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因侧耳片刻,听对方唱的是:
“蒺藜狗,蒺藜花。山里生,山上爬。抖落一身三九雪,落地就开花。”
是个小女孩,声音十分清澈,年纪不大的样子,曲调却哀切,像是在唱乱世里所有苦命又顽强的孩子。
这个小游魂跟了她一路,周南因是知道的,只不过没理会。
此时她道:“你过来吧,报上名字,准你陈冤。”
她是天重境的高手,平日里修行以外的时间,元冲子从来不让她去管闲事琐事、小妖小鬼。这样替路边一个小野鬼完成心愿,还是头一次。
可天重境的威压就在那。
小鬼虽然一直跟着她,等她真的一开口,还是被吓了一跳,化作团荧光,嗖地窜入路旁草间不见了。
周南因摇摇头,起身继续赶路。
那小女鬼在草丛中探出头。
果然是十二三岁的女童模样,印堂处有一抹金色的笔迹一闪即没。
周南因能感觉到她又跟上来了。
但她也不回头,又疾行了多半日,在天将晚的时候终于赶到了鸾川县城外。
她理了理仪容,重又蒙好眼睛。循着人声过去。
“劳驾。请问君来客栈是在什么地方?”
“没听过。”
“不知道”
“没印象,要不去城东问问?”
……
问了多半天,却没一个人知道。正一筹莫展间,感觉那小女鬼又跟了上来。
她竟是不怕日光和旺盛的人气,怯生生道:“这位真人,我就住鸾川,的确没听过君来客栈。”
周南因来到僻静处,问她道:“你可识字?”
见她态度温和,小女鬼对她的惧怕之意减轻了些。轻声道:“我认字。”
时下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大多是不入学堂不识字的。听她这么说,周南因很是高兴。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事成之后,我亲自超度你。你一直跟着我,有什么所求?只要我能做到,都会帮你完成。”
小女鬼的眼中竟然露出一丝鲜活气儿来,喜道:“真的?”
“我不骗人。”
说完,她又补充道:“也不骗鬼。你先说你的遗愿,我告诉你能不能办到。”
小女鬼道:“我想还一样东西给别人!不,不是还,是送……”
一般滞留阳间不去的鬼,都是有仇或者有怨。这小鬼倒让周南因有点意外。
她道:“这好说。”
“真人想要我帮啥忙?”
周南因要找到“君来”。
*
不多时,有眼尖的人就看到一名素衣蒙眼的女子,凌空飞跃,自各家屋顶上穿行而过,手中还托着团荧光状的东西。
速度之快,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什么玩意闪过去了。
她手中的荧光不停地道:“真人,前面是条街,一丈宽,跳。”
“这两家之间是条小路,只有三尺宽,跳。”
“跳。”
“跳。”
“北边到头了,停,这条街没有。向左七丈,我们找下一条!”
这团荧光自然就是小女鬼了。
慕容铮腰间的葫芦里炸了锅。
“这小灵使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擅自搭话,擅自行动!”
“她是新来的。尊主前两天才收进来,魂儿刚成形。”
“这么出格,尊主一定要生气的。”
“哎呦,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可别连累了我们!”
慕容铮靠在软塌上,面前一众歌姬奏着靡靡之音。
他闭着眼睛,玉竹般的手指随节奏轻扣,对小灵使的变故恍若不觉。
*
鸾川县城西一截荒废的城墙上,小女鬼正怯怯地观察身边的女子。
周南因已经满县城跑了三遍,甚至连近一些的镇子都去过了,可是毫无收获,连字音相近的都没有。
她站在夕阳里,神色中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失望。
小女鬼道:“真人,要不我们再找一遍?”
周南因摇头,在小鬼身边坐下。收起自身的气机,免得伤及她。
“今天多谢你。你是本地人?”
“我家是北边拓跋部族的,近些年才过来。我爹的羊遭瘟死了,往南来讨条活路。”
周南因声音陡然转厉。“你是胡人?”
小女鬼吓了一跳,急道:“不不。慕容鲜卑才是胡人,我们拓跋鲜卑是汉人。我爹说我们都是黄帝的后裔。”
周南因放松了些,没说话。
小女鬼觑着她的脸色。“真人不喜欢胡人?”
周南因简略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说吧,想把什么东西还给谁?”
小女鬼径直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腔,在心脏处竟然掏出了一只实体的耳坠,金钩彩宝,精致华美。
她道:“我要把这个耳坠送去给我们学馆的张小姐。”
周南因问:“你灵体不弱,可以在夜里进她房间,放她枕边。为什么不?”
小女鬼道:“她……她家我进不去。差一点魂魄就散了。”
寻常保家护宅的符纸或者法器都是让鬼魂进不去宅邸,能杀伤魂魄的一般是阵法。普通人在家里设阵法,都是请了人除邪祟的。
周南因道:“你死以后作祟吓人了?”
小女鬼:“没有没有,我没让人看见过我!”
周南因:“那她为什么防你?”
“她……我……”
周南因又问:“小姐为什么能进学馆?”
元冲子曾说过,女子不能入学是很大的弊政,但也没有办法,普天下都是如此。
小女鬼道:“对啊,是女学馆。”
“你骗我。”
周南因都不用动作,小女鬼猛地飞身而起悬在了半空。她显然十分痛苦,扭动着四肢道:
“我怎么敢骗真人?很多地方都有女学馆,只不过不学四书五经,讲的是《女诫》、《女训》和女德。女学馆出来的小姐,都会更好嫁人的。”
“真人可以去看,就在鸾川县内!”
周南因缓缓将人放了下来,过了会才道:“什么是女诫女训?”
她自觉这个问题可能会显得很没有见识,但她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她将脸板着,让自己看起来高深一些。
八岁入道,专心修炼之余,元冲子偶尔会给她讲些孔孟诸子,却从没和她说过什么女德。
小女鬼眨巴着眼看她。
“就是教女子对丈夫要敬顺,对夫家要曲从。”
“你也学?”
“我爹可没钱。我在学馆洒扫,只偷着认了几个字。”
“来我身边。”周南因道。
小女鬼犹犹豫豫地过去,被她一把扣住手腕,随后感觉天旋地转,好像又重活了一次。
而周南因也已进入她的元神。
刚与她通感,迎面便挨了一个老大的嘴巴。
周南因:…………
视角很低,显然小女鬼是跪在地上的。面前一个华服少女戳着她的鼻子道:“金小娥,昨天本小姐的书桌只有你动过,还说不是你拿的!”
又能看见东西,周南因正有一瞬欣喜,却听见自己口中带着哭腔道:“张小姐,我真的只是擦了桌子。不信,你可以搜我的身子!”
张小姐趾高气昂。“搜?你偷了东西肯定早就藏起来了!难道会放在自己身上吗?”
周围有别家的小姐道:“我早瞧着她鬼鬼祟祟的,经常在堂外偷偷的看。”
“平日装得挺老实的,原来是个小偷。”
小女鬼哭道:“我……我不是小偷。”
张小姐扯着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恨恨地道:“我不管你把东西藏哪了,明天必须给我拿来!不然的话,可别怪本小姐手狠!”
说完把她猛地掼到地上,在肚子上重重踢了两脚。才提着裙裾,婷婷袅袅仪态端庄地出了学馆。
景物一转,成了学馆里的花花草草。周南因感觉自己一寸寸地看过学馆里的所有土地,显然是小女鬼在四处找那只丢了的耳坠了。
背后有人叫她。“你怎么还不回家?”
小女鬼回头,是学馆的先生。她以为找到了可以申诉的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讲述了一遍。
先生道:“你没偷?”
“我发誓没有。”
“那你跟我进来,我搜过你的身上才能知道。”
小女鬼跟着走了进去,那时候她一定满怀希望。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周南因恶心至极又愤怒至极,恨不得将先生那张老脸一脚踩爆。
小女鬼开始也反抗。可那个老禽兽一边乱摸一边说:“明日我会跟张氏说明,不是你偷的。”
她便不动了。
景物再换。变成了一处陋室。
面前的男人发现了小娥身上被人侵犯的痕迹,一巴掌将她劈翻在地上,喝道:“贱货,不要脸。”
小女鬼喊:“爹!”
男人却怒道:“滚出去!”
视角再换成学馆的砖地。周南因感觉自己被几个人按着,听见张小姐尖细的声音:“给我把这个贱蹄子的上衣扒了!”
小女鬼抬起头,向正堂后院喊:“先生!先生……”
“啪”的一声,背上剧痛,鞭子一下一下落上来。
“可恨的贼偷,我父亲刚送了我耳坠,你偷了一个我还怎么戴!”
“叫先生有什么用?吓唬谁?”
“不还给本小姐,今天就打死你。”
渐渐的小女鬼不哭了。
周南因也默然。
事实并没有多复杂,就是强者对弱者肆无忌惮的剥削和欺凌。毕竟像金小娥这样的人,可以随意揉捏,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通感的最后一个画面,只看到一片绣着金丝云纹的雪白袍角。
她松开手,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叫金小娥?”
“是,真人。”
“你被她们害死的?”
“不,是我不小心。张小姐的耳坠丢在路上,被一群叫花子捡走了。那天我找到之后拿了就跑,没看好路从坡上跌下去了。”小女鬼解释道。
“你死了以后,张小姐怕你报复,所以找人设了阵?”
女鬼的小脸皱巴巴的,如果她是个人的话,肯定已经哭出眼泪了。“我只想把东西还回去,让她知道我没有偷。”
周南因将她收成一团荧光笼在掌心。
“烦请为我指路,去最近的客栈,我要休息下。明早,我带你去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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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最大的销金窟金伶楼内,慕容铮摆手示意一众艺妓退下,向身后少年道:“听说鸾川盛产山茱萸酒,尝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