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司门口的传送法阵罕见地开了。
“鬼门关”能在三界任意穿行,每年消耗灵石巨大,非必要往往不启用阵法,这回却是破例开了一次。
守门的幽魂飘过去看了看阵法的留红,发现半个时辰前鱼大人出去过一次。
能让鱼大人启用阵法去三界,想必定是事关渡厄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幽魂正想着,就见鬼门红光一闪。
鱼大人归来。
幽魂赶忙前去迎接:“大人回来了,您……”
他死了太多年,还是头一回嗅到陌生又熟悉的食物的味道,话音都转了个调。
鱼大人一手拎了沉甸甸的食盒从鬼门走出来,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冒着热气,散发出只有人界才有的烟火气息。
幽魂傻眼了:“鱼大人,您手中的是……”
“掌司的晚膳。”鱼青简道。
幽魂目瞪口呆看着,下巴差点砸脚后跟。
启用鬼门,就是为了给掌司买晚膳?
整个幽都都在传渡厄司即将要被裁撤,但看鱼大人竟然还有闲情做这种事,看来传言都是假的。
渡厄司还能再存活三百年。
***
黄泉从幽都最中央潺潺而过。
渡厄司在两界交汇之处,越到中元节从地狱黄泉刮来的阴风越森寒,边界处甚至落起及膝高的雪。
幽都皆是鬼魂和修成人身的鬼修,从来不畏寒。
鱼青简护送着食盒回到渡厄司时,离长生正裹着几件层叠宽袍赖赖倚靠在那,旁边放置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炭盆。
走吉和其他幽魂正鼓着腮帮子吹火,呛得满脸都是脏灰。
鱼青简蹙眉:“在做什么?”
离长生羽睫都结了霜,他呼出一口白雾,奄奄一息地说:“救掌司狗命。”
鱼青简不明所以,半天才后知后觉,哦,凡人怕冷。
凡人怎么那么多事儿?
鱼青简似乎又想啧他,强行忍住了,他屈指打了个响指,炭盆中腾地燃起幽蓝火焰灼灼燃烧起来。
离长生察觉到救命的热意,懒洋洋一抬眼皮,终于纡尊降贵地起身离炭盆近了点。
“方才谁来过?”鱼青简将食盒放置在小案上。
走吉和谁都能谈得来:“章阙那狗东西,被我一脚蹬得落荒而逃。”
鱼青简头也不抬地道:“嗯,门口有三块半块青石砖碎了,记得将修补的账单寄去刑惩司。”
“哦,好。”
离长生靠着火盆半晌终于缓过来:“渡厄司这么缺钱?”
鱼青简似乎一直等着离长生提“钱”,回答飞快:“的确如此——这三家的食膳总过十四两六钱,算上食盒总共十五两三十文,掌司给我十六两就可以。”
离长生:“?”
离长生不明所以:“胡言乱语,珠翠居何时这么贵过,我三文钱就能吃到扣碗酥肉,堂倌还会送一壶酒。”
鱼青简:“……”
走吉:“……”
鱼青简憋了半天,想啧他一句“你难道靠脸吗”,但抬头一看。
离长生方才被冻得嘴唇苍白,如今缓回来后唇色泛着病色的红,结霜的羽睫被热意融化,一滴水珠悄无声息砸了下来。
——靠这张脸,的确能白吃白喝。
鱼青简头疼地按住眉心。
这还不算完。
离长生拿起筷子:“为何不是玉箸?这上面有木刺,用着不称手。”
掀起食盒盖嗅了嗅:“扣碗酥肉里放了酥油,炉焙鸡放了醋。唔,桂花糯米藕……勉强能吃吧。”
最后总结:“就这还收你十六两?鱼大人果然没怎么出过远门,被人当冤大头宰了。”
鱼青简:“…………”
那晚对抗厄灵狠狠放血时,你可不是现在这副身娇肉贵的死样子!
离长生并非挑事儿。
两道菜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他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明明饿得都要前胸贴后背了,却仍是拿着筷子慢吞吞夹了块糯米藕,勉强吃了半块。
鱼青简运了运气,不想再搭理他,面无表情对旁边眼巴巴望着扣碗酥肉的走吉道:“章阙来提南沅城那只叛逃鬼?”
走吉吞了吞口水,心不在焉地点头。
离长生只吃了半口就放了筷,将烟杆拿出来用炭火点着慢吞吞抽了起来,闻言装模作样地道:“那只叛逃鬼死了,南沅的线索便断了……”
“掌司何出此言?”鱼青简冷冷道,“南沅那只叛逃鬼是我所杀,怎么就线索断了?”
离长生:“??”
离长生匪夷所思:“你杀他做什么?”
“不是要问话吗?”鱼青简冷笑,“那种叛逃的幽都鬼嘴也不是很硬,半天不到就问出了线索,他留着无用,自然杀了。”
离长生:“……”
鱼青简瞧着嘴毒但很脆,在龙神庙时连厄灵一招都接不住,被打得哇哇吐血。
乍一想起那句叛逃鬼尸身的惨状,离长生咬着烟嘴不吱声了。
走吉对打打杀杀的事很感兴趣,追问道:“那你问出什么了?”
“南沅城主府的祠堂有问题。”鱼青简从袖中掏出一张满是血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叛逃鬼的供词,“寻常人祠堂供奉的都是祖宗牌位,城主府却供奉着一汪泉水。”
离长生吐出一口弥漫苦涩药草的白雾,眉眼一动,道:“这个我略有耳闻。”
鱼青简不耐烦地看他。
许是察觉到鱼青简的敌意,一直在角落转圈的山鬼化为一道流光悄无声息飞来,转瞬化为一支碧绿的簪子插在离长生凌乱的发间。
鱼青简:“……”
鱼青简不啧了,带着虚伪的微笑道:“掌司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离长生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对待他的态度,不知道算是看破一切的佛性,还是纯没心没肺。
“南沅城凡人居多,十年前大旱时死了不少百姓,但自从澹台城主供奉那汪泉水后,城中落雨不断,再无干旱。”
这本是济世救民的好事,不过诡异的是每年中元节前后三日,南沅城总会发生百姓惨死之事。
并非人为或天灾,纯属倒霉透顶,死法各种各样。
离长生在南沅时,就亲眼瞧见有人从膝盖高的凳子上摔下来,只是摔在地上,便气息全无。
鱼青简沉思:“听着的确像厄灵夺功德后的样子。”
上次龙神庙那只厄灵,鱼青简本以为能被山鬼镇压的定然是大厄,可没想到那厄灵比寻常厉鬼没差多少,杀了它渡厄司的功德簿也没动分毫。
废物。
若是南沅澹台府祠堂的真是大厄,超度了它,功德簿定然能平了这些年的亏空。
走吉兴致勃勃地将长刀抓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啊!”
鱼青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愣了下,恍然大悟:“那劳烦鱼大人回来时帮我带南沅城岁晚坊的牛肉羹,要素羹,还要一盘樱桃肉,这家比珠翠居要贵些,每回收我十文钱,还不送酒;再顺道去玉京巷把我府中的银子拿回来,这样便能还你十六两。”
鱼青简:“……”
还点上菜了?!
鱼青简冷笑道:“掌司说什么呢,您天道所选英明神武,自然要带领属下超度大厄。”
离长生装傻失败,心虚地咳了声。
走吉也跟着道:“章阙说了,南沅城门口竖着‘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我和鱼籍是鬼身,蒙混进去定然会被人认出,太过冒险哦。”
离长生犹豫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之所以去四城鬼市招……卖符,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就是,我……曾得罪过南沅城的澹台城主。”
鱼青简、走吉:“??”
鱼青简警惕道:“你卖给澹台城主多少张假符?”
“不是。”离长生又抽了口烟压压惊,“我初到南沅时,澹台城主府中有邪物作祟,给的报酬颇丰,我在一众大师中脱颖而出被城主选中做法事驱邪。但谁知那天落雨,我做法事不小心引来了雷,轰隆隆啊,就……就将城主府的祠堂给劈塌了。”
鱼青简:“……”
敢情那牌子上的“狗”是你。
三人面面相觑。
离长生根本不想去超度厄灵,他甚至想直接在渡厄司躺到中元节,等渡厄司一裁撤直接远走高飞。
鱼青简瞧出他的打算,假笑着道:“不过掌司毕竟是凡人之躯,要混进城主府比属下要容易得多。”
离长生谦虚:“不不不,我最不会招摇撞骗了。”
鱼青简呵他。
见离长生死皮赖脸怎么都不肯出门,鱼青简冷笑一声,使出杀手锏。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走吉一起去南沅查探,这几日渡厄司无主事之人,幽冥殿封殿主若派人来吩咐大事,还望掌司……”
“但话又说回来!”离长生肃然起身,收起烟杆理了理月白袍,毫无刚才蔫不拉几的死样子,“我是凡人之躯,比你们更熟知南沅城,混进城主府简直易如反掌——鱼大人,还等什么,速速去南沅渡厄吧。”
鱼青简:“…………”
啧。
***
离掌司弱不禁风,倒是能活,昏迷三天只吃了口糯米藕,就再次英明神武地“带领”两个属下前去渡厄。
这回有走吉这个能打的跟随,鱼青简明显轻松许多。
渡厄司外面便是黄泉,鱼青简手中握着一把伞走出去,余光扫到慢吞吞的离长生,挑眉道:“你腰间别的是什么?”
离长生疑惑地低头看去,脸色微微一僵。
封讳送来的“大礼”骨匕正安安静静插在腰封和腰腹紧贴着之处,散发微弱的紫金光芒。
离长生:“……”
可他明明离开时将这骨匕连带着匣子封死,随意找了个地藏起来,上面还压了块巨石。
怎么还能跟过来?
邪了门了。
离长生伸手将骨匕拿起,触手一股冰凉顺着掌心钻上心脏。
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法器,他却没来由觉得厌恶。
恰好刚走到黄泉边,离长生将骨匕随手一扔。
咕咚一声,骨匕转着圈很快沉了地。
黄泉皆是破碎的魂魄,不少只剩下半个身子的厉鬼挣扎着沉浮,发出阵阵刺耳的凄厉惨叫。
鱼青简眯着眼睛看离长生。
这人明明是个凡人,但却对厉鬼之流习惯了般视若无睹,神情没有半分惊吓畏惧之色。
莫非他真的在藏大拙?
此次去南沅定要试探一番。
离长生不知鱼青简想法越来越偏,看着骨匕没有再回来,轻轻松了口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鱼青简回神:“每日子时会有拘魂鬼前去南沅勾魂,我们顺道坐他们的船去。”
离长生疑惑道:“不能自己去吗?”
“从幽都到南沅,需要银子买船票。”鱼青简言简意赅,“能省一笔是一笔。”
离长生:“?”
连这种钱也要省?
他在外面招摇撞骗时也没过过这么不富裕的日子。
渡厄司穷得鬼魂睡觉都得抢着树杈子挂上面睡,离长生表示理解:“幽都拘魂鬼会心甘情愿带我们?”
鱼青简没吭声。
下一瞬,离长生忽地听得一旁的小船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船剧烈摇晃着,随着“砰”一声巨响,一只鼻青脸肿的拘魂鬼从窗户撞出半个身子来,鬼哭狼嚎道:“饶命!”
船内走吉的声音传来:“船费?什么船费?”
“不是船费!是荣幸!”拘魂鬼嗷嗷叫,“能让走吉大人乘坐我等的船,是荣幸啊——!”
走吉拍了拍手:“早说啊。”
离长生:“…………”
也算一种心甘情愿了。
黄泉河水和南沅护城河相连,河水无边无际,破破烂烂的船只有两层小楼大小,四处都是去南沅勾魂的拘魂鬼。
离长生抬步上了船。
被揍的拘魂鬼唯唯诺诺缩在角落不敢言语,不过乍一瞧见离长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你!”
离长生偏头一瞥,没认出来:“你是?”
在鬼市险些被骗银子买假符的拘魂鬼瞪他:“离掌司贵人多忘事啊,我如此信任于你,没想到你竟然……”
鱼青简跟在后面上了船,眼神凉飕飕地瞥过去。
拘魂鬼被看得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渡厄司皆是一群不讲理还护短的疯子,求生欲作祟,电光石火间他用尽毕生智慧换了话头。
“……竟然是个绝世罕见的大美人。”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拘魂鬼一副凶神恶煞要杀他的气势,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夸他。
他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拘魂鬼憋着一口发不出来的气,呜呜地走了。
黄泉比渡厄司还冷,离长生披着鱼青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大氅寻了处避风之地慢吞吞坐下。
整条船上只有他一人呼吸时凝着白雾,不少拘魂鬼从未在幽都见过活人——更何况是相貌如此有攻击性的活人,全都躲在角落红着脸暗暗观察。
“天道所选啊,不愧是天道,选出来的这张脸……绝无仅有。”
“没见过这么标志的男人。”
“他看我了……”
被欺骗过敢情的拘魂鬼冷笑一声:“蛇蝎美人罢了,我劝你们莫要陷得太深,他……”
话音未落,离长生似乎听到声音,微微侧头看来。
他身披黑色大氅,乌发半束插着碧绿的簪子,视线瞥来时好似被什么极品法器狠狠超度了下。
众鬼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拘魂鬼话音戛然而止,一句“你那驱鬼符还卖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被他制止住了,回过神后近乎羞恼地狠狠瞪了离长生一眼。
这人简直会下蛊。
众鬼一哄而散。
离长生并未看拘魂鬼,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从上了这艘船,似乎有人在暗中看他。
明明没寻到人,却能敏锐察觉那眼神的黏湿和阴冷,好像被一条蓄势待发的蛇恶狠狠盯上,不知在何时就从黑暗中袭来将他一口吞入腹。
离长生不喜欢这种感觉,眉头轻轻蹙起偏头去寻。
鱼青简和走吉不知去了哪里,拘魂鬼们似乎怕被他眼神超度,已窜回了二楼上吹冷风。
那眼神仍然如影随形。
离长生扫了一圈,视线微微眯起,在破船的夹板上终于寻到个浑身漆黑的人,或鬼——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处有东西。
可他背对自己。
离长生正想着,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头看来。
华丽。
这是离长生的第一印象。
偌大的黄泉拘魂船漆黑阴森,那人却像是银河般散发出细碎的光芒,离长生晃了下眼睛,恢复视线后才看出那光芒是男人身上的金坠子。
船只似乎到了黄泉和人界的交汇处。
一望无际的黄泉波光粼粼,男人侧身看来,衣袍华美古朴,唇角带着笑,硕大银月在背后冉冉升起。
离长生微微一愣。
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细看下竟然记不住这人面容的轮廓,脑海只有模糊一片。
离长生看向男人眉心垂曳在额间的一枚指甲大小蓝玉石。
法阵隐约浮现,那是一件隐藏容貌的法器。
男人眉梢半挑:“你……”
还未说出口,忽地听到一声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随后金光一闪,一道雪白流光悍然朝着离长生面门而来。
离长生一怔。
那东西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即将刺入他的眉心。
锵。
一道金属碰撞的脆响陡然响起,离长生只是眨眼的空当,坐在甲板的男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冰冷的手好似无坚不摧猛地一挥。
混合着金光的雪白在半空转了无数圈,砰地插在墙上。
那力道之大,将正面墙都震出圆形散开的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
男人眉间坠子轻轻一晃,将他猩红的竖瞳晃得幽光一闪,悄无声息化为寻常厉鬼的死瞳。
他应该是道行极高的大鬼,身躯比离长生高大了太多,虽然极力收敛仍掩饰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强势。
男人收回毫发无损的手,笑着道:“离掌司可伤到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
那道流光,正是他刚到丢在黄泉的骨匕。
骨匕好似一只眼睛般不断闪着幽光,像是只阴魂不散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