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长生总算发现了。
封讳和他有杀身之仇,按理来说应当恨他入骨,就该趁鱼青简和走吉不在时,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冲来渡厄司取他狗命。
可那天杀的却什么都没做。
像是野兽抓到一只猎物,却兴致勃勃地趴在那看着猎物战战兢兢地四处逃窜,每次等到猎物心中稍安时,才懒洋洋伸着爪子扒拉一下。
这只骨匕就是封讳的“爪子”。
明明能直接要了他的命,却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不时给他来一刀。
离长生脾气好,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封讳这样接二连三戏耍,终于被挑出了点火起,走上前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将骨匕从墙上拔了下来。
“嘶——”
好似蛇吐信子的声音,骨匕好似沸腾般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往离长生腰间钻,但还是被无情地再次扔下黄泉。
他倒要瞧瞧,这把骨头做的匕首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噗通一声。
终于没了动静。
离长生扔骨匕时,男人就懒洋洋倚靠在墙上注视着他,此时终于开口道:“方才好凶险啊,离掌司。”
离长生终于想起来还有个救命恩人还没感谢,转身颔首:“多谢相救。”
男人没应这句话,似乎在等什么。
离掌司的道谢字字千金,四千金大大方方给出去后,彬彬有礼地往前走,去寻鱼青简,问问这邪门的骨匕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眼眸微微一沉,过分高大的身形往身侧半步,堪堪挡住离长生的去路。
离长生反应慢了些,一头撞在他胸口:“唔。”
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离掌司就是这样谢人的吗,救命之恩只用四个字便打发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还是看不清脸,但听语调判断应当和鱼青简一样是个财迷。
“好吧。”离长生从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更何况此人的确救了自己,好脾气地说,“那大人想要什么报答?”
男人笑了,垂着眼注视着他,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照着恰好落在离长生身上,好似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他淡淡道:“那要看掌司这条命值多少钱了。”
离长生心想,果然是个财迷。
“四城鬼市上,本掌司的悬赏令价值十万灵石。”离长生提议道,“要不大人把我五花大绑带去幽冥殿,交给凶神恶煞的封殿主换得十万灵石山。到时我被一刀抹了脖子,大人便拿了钱尽管去挥霍,这样能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吗?”
男人:“…………”
男人沉默了会,又笑了:“离掌司当真伶牙俐齿。”
离长生:“谢谢——大人,我能走了吗?”
男人挑眉,似乎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道谢,高大身躯一动不动,用肢体语言回了个“不能”。
离长生眉梢轻挑着看他,忽地往前半步,几乎和男人的躯体只有一拳之隔。
打算硬闯。
男人巍然不动,脸色阴沉如水,直勾勾盯着离长生,那眼神冰冷中几乎带出一种令人畏惧的攻击性。
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再次逼近半步。
离掌司虽然病弱,但却实打实是个大活人,身体的暖意像是化开冬雪的春风,逼近大鬼冰冷数百年的躯体。
男人鬼瞳悄无声息化为森冷的竖瞳。
就在离长生几乎贴到他怀里的刹那,男人似是厌恶他的接近,猛地一侧身,在狭窄的通道让开一条道路。
离长生早就料到了,唇角一勾,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地抬步就走。
男人眉头紧皱,冷冷叫住人:“离长生。”
离长生侧身看来,背对着一轮皎月,周身倾泻银光,好似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男人面无表情看他半晌。
就在离长生以为这人终于要忍不住索要救命之银时,就听他冷声道:“救命之恩并非小事,怎能如此敷衍,连名字都不问。”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人竟然狮子小开口,愣了下,如他所愿地道:“那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英雄面无表情看他:“明忌。”
离长生“唔”了声。
好熟悉的名字。
却不记得在哪儿听到过。
但不妨碍离长生深情:“英雄大名令人铭记,日后定不会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
明忌盯着他半晌,明明是如此好听哄人的话,他却似乎不喜欢,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奇怪地注视着这人的背影。
不是都道了谢问了名吗,怎么竟然比方才还动怒。
幽都的人都这般怪吗?
他抬步走了几步,那股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再次黏在他身上,如影随形,比骨匕还要令他毛骨悚然。
到底谁在盯着他?
那个明忌吗?
可他瞧着明明很瞧不上自己,连碰都不愿意碰。
离长生适应能力极强,既然抓不到人,便强迫自己忽视那股粘稠得几乎将他浑身黏住的视线。
这法子很成功啊,很快他就对那股蛇似的视线视若无睹,走上二楼在栏杆处寻到鱼青简。
鱼青简拿着只笔在符上龙飞凤舞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方才那群拘魂鬼商议半天,已决定将掌司奉为幽都第一蛇蝎美人,来年三界问道大会,选你去和三界第一美人扯头花。”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听出来是在夸他,毫不吝啬给了两千金:“谢谢。”
寻常人说谢往往真情实意,此人却像是口头禅时不时秃噜出一句,毫无诚意。
鱼青简瞥他一眼:“掌司有法子混进澹台府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离长生道,“中元节前后澹台府会有大祭,到时鱼龙混杂,随意换个身份便能混进去。”
鱼青简似笑非笑:“掌司倒是熟练。”
离长生谦逊地说:“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鱼青简:“……”
谁夸你了到底?
灯盏冉冉燃着幽光,烛火从下至上映在离长生的脸上。
鱼青简心神微微一动,没忍住问道:“离姓罕见,你虽是凡人却是天道所选,身份如此特殊,出身应该不凡吧。”
离长生听出鱼青简在套话。
他六年前被人从南沅护城河救起时伤到了脑袋,刚清醒那段时日总是浑浑噩噩,痊愈后忘性极大,能记起自己叫“离长生”已不错了。
“离”姓特殊,他也曾去归寒宗寻找身世,仍然一无所知。
离长生和鱼青简交情并不深,不太想告知他自己失忆之事,只好装模作样地骗。
“我自幼便被父母丢弃,运气好被义父抚养长大,可后来义父觊觎我美貌,妄图逼迫我做他道侣,此举不伦违背伦常,我不愿,怕被雷劈,便逃了。”
鱼青简:“???”
鱼青简正在将此番去南沅城的批文雕刻在符纹上打算传给副使,闻言一笔写岔了,整张符纹倏地烧了起来。
他顾不得被火焰灼烧的指尖,目瞪口呆:“什、什么?!”
义父?还不伦?!
明明是只有话本才会有的极其离谱之事,但由离长生这张脸说出来,鱼青简竟然诡异地信了。
鱼青简忍不住想听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逃至南沅靠招……靠卖符做法事勉强能混口饭吃。”
离长生都怀疑是不是自己骗人多了遭了报应,这才遭了天道的毒手,成为什么所谓的天选之人。
鱼青简这回的“啧”满是惊叹。
人类好淫.乱啊。
鱼青简浪费了张符纸,但听了场好戏,也罕见没有捡地上那些残破的边角料,重新拿起一张写。
离长生在他身侧落座,想起来寻鱼青简的目的。
“来时我腰间的骨匕你可瞧清楚了?”
鱼青简专心致志画符,随口道:“没怎么看清,怎么?”
“那东西本被我丢在黄泉,可方才却阴魂不散又追上来了。”离长生支着下颌问他,“你可知晓这是什么妖术或阵法?”
“我对阵法不太精通,过几日可以问问副使。”鱼青简说完,像是记起什么,动作一顿,蹙眉道,“骨匕回来后你收好了吧?”
离长生懒洋洋扒拉符纸的动作一顿:“嗯?”
鱼青简对此人闯祸的本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再次废了张符纸,沉声道:“船已行到阴阳交界处,此地虽还是黄泉,但已没了幽都阵法压制,成千上万年的残魂皆在水下吞噬厮杀,外物不可轻易进去,否则便……”
还未说完,整艘船猛地剧烈晃动,好像水底无数庞然大物往上翻涌。
离长生一个趔趄险些摔到,一把薅住鱼青简的手臂艰难站稳。
“什么东西?”
“残聻。”鱼青简揉了揉头疼的眉心,简直无力了,他一把将写废符纸的边角料捡起来塞到袖子里,“这东西爱吃鬼。”
离长生:“啊。”
鱼青简把他拎着坐在角落里省得掉下水,冷冷瞪他:“别侥幸——黄泉八百年没有活人路过,它们八成是嗅着你的气味来的,最爱吃的还是你。”
离长生:“……”
“在这儿等着。”鱼青简随手拿起一张符咒一甩,几片小纸人手牵着手漂浮半空将离长生围成个圈,“莫要离开此处。”
说罢,他快步下楼,喝道:“走吉——!”
走吉随叫随到,“嘿”了声从船顶翻下来,长刀瞬间附灵,在漫天金色碎火中张扬大笑:“残聻!太好了,我要吃这个!”
鱼青简在一阵拘魂鬼的尖叫中咆哮:“脏东西不能吃!”
“哈哈哈!”
离长生:“……”
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拘魂鬼们正铆足了劲拿起千年不用的桨划船,只是这船太破,船桨刚入黄泉,咔哒一声断了。
拘魂鬼们:“……”
完了。
离长生想要探头去瞧,但那群小纸人像是活物般拉着手拦住他,发出脆生生的声音。
“圈,圈,圈。”
残聻似乎翻涌到水面,离长生听到一阵刺耳得好似万鬼恸哭的尖利咆哮,震得他眼前剧烈一黑。
好像神魂都在这具躯壳上错了位。
再次清醒过来时,那群纸人围着自己,草草画上去的眼睛似乎流泪了,叽叽喳喳的:“死,死,死啦?!”
离长生:“……”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温声安抚道:“没有死,勉强还活着呢,别怕啊。”
纸人愣了下,这才继续嘤嘤嘤围着他转圈。
一看就是渡厄司的风格。
他失去意识的时间,走吉似乎还在和残聻厮斗,砰砰砰的碰撞声以及火焰灼烧的动静传入二楼。
那群拘魂鬼似乎也在哭。
“走吉大人,船费果然不该私自收您的!我回去就撤回向幽都柜坊要求削减你们三十两银子的批文!”
“走吉大人威武!”
“大人救命!”
轰!
又是一阵剧烈响动,离长生死死抓住栏杆坐着,这次整艘船倾斜着翻了出去,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完全颠倒。
无力的右手抓不住栏杆,整个人直接裹着小纸人囫囵往下一坠。
离长生瞳孔一颤,堪堪用左手抓住栏杆。
但已经晚了。
他半个身子已悬在外面,下方便是越发湍急的黄泉水。
阴阳交界之地,黄泉和南沅护城河相互交融,碰撞出浑浊的一条线。
离长生艰难地抬起右手想要抓住栏杆往上攀爬,宽袖垂到手臂间,露出右手手腕上一条好似被齐腕斩断的旧伤。
那伤看着太过可怖,手指发抖得无法用力。
离长生大口喘息着,逐渐感受着左手一寸寸脱力。
忽然,有个声音淡淡传来。
“离掌司这是在瞧风景吗?”
离长生一怔,仰头看去。
几乎倾斜一半的破船之上,明忌身形高大,姿态散漫地踩在栏杆上,眉眼似笑非笑注视着下方狼狈的离长生。
离长生嘴唇动了动。
男人双手环臂,似乎没有想伸手救他的打算,居高临下地淡淡道:“离掌司想明白,对救命恩人该说什么了?”
离长生:“……”
没想到还挺记仇。
离长生能屈能伸,极其会认错和道谢,他张嘴就要秃噜出一大堆哄人的话。
恰在这时,船终于缓缓穿过阴阳交界之地。
巨大的皎月扭曲着化为天边朝阳,光芒像是一条中间线横扫而来,照得整艘船宛如施了术般,一寸寸褪去破破烂烂的木屑灰烬,化为一座灯火通明的画舫。
辰时,湖面皆是雾气。
朝阳从画舫窗棂斜斜打出去,一条条光柱照映在雾气上好似长着无数条腿的庞然大物,一寸寸往前爬。
离长生仰头注视着明忌。
男人眉心那伪装面容的法器在阳光下微微一闪,明忌的面容一闪而逝,蓝玉珠子悄无声息一转,再次将他的面容遮掩得结结实实。
离长生的眼瞳悄无声息地睁大。
那张脸……
“哈哈。”离长生在性命垂危之际,竟然乐得笑了两声。
天杀的,此人竟然是封讳。
明忌,是他的字。
离长生又哈了两下,左手不知是彻底脱力还是他想寻个死的快点的法子,猛地一松开,身体宛如折翼的雁,直直落入湍急的河水中。
先死一步。
封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