣窣地谈论起来。

    “那不是春池阁的锦雀姑娘吗?怎么眼下未待在阁中,反而来了这大街上?”

    “听说她前几日被谢家的二公子赎出阁了,当日夜里便跑出了谢家,不想今日谢家的奴仆在郊外义庄中发现了她,她逃至此处被抓了个正着,谢二公子当街便着人打了她一顿。”

    “便是那位打死了两任夫人的谢二公子?真是造孽那。”

    “可不是吗。”

    人群议论纷纷的话语声经久未息,持鞭的少女似有些不耐,视线往旁一扫,却忽然凝在了客栈中走出的女子身上。

    清透的眸中霎时亮起一抹喜色,少女望着秦知白身影,招手高喊起来。

    “秦姐姐,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