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怎么会这样?”
临川崖紧临长江,临川亭则建在猿不能攀的崖顶,头顶皓月,脚下就是激流。
周南因还清晰记得这里的景色,山与水有着与北方不同的柔情和淡雅,诗意绵绵,沧桑又细腻。
她独立亭中,听着哗哗的水声,静静地等,心中想到的却是在颍川城外与景真并坐崖边的场景。
她想: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就同景真一起,去看极北的冷峻肃杀,关东的巍峨壮丽,南国的婉约隽永。
就算自己看不见,光听他讲就很开心。
慕容铮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在山腰下寻了处舒适点儿的地方,仰头看她。
从夜晚等到天明,他还没急,又从天明等到黄昏,就有点坐不住了。他摆了摆手,轩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他道:“周真人可是一天食水未进,送点东西上去。”
轩伯:“是。”
慕容铮又道:“算了,回来。再等一会吧。”
他神念去查看褚氏父女,民宅院子中雅默雀静,二人在房里没有半点要出来的迹象,他不禁有些烦躁。
比起来,周南因反而淡定许多,她已经等了两个月,不差这一时半刻。
直到又入了夜,山路上才出现一人,向上飞奔。
慕容铮目力极敏,一眼就看清那人穿着大红缁衣,肤色黝黑,是个番僧。他低声道:“不太对。”
周南因也察觉到有人来了。
等那名番僧跑到山顶,她感知到对方只有一个人,心中咯噔一下,横眉问道:“我师妹呢?”
番僧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双手当胸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很快他额头上竟然亮起莹白的光。
那人立刻停下,光芒黯下去,他向着周南因大声说了句梵语,只在最后有两个汉字:“拿来!”
周南因紧紧攥着盲杖,忍住了怒意道:“可以给你,但我要先见到我师妹。”
番僧鼻孔大张,用力地嗤了一声,将一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筒扔在她脚下,伸出手掌仍旧道:“拿来!”
周南因想出手拿住他,又怕他的同伙就在附近,看见自己伤害他,会对师妹不利。
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把我师妹带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番僧硕大的眼中是困惑和怒意,喊道:“汉人,骗人!”
说完竟然上前来撕扯她,口中只是说:“拿来。舍利,拿来!”
周南因被他拉住手臂后,一甩即脱,问道:“谁让你来的?你听不懂汉话吗?”
她没想过他的手法像村里小儿打架一样,被挣脱之后立马又缠上来,在她身上乱拽。
周南因盲杖一抖,“啪”地一声抽了他一下。
番僧捂着被她打过的地方,高声道:“骗人!”
他趴在地上又捡回转筒,转身要往山下跑了。
周南因身形瞬闪,伸出盲杖将他拦住,声色俱厉地道:“谁让你来的?”
番僧被她吓了一跳,咕哝了一句梵语又往别的地方跑。
周南因再拦,将他去路全部堵死,说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许走,我找懂梵语的人来。”
番僧又拿出一个小铙钹状的法器,对着里面乌里哇啦说了一通。
之后瞅准她身边的空子猛冲,周南因盲杖上爆开一股灵气想将他震退,没想到这个番僧竟是一点修为也没有,被气浪一推,滚了几滚,一个没收住就嗷嗷大叫着跌下崖去了。
周南因大惊,猛地伸手去拽他,却抓了个空。
她在崖边陡然止步,手还维持着抓空的动作,心中也是空的,渐渐又填满惊愕恐惧、难以置信。
她追着一个线索从长安到建康,周密布置,等了这么久,可就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慕容铮在山腰下目睹了一切,能清晰地看见周南因脸上的神情,她的慌乱无措、失望茫然,竟都像她的金针一样尖锐,攒刺在他心上。
慕容铮眯起眼道:“将小真人带来。”
轩伯顿了下,说道:“尊主,那可就再难找到幕后主使了!他对周真人如此迫害戏弄,岂能不将他剥皮挫骨。”
慕容铮少有这样不理智的时候,很快也就冷静下来,他负手背后,目光仍然不离周南因,手指在短笛上轻轻叩击,忽然笑了一声。
“持鹬刺虎,很好。”
他语气平淡,轩伯却莫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尊主是说?”
慕容铮道:“看见他额头上的灵光了么?那是西域灵童特有的感知佛骨的能力。”
“看来,不只是我,那个人也知道舍利在周真人身上,并且设下这么个局,让洛哈尼赫鲁和她对立相斗。”
轩伯也往崖顶看了看,说道:“这下是不是不用我们费心,周真人自己就会去对付老番僧了?”
慕容铮沉着脸没有说话。
周南因也没有失神多久,她受元冲子教诲,越临危临乱,反而越能镇定下来。当下取出符纸焚化,向山脚枫海的王韶雁传讯道:“师姐,叫人在江下游拦下那人的尸体。搜山,看有没有同伙在。”
枫海中平静依旧,但周南因却知道众人已经四散在临川崖各处。
她站在崖边,仔细推想。
融融的月色笼在周身,她面容沉沉,如同临凡的仙子初识人间丑恶,恚怒之中也带着一丝超然与悲悯。
慕容铮静静仰望她,忽然收到乔引凤的传讯:
痴魅长成了。
他挥手示意轩伯退下,缓步上崖去找她。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慕容铮也只是走到她身边,默默牵起她冰冷的手。
过了一会王韶雁也上崖来,颇具忧色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已经死了,不遂峰主说,他是洛哈尼赫鲁当年从西域身毒带来的灵童。崖下没有找到别人。”
周南因在番僧坠落的地方摸起梵林转筒,问道:“师姐认识这个吗?”
慕容铮看了一眼,眼波动了下。
王韶雁摇头:“不认识,明天找人问问。”
“南因你……唉。”
周南因已经想通:“有人戏弄我们,骗我来这里换师妹。他也戏弄了洛哈国师,骗他来这里拿什么舍利。我去找他,一定有线索。”
王韶雁皱眉道:“他贵为国师,何况又在筹备法会,肯定不会见你,也肯定不会和你说的。”
周南因用力攥了下拳头,又放开,说道:“那我就想办法让他说!”
王韶雁咬牙切齿道:“是哪个该死的混蛋,让本小姐抓住他,一定焚其骨、扬其骸!!”
狠话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南因收起经筒,冷静地道:“我们回去吧,明天去建康。”
王韶雁:“好,我让家人安排住处。”
周南因却道:“师姐,到了建康你就不要和我一起了。”
王韶雁:“那怎*么行?”
周南因没有心情再说,默然地向山下走。
慕容铮仍旧拉着她,王韶雁也不御剑,跟在她后面。
走了一会无人说话,慕容铮才道:“姐姐,我有一个亲戚找了副祛毒的灵药,据说可以治好你的眼睛,让她来试试?”
周南因脚步停了停。
如果早一天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定会欣喜雀跃。
可现在她满心希望刚落空,正是愁云惨淡的时候,似乎连复明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王韶雁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慕容铮随口编道:“怕耽误姐姐上崖,只能现在说了。”
周南因当然不会埋怨他,她调整了下自己,强颜笑道:“是吗?那太好了。”
慕容铮薄唇微抿,心中痛惜爱怜无以复加,牵着她的手更轻柔了一些,说道:“我让她到你落脚的客栈来了,那药讲求新鲜,今夜就可以施用。”
周南因木然点点头。
三个人下了山,又查探了下那个番僧的尸体,才同回客栈。
慕容铮陪着周南因等,见她一直秀眉深锁,在想事情,也就不打扰她。
直到乔引凤骑着夜行女赶到。
慕容铮把她请到房中,乔引凤与周南因互相见过礼,说道:“这东西的用法我找人打听清楚了,施用的时候要将周身衣物除去才行。”
她笑着问慕容铮:“你来还是我来?”
慕容铮淡淡一笑,扶着周南因在床边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身前,抬头注视她道:“姐姐,我这位表姐人很靠谱,你待会听她的就是。”
周南因又向着乔引凤的方向点头致意。
乔引凤却看着慕容铮这幅情深款款的模样,嘲讽一般勾了勾唇角。
慕容铮眼中就只有周南因,他又道:“我会试期限将近,不能多耽搁,这就要回去了。没办法陪你,姐姐怪我吗?”
“这就要走?”
周南因当然很想复明之后第一眼就见到他,但他都说了时间紧张,能赶来陪自己上崖,就该满足了。于是她道:“好,我送你。”
慕容铮按住她:“你忘了我说过,你送我我就舍不得走了。”
周南因勉强笑笑。
慕容铮起身,与乔引凤交换过眼神,退出门外,却并没有走。
他能听见周南因在乔引凤的指示下一件件除去身上所有的衣物与配饰,不由自主地将纤长的手指抵在窗棂上,但终究也没有推开那扇薄薄的窗。
房间内,周南因寸缕不着地站在床边。
她的身体的确很美,匀称纤长,却一点也不瘦弱,每一处曲线都仿佛有劲力暗蓄,利落得恰到好处。
乔引凤凉凉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过,才拿出一个灵袋,笑道:“来了呦。”
袋口打开,纯白色的痴魅在她灵力操控之下缓缓贴在周南因脸上,并逐渐把她全身都包裹进去。
乔引凤脸上笑意消失,快速走到一旁,一件件地翻看着周南因随身所带的所有东西。
第52章 “是,我又能看见了。”
最先看到的,是金小娥栖身的那个锦囊。
乔引凤见了自己手绣的“龟鹤献桃”,眼中越发阴晦,但也只盯了一眼就去翻其他的。
很快她就找到了那颗不算浑圆的舍利珠,有些希奇地摸了摸,又放回原处。
再打开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纸黄旧的婚书,还有一块一两左右的小金牌,上面印着小小的一列字:
“盈盈一水间”。
乔引凤显然认得这块金牌,有些疑惑地向被痴魅包裹的周南因看了一眼。
最后才摸起元冲子留下的牛皮小包,看过两封信后,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收进自己怀中。
半晌后,痴魅的白色越来越淡,趋近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周南因刚才浑身都暖融融的,等到暖意消失,要睁开眼时被一双柔软的手覆住了眼睛。
乔引凤取来棉布,帮她把眼睛缠起,说道:“先别睁眼,明早就行了。”
她的声音也暖融融的。
周南因答应:“好,有劳姐姐了。”
乔引凤又帮她盘起发髻,取过那支老铜钗来簪住,帮她披上睡袍,温柔地道:“我听说,你的师妹被洛哈国师掳走了?那个老番僧虽是出家人,却没半点慈悲心,狠辣又虚伪,妹妹你要是遇到他,可不能手软。”
周南因:“不,是有人骗了我和他。我明天就去找他问线索。”
乔引凤的声音里都是关切:“那你可要小心着些,万一谈得不好,需防着他暴起伤人。”
周南因感激地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
乔引凤看着她乖顺的模样,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说到慕容铮,周南因好奇地问:“姐姐,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也是现在这么随性么?”
乔引凤想了想,道:“人哪有不变的?不过,从小到大都很混蛋就是了。”
二人都笑了笑,乔引凤让她早些休息,退出门外。慕容铮已不知去向,她沿着客栈的石径向外走,迎面遇到个瘦弱少年。
那人向她躬身:“五姑。”
是不争峰主宗熔。
乔引凤点了下头。
宗熔忽然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稳不住身形,向前倾了倾。
乔引凤伸手将他一托,说道:“还不找你家尊主调理下这幅身子骨?”
宗熔苦笑:“多谢五姑。胎里带出的,没法子。”
乔引凤也不多说,告辞出了客栈,在没人处召来夜行女,往东飞去。
宗熔左拐右拐,进了后院。
那里有一畦幽兰,是阿鸢吩咐人新种下的,有一株刚好开花。
慕容铮正凝视着清冷纯白的花朵,月光投在他的脸上,黑色衬托下,那张漂亮得惊人的面庞更显昳丽深邃。
“尊主。”
宗熔躬身呈上一物,正是元冲子留下的牛皮小包。
慕容铮扫了一眼,说道:“送回周真人房中,别惊动她。”
宗熔答应了,犹豫了片刻又道:“尊主,刚才的接触中,属下无意感知到五姑的修为,似乎筋脉封堵,只剩下一点基础灵力。”
慕容铮捏了捏眉心:“知道了。”
宗熔:“要属下去跟上五姑吗?”
慕容铮摇头,说道:“不必。我走以后,你看好周真人。”
宗熔不解:“尊主不等周真人眼睛好了再走吗?”
慕容铮仰头看向那个房间,眉眼也随之柔和起来,轻笑道:“还是等等再见面吧。”
他唤来轩伯,并没有去跟乔引凤,而是到了建康城郊关着慧可和尚的别院。这里没了范灵宝,寂寥了不少,段孤星见到他,拆掉门锁打开门。
慕容铮仍是戴上面具进到屋中。
痴魅寄生人体吸食恐惧,七情六欲皆关元气,慧可和尚被痴魅寄生之后明显虚弱衰老了许多,皮肤更粗糙了些,脸颊深深凹陷着。他见到慕容铮,只是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慕容铮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粒固本补元的丹药。
慧可丝毫没有怀疑地接过吞下。
他心中明白,面前这人如果要害他,早就动手了。
慕容铮道:“大师可以走了。”
慧可愣了很久,抬头看过这房中所有物事,才终于闭目长声道:“阿弥陀佛。”
慕容铮问他:“大师可还要去西域身毒?”
仙丹开始运化,慧可眼中的神采在肉眼可见地恢复,面颊也一点点丰盈起来。他道:“当然,那是贫僧心之所向。”
慕容铮:“之前那个女子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有一位长姐,对你们佛家很不以为然,就怕你有命取经,没命传经。”
慧可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怕死。人的身舍不过是具臭皮囊,今生修行中断,来生仍旧向佛就是了。”
慕容铮起身,居高临下看他,笑着道:“那你要渡的那些百姓,可就得多等你几十年了。”
慧可默想了一会,摇头叹气。
慕容铮道:“我倒有个法子。大师此去建康,找到我那个长姐,只要你能说服她让你广传佛法,我就给你给你建庙百座,并且还会派人护送你往返西域。”
慧可坐不住了:“施主可当真?”
慕容铮笑笑,轩伯和段孤星几人端着满盘的金子走进来,摆在地上。
满室金光让慧可不由得张大了嘴。
轩伯道:“建一所小庙顶多二百两银,这里是五千两金,足够建大庙百所。”
他又取出一张符纸来放在慧可面前:“这是我的传讯符,等你劝服我家二姑后,将它烧掉,我立刻就去找你。”
慧可难以置信道:“施主你为何肯如此帮我?”
明明前几天还把他关在这百般折磨!
“一是因为你也帮了我的忙。”
慕容铮的视线从他褴褛的衣衫移回他的脸上,悠然道:“二么,可能是因为,我认为你做得对。”
慧可生出无限动力来,问道:“好,敢问施主的长姐是谁,现下在什么地方?”
慕容铮:“静虚宗主,七杀真人。”
慧可倒吸了气。天下人人皆知,道门中最排斥佛家的两位,一个是杏林宗司马宗主,一个就是静虚宗的王宗主了。
慕容铮笑问:“怎样?”
慧可考虑了一下,坚定地道:“好,贫僧愿往!”
与此同时,在建康城外的荒山之中,巨大的黑鸟没入坟冢后,乔引凤下来,快步走入看坟人的小木屋。
里面还是那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见她进门便问道:“怎样?”
乔引凤靠在门上,柔柔笑着:“你得先告诉我,她那个师妹是不是真在你手上?”
“这还有假?”
乔引凤问:“还活着吗?”
黑衣人冷笑道:“关键时候还要用这小丫头来拿捏她,当然得是活的。”
乔引凤婷婷袅袅地走近,靠在那人身上,说道:“你骗她来到建康,真不是为了那套自生灵智的雨打飞花?”
那人把她横抱起来,扔在小屋中简陋的板床上,自己也坐上去,说道:“当然不是。那时我派了‘白’里面的两拨好手去杀她,都没有得手。”
“她竟然还能跟上元冲子的活尸,差点抢了小丫头走,我这才神授元冲子留下那行字。”
乔引凤:“缓兵之计?”
黑衣人闭着眼:“算是吧。她的确让我忌惮,我本想着这一路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解决她,却没想到再派人去竟遇上了极原山余党。我才知道她和慕容铮搞在一起了。”
乔引凤贴上来:“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同她换元冲子的遗物呢?”
黑衣人道:“她又不知道那两封信的端倪,我如果直说了,只会让她警惕起来潜心钻研。可若是要求交换金针,她就没什么可疑的了。”
“话说回来,你到底拿到没有?”
乔引凤道:“她身上的东西我都找遍了,没有什么舍利!你说的那两封信,倒是拿到了。”
黑衣人清隽的眉眼立刻皱起来,将她推开,沉思道:“怎会没有舍利?拿不到舍利,如何能控制洛哈,如果拿到国师的位子?”
乔引凤道:“会不会被洛哈的灵童换走了?”
黑衣人笃定地道:“不可能。我虽然同洛哈说了用经筒换舍利,但也说明了只许灵童独身赴约。他的灵童不通汉话,两个人必然是鸡同鸭讲。”
“灵童身上我已种好了蛊虫,只等他把讯息传给洛哈,很快就会发作身死。”
乔引凤道:“你这是还想借着洛哈的手除去周南因?”
黑衣人笑了一声:“死人总比活人稳妥。如果她能消磨洛哈一些,法会之上不是更容易么?”
说完,他眼神又冷下去:“只可惜……她又不知道那是舍利,会将它放在哪呢?”
乔引凤也是一副深思苦想的模样。
过了会,黑衣人道:“元冲子的遗物呢?”
乔引凤双手撑在床上,向后微微仰着,笑道:“你来搜呀。”
黑衣人看了看她,上手扯开了她的腰带。
直到乔引凤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落地,也没有看到那个牛皮小包,二人心中都是一寒。
乔引凤眼波剧震,声音也不再柔婉动人:“是宗熔,是他。糟了,我六弟他……”
她将衣服快速穿好,也顾不得黑衣人叫她,冲出小屋又立刻飞向临川崖方向。
第二天一早,周南因起床摘掉棉布,一眼就看见王韶雁凑在面前,她旁边还有个尖脸的美艳女子,正眨着眼看她,问道:“怎样?”
周南因听了她的声音,问道:“你是丹女?你真美。”
王韶雁不顾形象地叫了一声,一把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开心道:“好好好,原来真的有用!我还怕那小子吹牛呢!你终于又能看见了。”
周南因也很是欣喜,眼前不再是浓黑,重又有了颜色,有了人,有了物,她还一时难以适应,四下看了好几圈,才抱住王韶雁道:“是,我又能看见了。”
第53章 “今日不见,明日见。”
周南因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好好看了看王韶雁,之后才道:“师姐,你该回建康了。”
王韶雁葱白的手指向丹女一指:“你要她们不要我?不行!”
丹女挺了挺胸脯笑道:“奴家陪着真人。”
周南因摇头道:“不,师姐去找王宗主,我去伽蓝寺。你们都在这等我,谁也不许到建康去。”
现在大小宗门里有点名气的都在建康城里了,和丹女她们同行必然要受人指摘。周南因虽然不在意,但怕她们和正派宗门起冲突,又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丹女苦着脸道:“真人,千万别,那可闷死咱们了。”
这次的佛道法会百年难遇,丹女她们就在建康城外却不能去看,怕是真的会急死。
周南因想了想,退了一步道:“那你们乔装改扮一下,到城中后只许混在百姓中看一看法会,一律不许生事!”
王韶雁抢道:“喂,我师父说过,他们番邦人都坏得很!我得陪着你。”
“师姐,不行。”
周南因看着她,声音还算柔软,却很是坚定。
她不在乎自己名声差,但是不能连累王韶雁。何况她还答应过庾霜意,在建康城里绝不和王韶雁同行。
她二人认识的年头不短了,一直很投脾气,平时相处时几乎都是王韶雁说了算,但有些事周南因一旦较真起来,她却是拗不过的。
现在一看她的模样,王韶雁就知道她又犯倔强劲儿了。
她撅着嘴,恨恨地盯了周南因一会,只能妥协,说道:“好吧好吧,那你可别忘了褚师伯教过的,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冷酷,千万别跟那些秃驴客气!”
周南因纠正道:“是‘对同志要如春风化雨,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
元冲子经常有些奇怪的言语,她当时都是死记住,随着年龄渐长,往往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王韶雁道:“差不多。总之,伽蓝寺要是敢动手,你就抬出王家来,给我传讯!”
周南因答应了。
早饭后,王韶雁先走,周南因记得慕容铮的嘱咐,将众人叫来,又严厉约束过,才独身一人去往伽蓝寺。
一路上所见都是各宗各门的弟子在往建康赶,大家口中说的都是哪个宗门、哪一家会来。
修行中人没有要事的话,在城郊附近是不会御剑的。周南因也混在这些人中,在路旁休息的时候,简单听了听,知道了道门中最被人看好的就是太清宗宗主杨一浮,他是司马宗主所支持的人选。
周南因倒是听说过,杨一浮已经尽得太清宗老宗主的真传。
在围剿极原山时,周南因和他分配的路线不是同一条,风波亭外匆匆一面也没有动手。
具体他有多大本事,倒没亲眼见过。
另一个被推重的是静虚宗的王宗主。
周南因总听王韶雁讲起她,很是熟悉,知道她位列南斗,据说早已经是天重境后期,修为深不可测。
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让她有些意外。
一是上阳宗的方宗主虽未出关,却元神出窍,亲来赴会。
她不知道宗主听说自己已经离开上阳宗会是什么反应,但也可能方宗主这种一只脚已经踏入仙界的高人,对这些俗事根本就不在意吧。
另一件事是,据说鲜卑皇室也有人会来,是一个什么王爷和一个皇叔。
她想到元冲子的信中提到慕容铮就是鲜卑皇叔,不禁侧了耳朵去听,可那几名弟子休息好又重新上路了。
她也只好收了心神。
伽蓝寺位于建康城东北的北篱门外,背负钟山,前望帝城,最是形胜之地。
为了彰显在佛法面前众生平等,伽蓝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所有拜山者都需徒步上去。
周南因跟在一众信徒中,一路上所见,有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也有锦衣富户。
可她听王韶雁讲过,皇室和几大世家来的时候,是有僧侣到山后的行车路径去接的。
周南因唇角噙着抹无奈的笑意,心想,果然如先师所说,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真正的平等,之所以没有见到特权,不过是因为还不够富贵。
钟山不算高,但青林垂影,绿水为文,造景很见巧思。她眼睛刚刚复明,只觉得入眼的每一件东西都十分可爱,一路上不停地四下看着,走得并不枯燥,不知不觉就到了伽蓝寺的知客亭前。
一抬眼便能见到悬山所建的千余间堂观,复殿重房、青台紫阁,足以看出寺庙香火之盛,僧人之多。
在寺庙最中心处,耸立着一座极高大壮观的七层浮图,据说是洛哈尼赫鲁出任国师后,太后下旨所建,用以积累功德。
而寺庙之上,悬崖最陡之处,生着三株枝繁叶茂的古松,枝干向阳生长,如同张开的手臂正在迎客,却是全山最妙的景观。
周南因想起景真说过喜欢松树,多看了几眼,就听见有知客僧高声道:“各位施主请回吧,鄙寺正在筹备法会,今日谢客。”
人群中只有零星几人报怨,大多数则在山门外,就地跪下,向着伽蓝寺的浮图和房舍虔诚叩拜。
周南因直着身,在一众跪地磕头的人中就十分显眼了。
知客僧看了她的打扮一眼,合十问道:“阿弥陀佛,不知这位施主光降鄙寺,为了何事?”
周南因绕开跪地的信徒,走入亭中,向几名知客僧稽首行了平辈礼,说道:“恳请大师入内通报一声,道门散修玉娇客有要事请见洛哈国师。”
几名僧人中立时有人嗤了一声,另有一人道:“这位朋友,刚才贫僧已经说了,鄙寺谢客,有什么事便请对贫僧说。”
周南因正色道:“我知道不该冒昧打扰,但我所请的这件事不仅对我,对贵寺也是干系重大,只能与大国师面谈。”
一僧冷笑道:“你不会以为国师是谁都能见的吧?”
另有两人也跟着嗤笑出声。
他们处在帝道寄居、繁华已极的建康城外,是中土第一大寺,又是国师挂单之处,平日里达官显贵如云来去,怎会将她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
周南因扫视了下众信徒,看见大部分都在合十祝祷,很少有人注意亭中,便拿出那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经筒来,放在亭中石桌上,说道:“还请大师将此物承给大国师,他会明白。”
“宝筒为何会在你手里?”
几名知客僧在她拿出经筒的时候都是面色大变,其中一人猛地抓起经筒,飞奔进了寺门。
周南因没有答话,而是退到知客亭一角处,默默地等。
另外几名僧人却不敢再轻视她了,除了一人负责答复那些善男信女之外,其他人不动声色地将她围了起来。
周南因垂着眼,只做看不见。
等了足有两个时辰,周南因慢慢开始疑惑、着急,最后连围着她的几名僧人都有点按捺不住了,那人才从寺中出来,手里却已经没了经筒了。
他走到周南因面前,向她合十道:“阿弥陀佛,国师说他不见客,道长请便。”
周南因道:“大师将经筒给国师看过了吗?”
那人面上神色竟浮上些鄙夷,说道:“宝筒本就是鄙寺之物,道长想拿它要挟我们,不妥当吧?”
周南因道:“大师误会了,我本来就是要归还的。只是……”
那人宽大的僧袍一拂,闭目道:“那就请吧。”
围住周南因的几名僧人便将去路让了出来。
周南因当然不会走,她想了想道:“再烦请大师通传一声,就说大国师的灵童在我手上。”
其实那个灵童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但周南因没说他死也没说他活,自觉也不算说谎。
那和尚有几分怒容地瞪视了她一阵,到底还是又折了回去。
这次周南因却不是站着等了,而是在亭中石凳上大大方方地坐下。
有几名僧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又等了近两个时辰,那人才去而复回,连合掌和阿弥陀佛也没有了,向周南因道:“国师说了,没有人能威胁他,灵童在你手上也是一样。就算你有舍利,他要杀你,也很容易。”
周南因等得急躁,言语中也少了些客气,说道:“我听不懂大师在说什么。我直说吧,我有要紧的事,今天非见到国师不可。”
那人冷冷地道:“国师说了,不见。”
周南因站起身来,取下腰间握兰剑,缓缓道:“大师就不怕我硬闯么?”
那人像是听到了今日最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说道:“这位道长,这里可是伽蓝寺。”
言外之意传达得十分清楚。天下第一大寺,谁敢硬闯?
何况里面佛修如云,就算真有不怕死的,又如何闯的进去?
对峙不过短短片刻,周南因的思绪却不知已经转了几转。要她放弃查找褚望北的线索肯定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孤身一人与伽蓝寺公然为敌显然并不明智。
她猛地攥紧长剑,又缓缓放开。
忽然轻笑一声,握兰剑出手,在她的催动下径直冲上高空,划出耀眼的光弧,带着掀天覆地的力道猛烈地撞上峭壁,登时将那三颗古松所在的大石轰得裂开。
这一下响声震天,风激电骇,寺门外所有的信众都惊愕地抬起头来,又瞬间张大了嘴。因为那块大石带着三颗巨大的树冠正向着伽蓝寺的房舍猛砸下去。
那石头足有一间小房大小,这一通滚下来,估计伽蓝寺要有一小半建筑被毁,连那座浮图也不能幸免。
就在人们惊得捂头逃窜,知客僧失魂大叫的时候,周南因召回握兰,举手之间便有磅礴的灵力激迸而出,将万钧大石的下坠之势硬生生止住。再一挥手,石块被她改了方向,缓缓落在无人的山麓处。
整个钟山上,寺门外,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呆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
周南因道:“伽蓝寺既不迎客,那这迎客松我就叫人来搬走了。请转告大国师,今日不见,只好明日法会上见了。”
第54章 他是那个人吗?!
佛道法会的法台就建在伽蓝寺与皇城之间的乐游苑,自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备。
巨大的法台足有三里见方,离地七尺,乃是砖石所砌。
东西南北四面都搭有观战听经的坐席。
北侧看席最高,全部以明黄绸缎围起,是皇族御席。南面则为文武官员坐席,东为道家,西为佛家。
在军兵的拱卫圈之外,则是一些未曾受邀的小宗门、散修,还有百姓。
八月十五一早,乐游苑已经沸反盈天、拥挤不堪。道路两侧连绵数里都是贩卖食水的小贩。
周南因就混在百姓中,头上戴着从摊贩手中刚买的幂篱。各大宗门中认得她的人不在少数,能遮还是遮一下。
昨天在伽蓝寺,她一剑开山崩石,之后便丢下仍然懵着的知客僧,滚着那块大石飘然下山。在山脚又动用了下“人间的法术”,重金雇了当地村民,让众人搓了麻绳,将大石连着松树拉去临川崖附近的落脚点了。
那上面的松树实在生得好看,她想等景真会试完,作为礼物送他。
之后周南因找了处空地,几乎练了一晚上的剑,才将视线和感知协同起来,现在她与人动手,不仅能看到面前的敌人,还能感知到身后的。
之后,就匆匆来了乐游苑。
虽然一夜没睡,但她现在丝毫没有倦意,反而精神抖擞,想的只是如何才能让洛哈开口。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喧哗,里面有个声音十分熟悉,周南因看过去,只见一个摊贩正扯住一个长脸青年,大喊:“把我儿子的木锁还来!”
他身后有个小男孩正捧着一套鲁班锁掉眼泪。
青年人颌下一部美髯,模样打扮都是一派仙风道骨,只是说起话来像个无赖小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不如你来搜好了,搜不到的话,他手里那套锁也归我!”
周南因听声音语气,一下子就确认了这人是范灵宝,也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想必他看见人家摊主给孩子做的鲁班锁精致好玩,又去偷了。
她过去拿了一锭银子递给摊主,说道:“我赔你。”
摊主一把抓过,去哄孩子了。
范灵宝凑近了往幂篱的面纱里面瞧。
周南因掀起一角让他看了一眼。
范灵宝奇道:“是你啊女娃娃?你眼睛好了?想不到那个和尚还真行!”
周南因:“什么和尚?”
范灵宝猛眨眼,咳了两声,捋着胡子东拉西扯道:“我又没拿,你凭什么给他钱?”
周南因不想和他纠结这事,而是问道:“我不是让你保护景真么?你到处乱窜,不听我的话,想做小乌龟精吗?”
范灵宝心虚嘴却硬:“谁说我没保护了!这不是得来参加法会么,我的宗门到了,没有宗主怎么行?”
周南因:“你的宗门?”
范灵宝四下一望,看见了几个身着浅青色袍服的弟子,几人都是用手捂着胸前。
他拉着周南因一边跑过去,一边大声招呼:“哎!师尊在这呢!”
那几名弟子见了他,也没有重逢的喜悦,反而都有点失望似的,敷衍着行了个礼。
周南因这才看清,原来他们用手捂着的地方都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蝙蝠。
她忍俊不禁,范灵宝却根本不在意弟子们的敷衍,带着周南因和众人大摇大摆去了东边的坐席。
他的灵宝宗小的不能再小,而且远在东海外,本来是绝不会在邀请之列的。可王宗主一句话,东坐席便有了他们的位置。
周南因也沾了光,虽然只能在东席的角落处,但到底离法台近了许多。
这时她才看见法台东侧绘着一个巨大的黑白太极图,而西侧则是金光闪闪的一个“卍”字图形。
各宗门也开始陆续到场。
周南因在幂篱内,看见王韶雁终于穿上了静虚宗的水墨袍服,拆了繁琐华丽的发饰,梳了个道髻,正臭着张脸,跟在王宗主后面。
她身边的想必就是庾霜意,仍是一副玉树临风、端正冷淡的模样。
静虚宗弟子人数很少,又不理俗事,宗门内从没设过掌教一职,便只有王宗主一人坐在最前排。
她秀丽的脸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却一眼就能捕捉到她满身的傲气。
静虚宗旁边就是杏林宗,杏林宗的弟子们也是早早就到了,周南因却没有见到萧梓林。
宗主司马寒山也没有在。
杏林宗上一任掌教身故之后,宗内曾为争做掌教起过争执,司马宗主便立下规矩,弟子们谁先医活一千人,谁就是掌教。
至今还没人完成,掌教一职便一直空悬。
是以杏林宗最前排的两个席位都是空的。
之后便是玉堂宗和太清宗了。
玉堂宗前排只有莫掌教一人。
太清宗前排则坐着宗主杨一浮和掌教唐之策。
又等了一会,上阳宗才到。
周南因远远就看到走在最前方的那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上阳宗的方宗主。
他不是实体,只有一个虚幻的影子,所过之处,引起那些没见过元神出窍的百姓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呼声。
上阳宗的陶掌教和玉潇湘等弟子都跟在他身后。
老道走入席前,包括王宗主在内的几名仙首,纷纷起身向他稽首,执晚辈礼。
方宗主是周南因的师祖辈,与司马寒山一样,都算是后进们的老前辈了。
她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可老道只是微微抬手,众人便都觉得一股和煦的灵力将自己的动作一阻,稽首的深度便停在了平辈礼。
方宗主点了下头,道:“诸位都是贫道的道友,无需过谦。”
之后便带着陶掌教等落席坐定。
其他各宗和佛家各派也慢慢到齐。
周南因一眼就认出了普渡寺的空性,她眼光在西侧坐席上不断睃巡,见到了伽蓝寺席中有许多番僧,但从衣着推测都不是洛哈尼赫鲁。
一直等到辰时,北侧席位传出内侍尖且高的一声“皇上驾到”。
佛、道两席直身行礼,文武百官并在场所有百姓,尽数跪倒,山呼万岁。
周南因从前潜心修行,根本不关心帝位更替。只有元冲子在给她讲史书时,才偶尔提及一句当朝君主。
此时见到人皇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孩童,还有点新奇。
小皇帝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被一名宫女抱着上了北席的最高处。在他身后有一位身着明黄色宫衣的端丽妇人,想必就是当朝太后褚氏。
其他皇室成员各在下方落座。
小皇帝的左手边,竟有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金发外族男子,正在笑嘻嘻地和太后说着什么。
周南因目光扫过,看见金发男子的身旁,还站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正负着手,居高临下地望向场中。
他身着一身月牙蓝色的锦袍,两圈银质的腰带束住劲瘦的腰肢。而他的脸,却被掩在一块纹银面具之下。
同极原山魔头一样的面具!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心脏似乎被重重攫住,紧得透不过气。
几乎同时,那人的脸转向灵宝宗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周南因就是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他的目光隐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无从捉摸,却如有实质,仿佛穿透了面纱,落在她的脸上。
他是*那个人吗?!
不止是她,玉堂宗之中也有人见到了,东侧席上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声。
不过很快就被内侍的声音打断:“有请皇祖司马真人,大国师洛哈牟尼,各入其位!”
周南因的注意被吸引过去,看见一僧一道同时自两边入场。
道人步履稳健,身着杏林宗最普通的宗门服侍,个子不高,面相不过是四五十岁年纪,连一根白发也没有。
如果在外单独遇上的话,周南因绝对没办法把这个平平无奇的人,和名震当世的“司马三香”联系起来。
据说司马宗主自己已然超脱生死,平日只医不可活之人,出手之前焚香三支,燃起的香烟若笔直向上,则救;香烟若四处散逸,则不救。
三香定生死,从不破例。
所以才有了司马三香这么个绰号。
另一个老僧必然就是洛哈尼赫鲁了,他身着无上大衣,皮肤黝黑,面颊短而宽,眼睛黑且大,脖子上带着一串个头不大的火红佛珠。双手合十,缓缓走上法台,在“卍”字符上站定。
所有僧众起身同讼“阿弥陀佛”,声音虔诚且恭敬。一时间偌大的法场之上,人人肃穆。
洛哈也微微低头,正准备还礼,念声佛号。
“阿”字刚刚出口,便有一个浑厚洪亮的男声道:“谢老太爷到。”
周南因对世家大族几乎毫不了解,刚才连看也没向文武席上看。
这时才分了些目光,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华服老头,在一名美貌侍妾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南席,向北屈身,就要叩拜。
太后道:“谢老太爷年事已高,准免跪。”
她声音不大,传的并不远。
虽然在场有修为傍身之人都听得清楚,但还有百官和百姓,当下便有内侍高声复述。
谢老太爷也毫不客气,当即止住叩拜的趋势,转身入席。
南侧席中说是文武百官,却没有文武分开,而是按照家族分着落座。
“王、谢、恒、庾”四大家族人数最多,其余中小世家各自散落。
谢老太爷毕竟曾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现今谢家的精神核心,他一出现,各人都难免心中嘀咕。据说这个老头早已退居幕后,闲享清福,各项活动中从来是见不到人影的,今天不知什么风把他吹来了,莫不是谢家要有什么动作?
如此一来,场中的肃穆劲立刻消散。
洛哈尼赫鲁的一句“阿弥陀佛”到底说没说,大家竟也没太关注。
内侍便高声宣旨,什么皇恩浩荡,四海升平之类的乱吹一气,最后才道:“有请两教各出上仙一位,辩法开始!”
第55章 想到晚上可以在宫宴上见到周南因
洛哈尼赫鲁的五官使劲地拧了一下,向北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对汉话算不上精通,就请贫僧的师兄法暗禅师,为陛下、太后和百姓讲经说法。”
一位同样身着至高法衣的僧人微低着头走了出来,立刻引起外圈百姓的一阵骚动。
范灵宝道:“啊,是这个老白脸啊。”
周南因问:“你们认识?”
范灵宝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这人是伽蓝寺以前的招牌,长得漂亮又精通佛法,远近闻名,那时候他们庙里香火大盛,有一半原因都是因为他。所以洛哈那个大老黑到中土来以后才会挂单在伽蓝寺。”
周南因就多看了法暗几眼。
见他长着一双斜长的丹凤眼,容貌的确很是英俊,只是年纪已不小了,让人不免生出美人迟暮的唏嘘感。
这次法会安排了辩法和斗法两项。
佛道两家虽然教义不同,但都属方外之人,不屑于互相辩论,辩法就变成了说法,成了司马寒山和法暗两个人先后讲经授义。
但在普通百姓听来,道家的“逍遥无为”,哪有佛家的“苦己济世”受用?
法暗在讲经时的受欢迎程度也就远远超过了司马寒山。
中途他在停顿之时,睁开眼睛看向百姓群中,目光扫过一双双虔诚崇敬的眼睛,停在某一处。
乔引凤正站在那,围着头巾,遮住大半张脸。
她那天晚上丢了元冲子的遗物,匆匆离开,折回临川崖,只看见宗熔守在周南因门外。宗熔说是在廊下捡到了周真人的东西,来归还的。
她又寻借口找过了慕容铮,试探几句,见他待自己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中的忐忑。
此时她混在人群里,向着法暗柔婉地一笑,忽然抬起手来点在自己唇上,张开嘴含住了半根手指。
法台上,面对她如此露骨的挑逗,正被万千双眼睛注视着的法暗猛地怔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直到弟子轻声提醒,他才回神,轻了轻嗓子继续讲下去。
过了会他再去看,乔引凤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对于道家佛家的教义,周南因都是能听得进去的,甚至从司马寒山和法暗的讲述中悟出一些从前不懂的东西。
可范灵宝早就开始无聊的抓耳挠腮。
御席上也有人坐不住了。
慕容光凑近慕容铮身边,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问道:“叔儿,这秃驴讲的什么玩意,什么法他妈的华?”
“不知道。”
慕容铮随意地靠在椅子上,眼光看着周南因的方向。
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个人是她,从她端正的坐姿里就能想到面纱之下认真领悟的表情。
这些平日里他最烦的教义经文,因为周南因爱听,竟也顺耳了许多。
慕容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小婶娘在哪呢?”
慕容铮给他指了指。
慕容光道:“这也看不见什么模样啊!想个什么法儿让小婶娘快上去揍那个黑秃驴?”
慕容铮对他不予理会,他想起一事来,偏头向着首席方向道:“听说陛下今晚要请新任国师入宫赴宴,是吗?”
虽然问的是“陛下”,答的人却是太后。
“皇叔也知道了?哀家往四方馆送过请帖的。若无人能胜大国师,便还是请洛哈国师。”
慕容铮点点头,问道:“我们能不能去?”
太后连犹豫都没有,立刻道:“当然。”
之前晋国与赵国对峙占优,她便一直晾着燕国的来使。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局势忽然逆转,前线节节溃败,逼得她又不得不主动去找燕国使臣了。
可慕容光倒反过来拿捏她了。
中秋宫宴,她一早就命人发过请帖去四方馆的,只是慕容光说没空。
这会他们主动要来,她当然一口同意。她是人精,一眼便看出这位无职无权的“皇叔”怕才是燕国使团真正的话事人,言语之间很是恭敬。
慕容光笑嘻嘻道:“到时太后可要陪我喝上两杯。”
他这话失礼至极,离得近的王公都对他怒目,他却满不在乎。
太后也只好压着怒意,向他笑了笑。
慕容铮想到晚上可以在宫宴上见到周南因,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根本也没去听他们说话。
又等了没一会儿,小皇帝从奶娘怀里爬起来,走到看台最前方,声气稚嫩地大喊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打架?叨叨起来怎么没完没了啊?”
司马寒山的脸顿时阴得可怕,向北侧御席投去一瞥。
太后忙柔声斥道:“陛下,快回来!”
静虚宗前排,王宗主凉凉一笑,用只有自家弟子能听到的声音道:“岁数大,心眼小。”
众弟子自然都知道她在说司马寒山,王韶雁好奇地去看,庾霜意却仍淡然。
皇帝再小,也是人君。司马寒山虽然是他的祖宗辈,虽然心中震怒,却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
法暗只是微笑了一下,三两句便结束了讲经。
法台再次空下来,有内侍高声道:“辩法结束。请两教各出上仙一位,于法台范围之内,各出其能,斗法比试。”
百姓之中立时有人欢呼。大家赶早过来,不就是为了瞧一眼神仙打架的热闹嘛!
官员坐席中也有豪放豁达些的武官跟着嚎了几声。
数十名伽蓝寺僧众沿着法台外围站好,闭目讼念,很快法台外侧便涨起一面金光屏障。这是防止法术威力太过猛烈,误伤皇族和百官。
太清宗也有数十名主修阵法的修士,快速飞掠,各自站位,在金光屏障外又起了一道道家法阵。
内侍尖声道:“请大国师!”
洛哈尼赫鲁上台站定。
内侍看向司马寒山,问道:“司马真人?”
司马寒山精通医术和教义,自身修为却是平平,甚至还不如他自己的一些徒弟。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是中土道门的泰山北斗,这次佛道法会就是他一手促成。赢下法会的人就出任中土仙盟的盟主,也是他先同意了之后,各宗门才纷纷表态的。
他平淡地道:“太清宗杨宗主。”
内侍便高声道:“请太清宗杨宗主!”
这次的法会上,谁能赢下洛哈,谁便能继任国师。心动的人不在少数,但一想到对方的三昧神火,敢上去的就没剩下几个了。
司马寒山直接点了杨一浮,绝大多数人也心服口服。
王宗主虽然看不上司马寒山,却也得卖个面子给他,同时也觉得让杨一浮这个愣头小子上去探探虚实也好。
当下道门中无一人有异议,杨一浮清澈且不太聪明的眼中有兴奋期待,也有郑重,深深吸了口气。
唐之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道:“请星宿神君来抵御他的佛火。”
杨一浮点头,提气纵身,凌空稳稳地落在法台的太极图形上。
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叫好,小皇帝和百官们也都来了兴致。
连慕容铮的目光也被场中短暂地吸引了过去。
杨一浮向洛哈稽首道:“晚辈修为粗浅,自知非大国师敌手。只是司马真人示下,不敢不从,斗胆讨教,请大国师手下留情。”
他这不过就是晚辈自谦的场面话,谁想洛哈圆瞪双眼,撇着嘴道:“你既然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何必上来?我没有时间陪你玩,下去。”
有人发出嘘声,了解这位大国师的却都哈哈地笑。
周南因自刚才看这位国师就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却说不上来,现在终于明白了。
中土礼仪之邦,讲究仪态礼节,追求举止端正,神态自若,所以周南因接触过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挤眉弄眼,可这位大国师却总是有很夸张的表情,五官乱飞。
她一下子也就想通了,对方很可能不知道杨一浮只是客套谦虚,以为他真的“修为粗浅”了。
杨一浮被洛哈搞得接不上话,干脆就不接,啪啪啪三道符纸甩出,双手结印,低声道:
“天罡从云,青龙显真。”
“咸池凶金,白虎显真。”
“南宿红鳞,火羽显真。”
声毕,法台上空赫然出现了一条体长十几丈、霸气嚣然的青龙,在空中蜿蜒着发出了震耳的龙吟。
道门中都知道太清宗擅符咒,能召唤二十八星宿神君法相,但大多都只见过召唤青狼、火猴这些,因为青龙乃二十八宿之首,一般人的修为根本召不出。
东西两席的修行中人都震惊、新奇,普通人更不必多说,外圈的百姓中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百官们大呼赞叹,小皇帝直接被吓哭,但却又躲在奶娘怀里边哭边看。
慕容光道:“呦,这道人厉害,一上来就搞这么霸道的?我还以为得先过过手呢。”
慕容铮又去看周南因,随口道:“还没完呢。”
果然,他话音刚落,伴随着龙吟,场中又响起一声虎啸,出现了一只丈余高的巨大白虎。紧随白虎,杨一浮的另一侧,一条数丈长浑身燃着火焰的红色大蛇现身,扇动火翼,示威一样喷吐出一道火柱。
杨一浮忌惮洛哈的神火,上来就是急攻。
人们还处在初见神兽的惊骇之中,青龙白虎火蛇已经在他的神授下冲向洛哈。
太清宗门人高声喝彩。道门中的其他人,包括王宗主在内,都觉得这次或许真的有戏,洛哈就算强,未必抵得住三大星宿齐冲。
周南因的心也提起来,紧张地盯紧洛哈的反应。她很少与和尚动手,对佛家术法很多都还没见过,这是个了解洛哈的好机会。
只见他右手竖于胸前,左手高举,垂目念诵了一句经文后,在他身后猛然出现了一座高入云端的佛陀法相,金身螺发,面容慈悲。
于是刚站起来的百姓们又都争先恐后地叩拜下去。
法相双手同挥,便拒住了空中的青龙和火蛇,洛哈召来禅杖击出,强横无比的纯阳灵力砸在白虎的天灵之上。
第56章 她手持握兰,缓步走上法台。
白虎是西方七宿之首,虽然现身的是法相不是真君,但其中所蕴灵气之足之猛,足以睥睨当世大部分修真者。
可洛哈满蓄劲力的一禅杖下去,白虎巨大的灵体轰然瓦解,散成万千缕灵气,复归天地。
杨一浮当然也知道白虎阻不住他,却没想到这么快,转瞬之间,洛哈那张黝黑的脸已经逼到眼前。
他抽出一把铁骨扇挡了一挡,立刻感到气脉不畅。
杨一浮明白这是由于对方灵力强过自己一截,当下不与洛哈硬碰,扬手又挥出长长的一串符咒。
每一张都是至上雷符,每一张都足够耗空一名普通修者的灵气。
周南因在鸾川县城曾经硬接过守平子的雷符,这次见到杨一浮的,只觉得雷符和雷符之间竟是天差地别。
云从龙、风从虎,自从青龙白虎现身之后,场中风起云动就不曾停歇。
此时更是有大片浓云汇集到法台上空,滚滚云层之中有偶有雷电骤起骤灭。
随着杨一浮的动作,云上电光渐消,又在下一瞬,轰然炸开,万顷狂雷在云层之下凝聚,拧成一道数丈粗的电龙,携着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劈向洛哈尼赫鲁。
佛陀金身,青龙火蛇,在这样的雷霆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渡劫天雷尚没有如此威势,道门中那些没见过前辈渡劫的都已被震慑得心摇神动,在狂风乱卷之中瞠目结舌。
百姓里更是有人已经开始四处躲藏避难。
周南因头顶的幂篱险些被风掀走,她抬手按住,秀丽的容颜露出来,虽只一瞬,但慕容铮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周南因将幂篱重新戴好,蓦然感到对面坐席上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她掀开面纱,对上空性的目光,空性也看见她神采灵动的眼睛,二人各自轻松一笑。
法台上,天雷不偏不倚,只向着洛哈的落脚处劈去。
连伽蓝寺的僧众都为他捏了把汗。
却见他将禅杖高高抛起,双手合十,高唱梵语,身体忽然涨大十余倍,浑身金光迸现。
西席僧人中有人喜得大声道:“伐折罗降世!!”
那是梵语金刚之意。
“轰!”
天雷降下,尽数打在巨人洛哈的头顶。
而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闭目念诵,竟然将千万道狂暴的霹雳尽数承受了下来。
巨人头顶流泻的电光就已将佛陀法相与青龙火羽尽数剿碎,再撞上佛道两层屏障。
法台旁围坐的僧侣道人都各自屏息,全力维持。
片刻之后,风停雷止,一道道电光缩回乌云之内不复出。
巨人洛哈高讼一声:“阿弥陀佛。”之后缓缓恢复真身大小。
杨一浮怔怔注视着他,忽然身体一晃。喷出一口鲜血来。
太清宗有人飞奔上法台,将他扶住。
他为求速战速决,一上来用的就是极其高阶的法术,每一道符所耗都极其巨大。
三道星宿大符,无数道至上雷符,已经将他的灵力彻底掏空。反震之力伤及精元,他已不能再战了。
杨一浮颓然地将扶着自己的弟子推开,向洛哈稽首道:“大国师神通无边,晚辈服输。”
洛哈哈哈大笑,几乎所有牙齿都露了出来,说道:“早就说让你下去了。”
杨一浮十分尴尬,有些忐忑地向御席上看了一眼,司马寒山面色冷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见了,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太清掌教唐之策起身走至台下,用灵力将声音远播出去。
“太清宗全力一战,虽败无憾,请宗主回席。”
其实他就算不这么说,场下万余人也没有一个敢小看太清宗了。
道门中一直有些人觉得杨一浮太年轻,而且幼稚,根本不配做宗主。今天见识了他的三宿同台和万顷天雷,心中早没一点质疑了。
还有些人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上台一试的,这下也彻底打消了念头。
慕容铮半眯起长眸,向场中看了一会,又用神念查看了下褚氏父女。
他走到御席旁,向候在那里的轩伯低声道:“去将褚望北和元冲子的活尸一并带回来。”
轩伯道:“尊主,现在动手如何找出……”
慕容铮摆了摆手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快去!”
轩伯低头答应,悄然退走。
内侍的声音又传过来。
“道教之中,可还有人欲上台与大国师一较高下?”
他回到御席上,慕容光立刻道:“叔儿,让小婶娘上啊。”
慕容铮笑了笑,目光正要去寻周南因,却在半路对上王宗主犀利的眼神。他便翘起腿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与她对视。
王宗主盯着御席,慕容铮的神情隐在面具之后她看不清,但他的肢体语言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了,他不会管这档子事。
她重重哼了一声,瞪了慕容铮一眼,才大声道:“大国师没有时间恢复灵力,有所不公吧?”
周南因心中也正在想这件事。
洛哈与杨一浮斗法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声势惊天动地,消耗的灵气必然多到难以估量,即使服用补气丹药,一时半会也难恢复这么多。
这时候谁再上去与洛哈对战,岂不是很占便宜?
洛哈道:“贫僧当然有办法,不用王宗主操心。”
他走到法台边缘,有十余名伽蓝寺僧人来到他身旁,各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身上。
洛哈双手合十,颈上火红的佛珠飞起,在他头上快速旋转。很快,那些僧人都十分疲惫地退下,洛哈重又精神抖擞,大喝一声跃回“卍”字符上,问道:“还有谁?”
他这是靠吸收他人的灵气,快速补满了状态。
只听一声清啸,王宗主飞上法台,在他对面肃然站定。
王韶雁和悟元等几名女弟子都是拍手娇呼给自己的师尊助威,王宗主却冷声道:“闭嘴!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洛哈道:“王宗主,贫僧也早想和你比划比划了。”
王宗主:“大国师承让。”
洛哈道:“让是不会让你的,你也不用让我。”
王宗主显然比杨一浮更了解他,对他的说话方式丝毫不以为奇,手腕一抖,长剑出鞘,发出铮然剑鸣。
她这把剑名唤“决云”,非凡铁所锻造,而是道君祖师亲赐。
当年南斗六君琼州学艺,其中本就有剑法一项。后来离开琼州前最后一晚,祖师神授技艺,六人各有所请,唯有王琼所请仍是剑法,祖师便另传了她一套“决云冲斗”和一柄神剑。
对付王宗主,洛哈十分小心,召来禅杖,主动出击。
他虽然对汉人礼节不太讲究,但人却一点不蠢笨,对战之时攻得出其不意,守得小心翼翼,实在是个很难对付的敌手。
这一场能见到他与人实打实过招,参考性比上一场要强得多了,周南因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决云冲斗”这套剑法,她曾见王韶雁使过很多次,威力无俦。可此时看王宗主使出来,才知道天外有天。
决云剑在王琼的手中闪着辉光,激起剑啸。
明明是死物,却被她使得如灵蛇,如神龙,大开大合,威严肆意。
明明单人只剑,给人的感觉却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雄浑森然。
期间间或夹杂一招半式静虚宗从前的镇派剑法“向晚生香”,或是南斗同修的“大象无形”,每一套剑法之间都衔接得流畅自然,看得在场众人目不暇接,也逼得洛哈没空念咒做法,搞什么变大的把戏。
相较之下,洛哈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式,所倚仗的不过是至阳至刚的灵力。
可王宗主天重境后期,灵力同样精纯浑厚。
渐渐的,优劣越来越明显,直到王宗主一剑刺出,中门直入。
眼看已破开他护体灵气,要将他当胸穿个透,突然一股灼热无比的火焰迎面烧来!
以王宗主的修为,御火控火自然不在话下,凡火早已经伤她不到。
她知道眼前这火是什么,只是成功在望,咬咬牙准备强冲一次。
下一瞬,久违的剧烈灼痛包裹住她整条手臂,衣物和皮肉被焚烧的味道弥漫出来。
王宗主大惊后撤,右手已现出焦黑颜色。
洛哈见状,咧开嘴大声笑起来。
静虚宗门人各个脸上变色,王韶雁匆忙跑上法台要给她服药和涂药。
王宗主道:“下去!”
说着剑交左手,只缓了一缓,立刻又攻了上去。
洛哈已取下红色佛珠,盘在手腕上,手掌挥动间,便有一簇簇神火倾泄而出。
王宗主被逼得左右躲闪,先是被烧了肩膀,又被烧掉了头发,越来越狼狈。
王韶雁急得要哭了,庾霜意和周南因也都皱着眉,心都悬了起来。
连慕容铮也收了散漫,走到御席之前的栏杆处,紧密注视场中。
直到洛哈灵力狂催,二人之间爆燃起冲天烈焰,眼看着王宗主整个人都要被包裹进神火里,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惟精惟纯的灵气屏障,将神火尽数拦了下来。
洛哈本以为一击必胜,看见她竟然还有这么多灵气来布这道屏障,不禁悚然而惊,大喝着再发火焰。
所有人都以为王宗主是自己挡下这一道致命火攻的,甚至许多人为她喝彩。
只有她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向着慕容铮狠狠瞪视一眼,低声道:“我可不会领情。”
慕容铮看口型也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微微一笑。
三摩地神火再次袭来,王宗主飞走避开了,说道:“大和尚,我输了。可你要没这神火,早就败了无数次了!”
洛哈虽然没有搞懂刚才那一下失手是怎么回事,但她既然认输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哈哈笑着道:“火也是我的,你的假设没用。我赢了就是赢了!”
王宗主哼了一声,跳下法台。
王韶雁等人立刻给她涂抹灵药。
这次洛哈也不等内侍来了,站在台上面向东坐席,大声道:“还有谁?还有谁不服贫僧?”
斗法的胜败关乎到国师一位的归属,想上台去的人多得是,但看了杨一浮和王琼的两场之后,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能认清现实。
玉堂宗自莫宗主死后,失了最强战力,就算莫掌教有心想争一争那个位子,也没有人选可上。
上阳宗倒是有几位天重境,但实力都在王琼之下。
方宗主本人想必有与洛哈一战之力,可他是元神出窍,修为只余三成,而且瞧他神情,对谁做国师,谁做盟主,似乎并没有多在意。
杏林宗主修医道,就更不用说了。
五大宗门一战铩羽,其余中小宗门哪里还有二话?
周南因本来的确想过,是否可以倚仗金针的配合出其不意致胜,但见过王宗主这场之后,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从他口中逼出什么话来,怕是很难了。
众人各怀心思,一片寂静中,有人举手大声道:“我不服!”
周南因被吓了一跳,因为声音就响在耳边,是范灵宝喊的。
洛哈打量了他一眼,说道:“那你上来,我们打过!”
范灵宝吧嗒着烟管道:“谁说我要上去了?你只问谁不服,又没说不服就要和你打!我当然打不过你,可我就是不服,怎么了?”
众人哄笑,连王宗主也微笑着白了他一眼,只有灵宝宗的几名弟子自觉十分丢脸,只好一手捂住大蝙蝠刺绣,一手挡着点脸。
百姓中立刻有个娇媚的声音应和道:“是呀,奴家也不服!”
另一处又有个年轻的男声冷冷笑道:“老子也不服!”
周南因一听就知道是丹女和段孤星。
这下像是点了引子炸了锅,不服之声此起彼伏。
“在下不服!”
“我兄弟两个都不服!”
慕容铮在台上微笑看着。
有内侍尖声呵斥众人,不得对国师无礼。
洛哈大怒道:“不许喊!不许不服!没人上来打,你们服不服我都是国师!”
范灵宝忽然把周南因的手给举了起来,喊道:“她不服,她能打赢你!”
周南因猝不及防被他抓着胳膊举起来,正想挣脱,洛哈尼赫鲁已经看向她大声道:“你叫什么?你上来!”
他正在暴怒之中,不等说完已经瞬移到法台边缘,伸出禅杖一掀,把她的幂篱一下子打掉,说道:“遮遮掩掩干什么,快上来!”
御席上,慕容光从座椅上弹起来,走到最前面好好看了看,嬉皮笑脸道:“你真行啊,叔儿。”
慕容铮只是轻笑一声,但从他那笑声里,慕容光已经能想见他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副得意神情了。
南坐席之上的谢老太爷左右晃了晃,一脚踹开了挡在他前面的谢氏子弟,脸上是一副要挑刺儿找茬儿的模样。
场中万千目光都集在周南因的身上。她的面纱既然掉了,也不扭捏,抽出手来端正站好,说道:“道门散修玉娇客,不是大国师的对手。”
她说这话是表明自己不会上台的意思,谁想洛哈一听到她的名号,一句话不说立刻折回看台西侧,向伽蓝寺的僧众招手,口中道:“快!快!”
立刻便有十几名僧人上前为他补充灵气。
有杨一浮在先,洛哈就以为汉人一说“不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要下场开打了。
周南因被晾在原地,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心中正在琢磨洛哈为什么这样,就看到了对面坐席上空性的目光。
他一副淡然又十分有信心的模样,眼中满是鼓励,向她不住点头。
周南因忽然改了主意。
大不了像王宗主一样,被烧几下,不试一试,怎么逼问师妹的线索!
她回了空性一个微笑,手持握兰,缓步走上法台。
第57章 “小婶娘威武!!”
王韶雁乍看见她,又惊又喜道:“南因!”
庾霜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她经过静虚宗时,低声道:“周真人,三摩地佛火可焚人鬼仙神。”
周南因从前对这位大国师确实不了解。但昨天她找人详细打听过了,刚才又看了他两场对阵,已经心中有数。
不过有人善意提醒,她总是很感激,便笑着向庾霜意点了下头。
二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庾霜意还是第一次这样被她看着,心中离奇地生出些想逃的念头来。
他面上毫无表现,只是别开目光,轻轻攥了下拳。
王琼宗主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王韶雁却只顾着向周南因喊:“待会如果打不过就赶紧停手,这火能烧死人的!知不知道?”
周南因答应着:“知道了。”
谢老太爷挑剔的目光追着她,哼道:“太瘦了。”
侍妾笑着宽慰道:“老爷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的。”
御席上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高呼:“玉娇客真人威武,将那老秃驴打趴下!”
周南因循着声音看去,那个金发的外族男子正趴在护栏上,向她大力挥动双手。
慕容光这一嗓子直接得罪了全场的和尚,无数道目光像箭一样射过去,他却笑嘻嘻地根本不在意,单手握拳捶在胸口上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在御席外拱卫的一队外族军士也都单手握拳捶在胸口上,齐声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周南因:……
什么意思?真是……有毛病。
她匆匆一瞥,又注意到外族男子身后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但她目光并没做停留,神思迅速地回到洛哈身上。
正准备开口,混在百姓之中的丹女和彩依也娇声喊道:“玉娇客真人必胜!”
一呼百应。
“玉娇客真人必胜”的喊声立刻在各处响起来。
极原山人众都混在人群中,与常人无异。许多真正的百姓听见他们站在自己身边大喊,也跟着凑起热闹。
有热闹的地方定然少不了范灵宝,他也挥着烟管跟着喊。
他一带头,王韶雁还有玉潇湘等要好的同门道友、甚至普渡寺中一些感念她救活方丈的和尚,也都控制不住地喊起来。
呼声在偌大的法场之中此起彼伏。
上阳宗的陶掌教和玉堂宗的莫掌教都是眉头大皱。周南因出现在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
何况听这呼声,她的人还当真不少!
太清宗这边,杨一浮倒是挺乐呵,要不是中气不足,说不定也跟着喊几句。唐之策只是得体地微笑着。
周南因本人却十分尴尬,她举剑过顶,喝止道:“停!”
场外喊声陡止,看席之中也陆续静了下来。
慕容光笑道:“小婶娘真霸气。”
慕容铮只是“嗯”了一声。
他虽然知道周南因有舍利在身,不会被佛火所伤。但就算单与洛哈对阵,也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
于是心神都集中在场上,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确保万无一失。
洛哈作法结束,恢复了灵气,仍是大喝一声,跃回“卍”字符上。
内侍向司马寒山请示道:“司马真人,您看?”
司马寒山脸色铁青,盯着周南因好半天不语。
他不发话,内侍就不敢传谕。
周南因的心弦绷起来。
司马宗主对她们一家的成见由来已久。
周南因的师娘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司马寒山一心想让她作为自己的后继,接管杏林宗,也接管他的责任,在建康守卫司马氏的血脉。
可没想到,悉心栽培的爱徒竟然被他一直看不上的元冲子给拐走,执意离开杏林宗,游方去了。
他这个人执拗、心眼小,仇怨能记一辈子。对元冲子一家的愤恨,这么些年也没有消过。
周南因看他一副冷峻模样,还真怕他一句话就把自己*从台上赶下去。
慕容光有些纳闷,问:“怎么回事,叔儿?”
慕容铮闲适地道:“没事,等着吧。”
连小皇帝和太后都候着司马寒山表态,有一个人却不想等。
只听谢老太爷出声道:“规矩是怎么定的?佛家出一人,道家出一人是不是?”
他虽然没有灵力,但年轻时沙场带兵,有一副将军们特有的好嗓门,且中气十足,场中众人都听得清楚。
内侍向他哈腰道:“是。”
谢老太爷道:“有没有要求上去的人是男是女,何门何派,多大年纪?”
内侍:“这个……是没有的。”
谢老太爷:“那你还傻杵着干什么?让陛下和太后都等着你吗?”
司马寒山嘴角抽动了一下,被当众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他又恼了。
可谢老头是名副其实的世家元老,连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何况今日在天下人面前,道门本就有车轮战之嫌,若再不能胜,实在面上无光。
对元冲子,他很是嫌恶,但也得承认人家教徒弟的手段的确高明,这个小坤道岁数不大却早就盛名在外。
他一张脸上阴晴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道门玉娇客请战国师。”
内侍如释重负,急忙高喊:“请道门玉娇客元君。”
周南因松了口气,先向司马寒山稽首过膝,行了个晚辈礼,才转向洛哈。
司马寒山暗自喟然,心想元冲子夫妇已经双双过世,小坤道看起来又懂事,有些恩怨或许也该放下了。
何况,自己也已有了新的传人……
他正这么想着,青天之上传来轰鸣的剑啸。
所有人都惊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有什么要事,竟然在人皇和百官的头上御剑?
瞬时后,一道剑光朝着法台方向急冲下来,身着杏林宗袍服的青年跃下砭镰组成的宽大剑身,连兵刃也来不及收,就快步走向周南因,急道:“南因,我……”
后面的话,却在看到她灵动的双眼之后,卡在了喉间。
周南因再次见到萧梓林,心中满是契阔之感,不自禁地向他笑起来,亲切地叫道:“萧师兄。”
萧梓林:“你的眼睛……”
周南因这才想起,说道:“对了,昨天太匆忙我忘了告诉你,前天晚上才刚复明,是景真找到的药方。”
“景真?”
“是,你见过的。”
司马寒山看见萧梓林失魂落魄的模样,刚舒缓的脸色立刻又黑了,怒道:“清恒子,你御前失仪,还不快下去领罚!”
黑脸的不止他一个人,谢老太爷就大骂道:“哪来的小鬼头,年纪不大,色胆不小,敢这么看我的外孙媳妇儿!”
侍妾急忙扶他胸口:“老爷,人家说不定只是同门。”
谢老太爷气道:“你懂什么?男人看男人才是最准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惦记我外孙的女人!”
慕容铮面具下的长眸微微眯起,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敲了两下。
慕容光不知死活地笑道:“叔儿,你这头上是不是带点绿啊?”
司马寒山见萧梓林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想起他从前向来言听计从,现在竟然要重蹈他师姐的覆辙,为了元冲子的徒弟变成这样!
他简直要气炸了,喝道:“萧梓林!”
萧梓林这才听到,将手上一个小药瓶快速收起,向司马寒山躬身恭敬道:“师尊。”
司马寒山道:“滚下去!”
萧梓林又看了周南因一眼,见她向自己安慰地一笑,才召回散落一地的砭镰,旋身下了法台。
司马寒山七窍生烟,平复了一下,冷声道:“二位今日尽出所能吧,生死勿论!”
御前斗法,一般都讲究点到即止,否则血淋淋的岂不惊扰圣驾?!
但他实在气得狠了,心中只想着绝不能让这小坤道再迷走自己的爱徒!才冒出了这么一句。
洛哈大笑着道:“好!这可是你们说的,不然贫僧还真怕一个失手就伤了这丫头的胳膊腿。”
周南因有心客套两句,又想起这位大国师好像不太能理解汉人的谦虚礼节,索性便不说话,抽出握兰,摆出一招“礼敬神佛”的剑式作为起手。
洛哈双脚踮起,刷地瞬移欺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我说过,就算你有舍利,我要杀你,也很容易!”
这已不是周南因第一次听到“舍利”这个东西,结合洛哈的反应,她仿佛想到了什么。
可这当口也顾不上深究,她挑剑虚晃,人已从洛哈身侧滑走,剑指他后背空门。
洛哈挥过禅杖,却没想到她那只是虚招。他眼前蓦然闪出无数细微的金光,往自己身周刺来。
一时间绝对无法尽数挡下,他只好大吼一声,爆出一团罡气,转瞬间撤出数丈远。
周南因虽然不大,但临敌经验丰富,遇敌越强反而越能激发自身天赋。
此刻面对洛哈闪着凶光的大眼睛,头脑中丝毫杂念没有,一套“青萍微澜”使得圆转灵活,挥洒自如。
连上阳宗的方宗主也不禁点头。
她吸取了前两场的经验,同雨打飞花配合默契,将洛哈逼得无法念咒施展佛家神通。
同时尽量让金针近身抢攻,她则发挥自身剑法轻盈灵动的优势,一触即退,避免他用神火。
二人动手之前,周南因对洛哈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洛哈却只知道她身佩舍利,神火无用,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他又没见过雨打飞花这种又小又烦人的法宝,竟然没一会就被逼得手忙脚乱,只好大喊大叫着,不断用纯阳的气障来防御,可这样损耗灵力甚为巨大,明眼人都知道撑不了多久。
场下,王宗主、方宗主和杨一浮等人都郑重看着,他们对战局认知十分清晰,知道洛哈虽然一时劣势,但只要三昧真火一施,立刻便能扭转,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用。
王韶雁掐着庾霜意的胳膊,紧张地道:“啊啊,南因小心!”
谢老太爷总算不挑刺了。
侍妾吃惊道:“老爷,表少爷的夫人可真厉害呐,比王宗主都强。”
他哼道:“也不看是谁家的人。”
实则单论修为和剑术,周南因是绝对比不过王宗主的。只不过他们都是外行,只会看个热闹。
慕容铮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法台上的素衣身影。
慕容光脸上全然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装着点也忘了,大声喊着:“小婶娘威武!!”
幸好周南音根本听不到外界在说什么。
她所有的精力念力都系于洛哈一人,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以自身为饵,掩护金针在他背后偷袭。
洛哈虽然一时慌乱,可毕竟修为精深,身体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三昧神火骤然爆起。
场外全神观战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
雨打飞花有自己的神智,本是不怕火的,可被这火一喷,立刻都吓得缩进了周南因袖中。
周南因自己也狼狈躲闪,快速滚落在法台边缘。可还是被真火烧中了左臂!
本来她做好了准备像王宗主一样被灼得焦黑,可没想到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身上的布料都没有被焚毁!
周南因盯着自己完好的胳膊,于震惊与忙乱之中快速捋顺了下思路,忽然灵光一闪,望向西侧看席。
那里,空性正对着她,露出鲶鱼一样慈祥的微笑。
他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一字不落地重现:
“释迦多宝,听说如梦。
三世诸佛,一法身通。
目连舍利,常隐于中。
水火不坏,障毗岚风。
众生见者,永脱樊笼。”
她忽然悟道:“是舍利!”
慕容铮注视着她,勾起唇角,看见她在所有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慢慢站起来,长剑斜指地面,向洛哈道:“来!”
第58章 “意思是,我改主意了。”
洛哈嗔目竖眉,鼻翼不住扇动,将火红的螺珠一握,身周旋即腾起丈许高的烈焰,整个人烧成一只房屋大小的火球,径往周南因冲去。
三昧真火无法伤她,只需克服对火的恐惧即可。
周南因这些年除妖降魔,蹈火履水,早就视做平常,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飘身扎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所有人又同时“啊”了一声。
王韶雁冲到法台边缘喊她。萧梓林皱着眉,仔细回想着治疗灼伤的丹药和功法。
庾霜意向前迈了一小步,立即停住,在王宗主的注视下默默站了回去。
只有慕容铮相对镇定一些,但负在背后的手已握起成拳,须臾不敢分神。
周南因冲进火球,提剑攻敌的时候才发现,洛哈的目的根本不是以火伤她,而是她的剑。
她虽然不惧神火,但握兰剑却在炽烈的高温下有了熔化的迹象,随着她的挥动甚至有铁水滴落下来。
周南因立刻弃剑为掌,调运灵气迎上洛哈正向她拍来的火手。但她劲力绵柔,且根基远不如洛哈深厚,没了长剑做依仗,双掌相抵后,顿觉对方如火般猛烈的灵力侵入灵脉,周身剧痛。
幸好她身形灵动,飞出一脚踏在洛哈天灵上,才摆脱了对方的灵力钳制,摔出了火球。
周南因着地滚起,鬓间碎发都散了下来,再去找握兰剑,已经熔化变形,不能再用了。
她下意识去看方宗主,那是他亲手赐予的。
方宗主的元神没有人体那般清晰,却也看得出他目光淡然,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必介怀。
洛哈又张嘴要大笑出声。
王宗主忽道:“玉娇客,接剑。”
一把青金色的古剑破风向她飞来,周南因探手接过,打量了一下剑身,看到护手上题着四行小字:
“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
剑隳妖魔腹,剑拂佞臣首。”
那是当初元冲子见到王宗主除妖后随口说的,没想到被她记下,题在了剑身上。
玉堂宗的莫掌教冷笑着道:“王宗主还真是愿意同这些自甘堕落的人不清不楚。”
王琼连看也不看她,说道:“我的剑,我想借谁就借谁!”
莫掌教重重拍了下案桌,气哼哼地看回法台上。
周南因向王琼匆匆致谢,挽了个剑花适应了下决云剑的手感。
洛哈使劲攒起眉头,口中诵起咒语。
周南因的袖口处金光乍起,在洛哈一句咒语未完的时候金针已经逼近他周身大穴,洛哈只好又爆起神火抵御。
这下却换成周南因为金针吸引火力了。
她和决云剑都不受神火影响,越斗越流畅自如。金针虽然畏火,但细小灵动,与她配合之下已连刺了对手几处大穴。
洛哈没像那些低阶弟子一样立刻倒下,但也经脉滞涩,越来越乏力。
王韶雁和慕容光等人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的笑意。
“啷”的一声大响,场上二人之间火光迸溅,是周南因别上了洛哈的禅杖,只要再进几寸就能将他刺伤,她却压住剑身,压低声音道:“大国师,去通知你用经筒交换舍利的人,是什么样?”
缓这么一缓,洛哈抽出空来将她格开,怒道:“不是你找的人吗!”
周南因再攻,寻机将他禅杖踩在脚下,快速道:“你认真答我!只要你告诉我线索让我能找到那个人,我可以输给你。”
洛哈眼珠转了转,一掌拍在她胸口,说道:“那你先输了再说!”
他的灵力破坚摧刚,周南因被推出了十余丈远才以决云剑撑地勉强站稳,唇角溢出鲜血来。
但她只调整了一息,立即又合身前冲。
到现在为止,这场斗法变数跌起,就连王宗主等明眼人也有点看不懂了。
慕容铮走到御席最前方的护栏处,慕容光正一头雾水,想问话却被他用手势止住了。
他向前倾身,看到周南因剑抵洛哈重穴,停下说了句什么,之后就被他禅杖扫中,不得不闪了开去。
他闭了闭眼,神念查探了下褚望北的位置,之后目光转向正专注观战的晋国皇帝。
小皇帝一脸兴奋,攥着拳头,巴不得场中二人打得再激烈点,忽然感到腹部就像被一团火一般的热意包住了,疼得难以忍受,“哎呦”地大叫了一声。
太后和所有的侍从宫女都慌乱地去查看,小皇帝道:“朕肚子疼,要如厕。”
有宫女要抱他,但他挣脱了跑到御席最前方大声喊道:“停!停手,等朕回来再打!”之后就被人匆匆抱走了。
周南因和洛哈都愣了一下,倏然分开,各自站立。
太后十分歉然地道:“大国师,皇祖,这……你们看?”
洛哈消耗太过,急需调整,就坡下驴地宣了声佛号,走到法台边缘喊人来替自己补充灵气。
司马寒山不说话。自从来到乐游苑,他脸上就没晴过。
周南因整了整素衣和发髻,听见有人叫她。
那人站在法台入口处,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说道:“请元君随下官去修整片刻。”
是个宽袍大袖的翩翩公子。
她见司马寒山没有反对,便走过去。
那人又是深深躬身,道:“在下司徒府谢安,元君这边请。”
周南因急忙抬起剑鞘,将他身形扶住,说道:“公子不可行如此重礼。”
谢安微微一笑,引她道:“元君请。”
守卫军士也都认得谢安,二人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乐游苑先前供人休憩之所。
周南因觉得有些反常,问道:“谢公子带我来,只为修整?”
谢安笑道:“晚辈不敢瞒元君,是在下的一位长辈吩咐我带元君来的。”
周南因又仔细看了他一眼,大概比自己还要大几岁的样子。她道:“谢公子不必过于客气,你我合该平辈相称。”
“晚辈不敢。”
谢安带着她又拐了几拐,推开一扇房门,闪在一旁,道:
“本是想等元君赢下斗法之后作为庆功之贺,但场中形势万变,只好先带你过来了。”
周南因警惕不减,持着决云剑,迈步进去,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坐在桌旁大口吃着东西。
她一张小脸已经有些粗糙泛红,衣裳很新显然是刚换过的,头上两只金丝蜻蜓随着她看过来的动作不住颤动,
正是她从北地到南国,一直在寻找的师妹褚望北。
周南因简直不敢相信,奔过去蹲在她面前,将她仔细看过。
褚望北的大眼睛中瞬间溢出眼泪,顾不上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就张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师姐,我可见到你了!”
周南因什么也顾不上了,抱着她安慰道:“好好,不哭了,师姐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褚望北窝在她怀里,一双眼中闪动着精明的光,听她果然忘了责备自己乱跑的事,眼泪也就不流了,把点心吞了下去。
周南因又问:“谁掳走了你,有没有受苦,谁救你出来的?”
褚望北道:“师姐,你不是在和大和尚斗法吗?快回去吧,待会再说。”
她虽然人小,但鬼心眼却比周南因多得多了,很清楚现在说出来会让师姐分心。
她可还想做国师的师妹呢。
周南因犹豫了下。
褚望北又道:“放心去吧,小谢对我很好的。”
周南因:“小谢??”
谢安笑笑道:“褚真人说的是在下。”
褚望北是周南因的妹妹,可不是比他大着一辈么。是以谢安对她一直执晚辈礼,褚望北照单全收。
周南因现在却不敢再信任何人,也包括这个谢安。
堂堂谢家子弟,何必对她们这么客气,说不准有什么猫腻。她道:“谢公子,我要带她走。”
谢安道:“当然可以,元君请。”
周南因又道:“请公子向那位前辈转达谢意。过几天,玉娇客一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谢安笑道:“不不,是在下的长辈,却不是元君的前辈。”
周南因轻轻皱了下眉,只觉得这人虽然长得风流蕴藉,说话却有点不清不楚的。
她不再多言,护着褚望北回到东看席上。
本来最应该交给范灵宝,但她实在不放心,只好硬着头皮到静虚宗的坐席旁,喊了声:“王宗主。”
眼光却看着王韶雁。
王琼看了看二人,闭上了眼睛。
王韶雁知道师父这就是默许了,跳出来大喜过望地道:“怎么找到望北的?谢三把你带走就是去找她?”
周南因道:“我也还不太清楚是谁找到她,如何找到的,等法会结束再好好询问望北。你认识谢公子?”
王韶雁:“谢安吗?很有名的,我还喜欢过他呢,可他早早纳妾了。”
周南因笑笑道:“望北就拜托师姐了。”
“放心去吧。”
王韶雁牵着褚望北回到静虚宗席内,见她瘦得厉害,脸色也不好,便又将她交给庾霜意,自己去杏林宗那里喊萧梓林。
萧梓林悄悄缀后,来到她身边,问道:“望北身体不适吗?”
他一直关注着周南因,当然看到她带回了褚望北。
王韶雁点点头,向他道:“你怎么回事,这么憔悴?”
萧梓林近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找药、配药、炼药,很少休息,终于炼好之后又一刻不停地找过来,的确神郁气憔。
周南因刚才也一眼就瞧出来了,只是在高台之上,司马寒山的注视之下,不敢与他说什么亲近的话。
萧梓林笑了笑,整个人的气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他将此事轻轻揭过,转而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心烦气躁?待会给你调下。”
岐黄之术讲“望闻问切”,他经常这样一眼就切中病症,王韶雁习以为常,气道:“还不是因为遇到一个没眼光的小死鬼!”
二人回到褚望北处,萧梓林为她诊脉。
周南因则重新站上法台。
她回来之后没一会,小皇帝就也回来了,向太后道:“又不疼了。快,传旨,让他们两个开始!”
慕容铮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坐回椅中,这次却要泰然多了。
洛哈已经补充好了灵气,目光如电地瞪着周南因,眼中大有志在必得之意。
周南因却闭着眼睛,将他的神通、招式都在脑海中一一过了一遍。
感知到他瞬移到了自己身边,她平静地睁眼,出手如电,矫马惊龙一般制住了他递过来的招式。
再要出剑反击时,眼光一撇,看到洛哈左手举起那只黄金打造的梵林转经筒。
不知为什么,周南因突觉一阵恍惚。
停了这么瞬息,洛哈已经转起经筒,口中诵起梵语。
可周南因呆呆的,丝毫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只是盯着经筒上那个彩宝的小坠子飞转了一圈又一圈。
眼前的景物变得虚幻,仿佛回溯了许多春秋,须臾变化,她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战火之中。
县城外,羯人的羽箭穿透了父亲的身体,母亲剪短了她的头发,抹黑了她的脸,所有的女人孩子被麻绳绑成一串,跟在羯人的军队后。
每次看到被啃食过后丢弃的人骨,母亲都会将她搂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直到几天后,有个胡人将军来,一眼看见了她,吩咐人将她洗涮干净,先剁下一条腿来吃。
孱弱的母亲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疯了一样护着她,可最终还是被胡人士兵们拉走,就在路旁将母亲的衣服尽数撕毁,肆意侮辱。
而八岁的周南因早已吓得呆了,愣楞地盯着母亲一丝(不挂)的身体,看着身边的士兵提起砍刀,向着自己的一条腿斩下。
她想:如果可以直接死掉就好了!
直接死掉,不用看着母亲受辱,不用看着自己的腿脚胳膊被砍下去,变成别人的口中食。
周南因心中所有求生的念头消退得干干净净。
这样苦的人生,为什么还要活呢?
而法台外的众人只看到她呆愣愣地撤回了决云剑,转而将剑刃对准了自己。
任凭王韶雁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洛哈盯着她,咧嘴无声地笑着,口中咒语却一瞬也不敢停下。
原来这经筒是西天佛地的宝物,在人们皈依之前,能从经筒中看破自己的一生,了无牵挂。
可如果经筒逆转,却会让人看到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被抽走所有想生的念头,一心只想求死。
御席上,慕容铮“啪”地抓断了座椅扶手。
他这次是真的急了。
如果是像洛哈与王琼那样的争斗,他随时可以用灵力屏障护住周南因。可现在场中二人谁都没有动,看样子,周南因是陷在自己的心魔里了。
他眯起眼睛,修长的手指扣在泛着森森寒光的腰带上。心中已是做好了准备,即使当着中土道门的面暴露身份,也要在周南因伤害自己之前,斩杀老番僧。
周南因持着决云剑的手正一寸寸回缩,寒刃正一寸寸逼近自己。
就像那个胡人士兵的刀。
那个面目凶悍的人挥刀砍下来,小周南因吓得闭起眼睛,心中却在期盼这一刀可以快点斩断自己的脖颈!
只要这一刀砍下来!
所有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可她没有等来催命的刀,而是听到一阵骚乱。
如同记忆中的那天一样!
小周南因猛然睁开眼睛,果然又看到了那两个从天而降的身影。
二人一高一矮。矮个子男人围着块头巾,除了衣服料子好一些,打扮与村中的农户没什么区别。另一人锦袍锦靴,穿着很是考究,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脸。
两个人都出手快得让人看不清。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满地都是胡人的尸首了。
锦衣的男子手持一把银色软剑,抬手间已将绑缚着众人的绳索斩断。
有人还傻在原地,有人哄散逃走,母亲不顾自己光裸的身体冲过来抱紧自己。
她在母亲肩膀上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墨蓝色的清澈眼眸,漂亮到有些妖冶,又带着少年人飞扬的意气。
可对视只有一瞬,那人已经避开目光,解下自己的外袍来,挥手掷在母亲身上。
他转过身离开,背对众人后扯下面巾。
农人打扮的人道:“你身份敏感,还是戴上点,免得麻烦。”
锦衣人听话地将面巾重新系好,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
在所有愣在原地的人面前各扔了一枚小金块。
他的声音清冽干净:“往南去长安,或许能活。”
金块扁而方,上面印着五个她当时还不认得的小字,掉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闷响,但对周南因来说却振聋发聩!
自那一声响之后,她遇到了木老爷,元冲子,师娘,萧梓林,王韶雁,还有景真!
她被这些人爱着!
她才不要去死!!
那样闷而小的金牌落地声,穿过悠长岁月的晨昏,猛然唤醒了周南因的神魂。
她眼波微动,就看到手中的决云剑已经快要横在自己脖颈上。
洛哈就在她面前转着经筒,念诵着梵语,头脸上大汗淋漓。
周南因翘起唇角,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挥出长剑。
洛哈仓促应对,全力闪开,却被暴起的金针在转瞬之间刺中任脉二十四处大穴,气脉中断再也提不起气来。
他见周南因挺剑刺来,瞪着她急速道:“我告诉你那人什么模样!我还能帮你找到他!”
决云剑的剑尖停在他面前一寸处,洛哈是真的被吓到了,大口大口喘气。
周南因道:“大国师,我们中土有句话:‘智者贵于乘时,时来易失,赴机在速。’”
洛哈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周南因轻轻一笑,说道:“意思是,你没机会了。”
她撤回长剑,真气凝贯,抬脚将他远远地踢了出去。
第59章 “不是去见你的周国师?”
周南因恼他刚才用法宝逼自己自戕,这一脚没有收力,洛哈一直滚出很远,才踉跄着起来,“哇”地喷出口血。
小皇帝第一个跳起来大叫道:“好!”
他不明白谁是自己人,谁是什么道家佛家,只是单纯觉得,比起又黑又臭的大和尚来,更喜欢仙气飘飘的漂亮姐姐。
这个头一开,叫好声便此呼彼应,潮水一般响起来。
百姓们刚刚只是有些人随声附和,现在却都是发自内心的了。
周南因转向司马寒山复命,却见他面上表情陡然变得惊愕。
她一惊回头,发现在洛哈尼赫鲁的身后悄然出现了一具枯干暗红的凶尸,它一手揪住洛哈的耳朵,以另一手的断骨为刃,干净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动作只在一瞬,连周南因也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洛哈还在狂喷鲜血的无头身体倒了下去。
那凶尸表皮被人剥去,只有一层干巴巴的暗红血肉包覆在骷髅头骨上,它将洛哈的死不瞑目的光头高高举起,无声长哮。两颗头颅各有各的狰狞,但同样可怖,连周南因这种见惯妖魔鬼怪的,也有那么一瞬觉得脊背发寒。
但她方寸不乱,取出符盒画写定尸符。这凶尸不能除,要查清背后的控尸人,最好的办法是把这具脆弱的干尸稳定住。
天女剑“铮”地一声跃出,却被庾霜意和萧梓林双双拦了下来。庾霜意道:“定尸符。”
杨一浮抬手支援了一串纸符,迅疾地飞上法台。
可不等符至,那凶尸就如同风化的石块一样碎成齑粉,被风吹散了。洛哈的头咕噜噜地滚在法台上的血泊之中,仍旧怒目圆睁。
众人惊呼声里,小皇帝直接双眼一翻,晕过去了。
御席上立刻乱成一团,内侍中有人高喊:“护驾!护驾!”
周南因盯着洛哈的遗蜕,仔细一想便能明白,有人想杀洛哈,但他修为精深无从下手,只有被她封住气穴这一个时机。
可如此一来,洛哈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与她的斗法,她又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这样熟悉的情节,让周南因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诞之感,进而便是无由的愤怒。她忽然想起景真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冤枉我杀了人,我就杀给他们看。”
一部禁军在一名头戴将军翎的男子率领下快速地冲上法台,将周南因和洛哈的尸首围了起来,还在逐步缩小着圈子。
周南因眼神不善地侧头一瞥,禁军的军士立刻都停了脚步,一点点开始往后蹭。人人心想:毕竟是打败大国师的人,他们上去能干啥呀!皇命虽然难违,还是自己性命重要。
周南因转了个身,他们又呼啦啦退了几步。可她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向御席之上冷声道:“不是我做的。”
慕容光刚反应过来,还是有点懵地道:“怎么回事?”
慕容铮的神色又有些凝重,不过周南因不像刚才一样随时有受伤的风险,他倒也并不紧张,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事态如何发展。
小皇帝已被随行御医救醒,带了下去,只剩下太后一个人,她向着那名禁军将领道:“褚亮,退下。”
之后才道:“皇祖,法暗禅师,你们以为该如何?”
禁军如释重负地退下了。
法暗道:“阿弥陀佛,洛哈师弟究竟为何人所害,还需彻查。”
他挥手示意,便有伽蓝寺的人上去收走了洛哈尼赫鲁的尸体。
司马寒山沉吟未语。
玉堂宗的莫掌教先开口道:“道门这位散修的身上,本来就背负着人命官司没有查清。又害死了洛哈禅师,公听并视,众目昭彰。国师一位的归属,是不是还有待商榷?”
人群中立刻有人瓮声道:“商你妈的榷啊死老太婆!”
另有一人立道:“大哥说得对。别说老番僧不是周真人杀的,就算是,斗法之前便已讲明死生勿论,技不如人,怪得谁来?刚刚如果周真人没能破除心魔,不也是会死在老番僧手里吗?”
周南因露出一个极浅的冷笑,直面御席道:“不错,就算是我杀的,能怎样?”
司马寒山道:“玉娇客,不得无礼。”
法暗宣道:“阿弥陀佛,元君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随之。”
慕容光在御席上大声笑道:“这秃驴又在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法暗垂目不语。
莫掌教又道:“没有宗门约束,又整日和这些邪门歪道混迹在一起。周真人还真是国师的好人选呢!”
王宗主哼了一声道:“阴阳怪气能解决问题吗?洛哈尼赫鲁是她打败的,这个国师她不做,难道要你来做?你刚才倒是上去啊。”
莫掌教大怒瞪她。
范灵宝赶紧附和道:“不错,没有宗门怎么了?可以成立一个嘛!玉娇客你现在就来成立一个宗门,叫什么呢?唔,就叫娇客宗吧。我们都来加入。”
他当初的灵宝宗就是这么一拍脑门成立的。
丹女喊道:“奴家第一个加入。”
范灵宝道:“明明我是第一个加入的,怎么能是你?”
他身后的灵宝宗弟子们已经开始暗暗庆幸,宗主终于改投别派,不用丢灵宝宗的人了。
段孤星等人也道:“我们也加入!”
“以后都听凭周宗主调遣!”
莫掌教冷笑道:“什么妖魔鬼怪,作奸犯科之人都能入道门,还要我们正道宗门做什么?你说是不是,陶掌教?”
方宗主闭关的时候,上阳宗就是陶梁说了算。可现在方宗主就在这里,陶梁也不好轻易表态,只是委婉地道:“在下觉得莫掌教言之有理。”
方宗主表情淡然,不置可否。
周南因却道:“君子改过,小人饰非。若是按莫掌教所言,身有罪孽但有心改过者,如何向道?”
“阿弥陀佛,周施主所言甚是。”西侧坐席上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空性微笑着开口,缓缓道:
“地有秽,扫之而矣,人有过,改之亦然。昔日阿育王受佛法感化,放弃杀戮,终证佛陀位。所谓‘放下屠刀,便证阿罗汉果’,周真人能劝止这些人不再作恶,便是大功德。”
他替周南因说话,伽蓝寺僧众自然有人不满,普渡寺的很多人又都站在周南因这边,一时间,西席也呛了起来,东西两席都吵成一片。
有些刚刚被吓走的百姓又都返了回来,看修行中人吵架比看他们打架还更有意思。
在一片闹声中,有人淡声道:“玉娇客,你过来。”
那声音也不十分大,和煦且澹然,但却盖过一片喧嚣,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众人的注意便都被吸引过去。
周南因闻言,顺从地走到方宗主身边,深深稽首道:“方宗主,弟子……弟子那天一时冲动,打伤师兄弟,出了山门。”
方宗主点头道:“那时我在闭关。你的事,我今日也听说了一些,你当然也有做错的地方,但空性禅师说得对,地有秽扫之,人有过改之,你以后可能止塞愆非,改往修来?”
空性微笑道:“阿弥陀佛。”
周南因想了想道:“我做错的事,自然会想办法弥补,不会再犯。可有些事,弟子……没有错。”
方宗主的灵体发出一阵笑声,说道:“不错,没做错的事,自然不需你改。”
他叹了口气,又道:“上阳宗宗主之位,自闲云祖师传到我手上,已多历年所。我阳寿无多,一直以来,都想自元字辈中找到接替我的人选。可世间事,因缘际会,谁又说得清呢。”
“玉娇客,跪下。”
道门中人,只跪天地跪三清,连见了君王都是直身,对业师也只在入门之时行大礼,很少跪。
方宗主这样吩咐,周南因心中隐隐有所猜测,缓缓跪了下来。
御席之上,慕容铮看着她,微微一笑,眸光清淡却又绵长。
方宗主取下手上一只古藤指环来,戴在周南因手上,朗声道:“今日木春子将上阳宗宗主之位传于第十七代弟子玉娇客,事急从权,科仪从简,请诸位道友为证。”
周南因犹豫道:“师伯祖?”
方宗主低头道:“你要推辞么?你师父教你的话,可还记得?”
周南因揣测着他指的是哪一句,想好之后道:“遇事无难易,而在于敢为,当仁不让。”
方宗主点头:“那便以天地代祖师,磕头吧。”
莫掌教凉凉地道:“方宗主,你就不怕她收了那群妖魔鬼怪,将你上阳宗搞得乌烟瘴气?”
方宗主笑笑,向周南因道:“一代人只肩一代人的责任,我既将宗主之位传于你,日后上阳宗是盛是衰,是正是邪,便在于你手。望你可以以先圣先贤为圭臬,道心坚韧,一往无前。”
“你天资极好,贫道也盼你用到底不懈之功,成愈远愈大之才。”
周南因看着他虚幻的身影,这位老道遇事一向淡漠,她以为他根本不会在乎自己这些微不足道的的小事,却没想到他竟在天下人面前对自己如此偏袒。
她眼中有热意,终于强自忍住,戴着古藤指环叩下头去。
方宗主的身影渐渐转淡,终至于无,在彻底消失之前,只道:“上阳宗已交于你手,善待你的同门道友。”
周南因知道他这是元神归位,仍回终南山闭关去了。
她起身,向着虚空稽首:“恭送师伯祖。”
玉潇湘等几人互相看了看,最先行礼,齐声道:“见过周宗主。”
上阳宗的弟子便都跟着拜见新宗主。
周南因仔细看了看手中的古藤指环,将手攥紧,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陶梁和玉灵珠等人。这些不曾行礼的人,也终于都在她冷静的目光注视下稽首躬身。
太后惯会审时度势,立即吩咐道:“传旨,上阳宗周宗主继任国师。”
旨意是早就拟好了的,某某某接任护国真人位,只需将人名加上去。
内侍便高声宣读圣旨,什么亮节高风、仁厚慈善,听得周南因心中一阵抵触。
旨意宣过,见她还站着不动,司马寒山道:“玉娇客,接旨吧。”
周南因虽然已是上阳宗宗主,但他还是冷着脸,就像当初对元冲子一样。
周南因道:“上阳宗坤道玉娇客领旨。”
国师之位是福是祸她还不清楚,但做了国师,不管是查玉堂宗和太清宗的凶案,还是替元冲子洗冤,无疑都要方便多了。
谢老太爷又踹了自己面前的子弟一脚,说道:“见过国师啊。”
谢家大小官员率先离座起身,向周南因行礼。
王家之中也有人领头道:“见过周国师。”
周南因听声音耳熟,看了看是位形貌儒雅的中年人,忽然想起或许是南阳城遇到的王将军。
王家谢家抻头,其余世家自然也都跟着。如此一来,周南因这个国师之位,就连皇帝也动不了了。
太后见她神情淡漠,笑着道:“那便请周国师鹤驾随哀家回宫,在上林苑为你设宴庆功如何?刚好国师的府邸和一应御赐之物也需着人准备。”
周南因实在不喜欢这些,立刻便要回绝:“方外之人不喜俗务,贫道……”
可一眼看到王韶雁在向她使劲摇头。
她才转了口风,说道:“贫道还有些私事要处理,稍后会去宫中拜见陛下和太后。”
太后答应了,宣旨圣驾回宫。
慕容铮还站在御席之前看着,慕容光拍了拍他道:“走了叔儿,去宫里同太后喝酒去。”
慕容铮道:“你去吧,我回四方馆一趟。”
慕容光不解地道:“不是去见你的周国师?还回去干什么?”
慕容铮面具之下的眉端微微挑起,淡声道:“换衣服。”
第60章 “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周南因拾起烂成一团的握兰,交给范灵宝拿去重铸,又将决云剑恭敬地还给王宗主。
王琼盯着她,神色有些奇怪,好一会才接过自己的剑,摇着头离开时道:“好白菜让猪拱了真是。”
王韶雁追着她道:“师父我父亲让我……”
王琼不回头地哼了一声。
王韶雁如蒙大赦,来拉周南因:“我师父准了,先去我家。”
周南因却示意她稍候,只身回到上阳宗。
其他宗门正纷纷离场,只有上阳宗队伍齐整。陶梁见到她有些尴尬,他尽量神色如常地道:“宗主。”
司马寒山的小道童走过来,递给她一份红绸柬函,恭敬地道:“周国师,司马宗主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三日后在太社之南举办仙盟大会,议立盟主,请上阳宗与会。”
周南因盯着那封柬函看了一会,颇觉沉重。做国师只需要打败洛哈尼赫鲁就可以了,但这个仙盟盟主,实在有些困难。想到玉堂宗和太清宗,她就头大。
但该面对的总是逃不了,周南因接过柬函向小道童点了点头。
等人离开,才向陶梁问道:“弟子们可是住在上阳别院?”
时下不缺钱的宗门往往会在一些大城中设有别院,供外出的弟子落脚。上阳别院,周南因也是住过的。
陶梁硬邦邦地道:“回宗主,是。”
周南因不想跟他计较,但也不想他以后都和自己这个态度。她道:“陶掌教,你曾经对我那般严苛,真的是为了上阳宗的声誉?”
在船上养伤那些天,她有时间胡思乱想,就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陶梁道:“陶梁行事对错不论,但出发点都是为了上阳宗的名声,请宗主明鉴。”
周南因敛容道:“名声是靠什么来的?门下弟子卷入莫须有的风波里,立即划清界限,就能有好名声,被人尊重么?”
陶梁不阴不阳地道:“宗主怎么想的,就怎么是。”
周南因皱眉,语气严厉了许多:“陶梁,你是为了上阳宗的名声,还是自己的名声与位置,非要我明言么?”
陶梁张了张嘴,周南因却没让他再说,直斥道:“上阳宗数百年来一直都以弟子们的仙途为要箸,为何陶掌教会觉得自己的名声比弟子们的仙途重要?”
她一说完,上阳宗许多弟子都大有舒畅神色。只因以前元冲子做掌教时很是护犊子,但陶梁事事处处都要求面子好看,自然对内苛责。
周南因见他脸上有些局促,却还是不客气地道:“掌教之位向来贤者居之,再有一次,你就让贤吧。”
陶梁额头终于有了细微汗意。
上阳宗既已传到周南因手中,掌教的任与免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但他向来爱面子,当着众多子弟的面,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软话来,憋了半天也只是满脸通红地行了个礼,答道:“是。”
周南因也不过分,见他服软便转而道:“陶师叔精明强干,方宗主和先师都曾盛赞,以后门内一应大小事务还需师叔多费心,等回到终南山,师叔还需抽两天时间入山后秘境参上一参。”
终南山秘境,只有宗主的藤指环可以开启,对修行中人进益十分可观。
这一句话对陶梁,简直比训斥十句百句还要管用,他立刻又眉扬气吐了,答应道:“宗主放心,分内之事,陶梁绝不让你失望!”
周南因余光瞥见缩在同门之后的玉灵珠,说道:“宗门内有些弟子凌弱暴寡,你知道吗?”
陶梁略做思索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保证道:“一定从重处理。”
玉灵珠和陶梁不一样,立马冲出人群向周南因深稽过膝,含着眼泪恳求道:“宗主,弟子知错了,以后弟子定然善待同门用心修炼!”
王韶雁已经过来这边等她,见了后急忙道:“周南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周南因笑笑道:“放心,陶掌教会处置好。”
以她对陶梁的了解,不需多说,对玉灵珠的处罚一定会从严从重。
上阳宗弟子在陶梁的指挥下有序离席。周南因无视玉灵珠的哭诉,转身去找褚望北。
王韶雁向她眨眼道:“有点宗主的样儿嘛。”
周南因诚实地道:“景真临走时教的,没想到能用上。”
王韶雁递过来一张纸:“萧梓林留下的。他对他师父怕得不得了,一个眼神就让人叫走了,没出息。”
周南因接过打开,上面是两幅简笔的画,第一幅上画着一个小人和一条小虫子,第二幅小虫子不见了,小人躺在地上脸上露出夸张的大笑表情。
三人初相识的时候年岁都不大,便常用画来达意。此时又见了,周南因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御席上正准备回馆驿的慕容铮动作一顿,极轻地嗤了一声。
王韶雁也凑过来看,说道:“他是不是说玉堂宗那些人的死因和虫子有关?”
周南因收起那张纸,点头道:“北有巫,南有蛊,我猜萧师兄说的可能是蛊虫。今天晚上等我偷偷去找他一趟。”
她本想带褚望北回上阳别院,但王韶雁执意要带两人去王家,她道:“你待会入宫赴宴,要郑重打扮一下的!”
周南因:“有必要吗?”
她对司马氏没有什么好感,一是受元冲子影响,对其偏居南国,不思北伐有一些怨愤。另一点很简单,因为刚才他们让一队禁军将她像犯人一样围起来,那感觉并不太好。
王韶雁瞪她道:“当然了,你现在是国师。国师知道吗?!还当是之前的小道姑么?”
周南因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但也没有反驳。
三人由乐游苑法场向外,迎面遇上一名文文弱弱的清秀少年,向周南因躬身道:“周真人。”
周南因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是宗熔?”
宗熔笑道:“是,兄弟们想知道在哪里等着真人。”
他正说着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向前摇晃了一下。
周南因将他扶住,说道:“去上阳别院,对陶掌教讲明身份,他会安顿你们。对了,叫阿大阿二将我的东西送到王府。”
宗熔答应着告辞。
周南因随着王韶雁来到王家,见她院中果然遍植花卉,有些异常名贵,有些却就是些不值钱的杂花野花。
褚望北被园景吸引,流连院中。
周南因本是想向她询问的,却被王韶雁拉进闺房,她吩咐人把自己那些样式郑重繁复的衣服都找出来,在她身上一件件比着,最后选中了一件鲜亮的杂裾垂髾服。
两人身材相近,她的衣服周南因倒是都能穿。
但她见了那层层叠叠的裙裾,嘴角抽动了一下:“一定要穿成这样吗?”
王韶雁道:“反正不能穿成你这样,建康这边的小姐们哪有这么寡淡的!”
周南因想了想,找到阿二送来的物事,翻出慕容铮之前做的几套衣服给她看。王韶雁见了眼前一亮,笑着道:“这才对嘛,做这些衣服的人倒是个懂穿的。”
她挑来拣去,选中一件相对低调的暗紫色长裙给她换上,又拆掉道髻梳了个时兴又庄重的发髻。
周南因对着镜子刚开始还有些别扭,可能女子天性中总有爱美之心在,看了一会她也就适应了,又去找出金丝拂尘来。
期间看到那把盲杖,有些怀念地拿出来摸了摸。
对着中间黄金镶连的部分,她又有些疑惑,因为工艺粗糙,实在不像是工匠干的活。她借来天女剑斩断黄金接头,只拿着那支铜箫试了试手感。
她现在又没了佩剑,觉得这支箫用惯了很趁手,便佩在腰间。
都准备好之后,还没顾上和褚望北多说,宫里来接人的内侍已经到了王府门口。车舆华丽沉稳,以四头健壮青牛为驾,可见太后是花过心思的。
周南因上了牛车,一路上过朱雀门、宣阳门、大司马门,经五里御道进了宫城。
她从前来过建康城,这次一路上看过来,城池经过了扩建,规模更大,更见繁华。她想起北方诸城的衰败萧条,心中生起一阵无力与惆怅。
牛车入宫城而不停,直接到了华林园,周南因才下车,在内侍的指引下又经过一道道亭廊、假山、骑射场,才终于到了太后设宴的花萼池旁。
她来晚了,人几乎都已到齐。
宫宴名义是为她庆功,是以请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些世家要员,没见到白日里的谢安,却有南阳城认识的王将军。
还有御席上那名金发的外族男子,一直笑眯眯地盯着她,眼中大有惊艳之色。
周南因冷冷地回视了一眼,稽首见过皇帝和太后。
小皇帝很是不悦道:“见了朕怎么不跪?”
周南因道:“方外之人不跪人间皇,洛哈国师想必也是如此。”
小皇帝道:“但老国师见朕素来点头哈腰,哪像你这样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周南因道:“华林园太大,贫道险些迷路。”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又得意了,问道:“朕的华林园很不错吧?”
华林园是晋国南迁之后,在东吴旧址之上新修的,居室庄重,雕饰精致,园林清新,花木与山石相映成趣,堪称完美。
周南因实话实说道:“很好。只是不知陛下知不知道,北方还有接近八成的百姓在挨饿。”
她这话很大胆也很扫兴,席中百官顿时静默。
小皇帝却奇道:“为什么要饿着?他们的仆人难道不做饭吗?”
太后叫人呈上小皇帝的玩物,带人去玩了。她笑着接过话头,说道:“早就听皇祖提过玉娇客元君的清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元君拜为国师,我等一睹仙颜,实是哀家之幸,百官之幸。”
官员之中立刻有人附和。
周南因微微皱眉,她知道太后待自己礼遇有加,该感恩。但她实在不习惯这些一听就假的话,不太自然地道:“太后客气了。”
太后继续道:“听说尊师也是出身褚氏,与哀家倒是一家。”
席中有人做惊讶状:“哦?那真是巧了,原来周国师与太后早有渊源。”
但周南因并不想拿已故的师父来和谁套近乎。她实话实说道:“先师是兰陵褚氏而不是阳翟褚氏,不敢高攀太后。”
太后很是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席上众人也都不知该如何接。
一道略低沉的声音穿过扶疏的花木:“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周国师渊清玉絜,实乃真仙人。”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周南因猛然回头,看到日间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掀开花枝,款步走过来。
他另换了一身雪白轻衫,密褶缘边上是繁复的银线暗绣,肩襟处各有银丝点缀,矜贵低调,又衬得人身姿颀长,风流倜傥。
可周南因却全没注意他穿了什么,她紧盯着那张面具,目光凌厉仿佛想要将之穿透,看清后面的灵魂。
那张面具做工精致,其上的图案像是北方的某种图腾,唯一露出的一双眸子在静静地与她对视,目光幽邃似有墨蓝色的火焰在跳动。
太后笑道:“皇叔来迟了。”
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周南因腰间的铜箫上,停了一瞬,回道:“来见贵国的国师,自然要好好准备一下。”
声音因为有面具的阻隔,更沉了些。
周南因听出了些微的不同,挪开了目光。却在那人经过她身边要去落座时,忽然开口问道:“敢问皇叔名讳上下?”
她自来到宫宴上,一直是疏离清冷的,这时主动问人家男子的名字,席上许多人都出乎意料,不过无人直说。
面具之后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答道:“慕容悦己。”
周南因微微皱眉又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名字好怪。
那人耐心很好地问:“周真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南因便又道:“皇叔为何要戴面具?”
褚太后也有些好奇,她一直觉得这位燕国的皇叔神神秘秘的,但不好多问,此刻听见他道:“因为本王生得有些好看,不遮着,多有麻烦。”
她被茶水呛了下,轻咳了一声。
慕容光哈哈笑道:“不错,我作证。”
依着周南因的性子,如果对方不是鲜卑皇叔,她一定会笑着道:原来如此。
可她此时却是说不出,也笑不出,神色有些凝重。看见他微微俯身,向自己道:“不过,如果周真人想看的话,随时可以。”
周南因退了一步,说道:“不想。”
之后转身入席,坐在褚太后早备下的位置。
一抬头看见那人就在自己的斜对面,正看着她,眸光中似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