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休,你家里来人找你,就在书院门口。”
同窗朝校场喊了一句,唤来一声清脆嘹亮的“来了”。
今日节气虽是小雪,天气却好的出奇。
见清晨饭后太阳出来,书院里的学子们不仅将棉被抱出来晾晒,也将自己从书本里抽离出来,到校场上跑一跑。
更是有人提议蹴鞠活动筋骨,皮革缝制的球往半空中一抛,随着球落地,三十多名学子瞬间开始跑动起来。
校场宽阔的场地里,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中,最耀眼的那个,当属枣红色衣服的褚休了。
只要褚休往人堆里一站,不管身边多少人,没一个人的容貌能盖过褚休那张明媚皓齿的好颜色,雌雄难辨的长相本该显得阴柔,褚休却像是这冬日里的太阳。
听见有人喊,褚休下意识扭头回了声,再转过脸时,谁知那海碗口大小的球迎面飞来,眨眼就要冲着她的脸砸过来。
“褚休看球!”
“竖子卑鄙,竟然偷袭!”
“球不长眼,谁让他分心!”
耳边那三两句的争吵就在瞬息之间,眼见即将用脸接球,褚休不慌不忙原地腾空一跳——
球砸在肩下胸上,紧接着褚休抖肩震球,将球弹起与身同高,随即扭腰转身一个高抬腿的横扫,脚背踢在球上,对着远处三丈高的风流眼灌了过去。
球还没进洞,褚休就已经闭着眼睛张开双臂。
一瞬之后,欢呼声鹊起。
褚休得意睁眼,薄薄的眼皮撩起,眼底光亮恍若头顶阳光。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不得不感慨不上天的不公,怎么有人会长成褚休这样。
同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褚休却四肢修长纤细,个头高挑,一身洗的几乎发白起毛的枣红色粗布棉衣穿在她身上都显得贵气不俗。
满头乌发随意寻了一根红色发带系上,高高的马尾荡起,发尾扫过腰间的时候,更显肩薄腰细跟腿长。
她就这么嚣张的顶着阳光站在校场中央,明媚张扬到头发丝都散发着冬日暖光。
“如何?”褚休掌心朝上手指抖落起来,转脚扭身挑眉朝对手看过去,唇瓣翘起,“基操而已啦~”
不是她猖狂,而是今日校场上的所有人,没一个是她的对手。
对面的人果然懊恼拍腿,“又给他喂了一分!”
队友则笑着拍拍褚休肩膀,“你去忙你的,接下来的分交给我们就行。”
褚休这才从比赛中退出去,一路从校场中央小跑到校场边缘。
她远远的就抬手跟替自己传话的同窗打招呼,“裴景。”
裴景双手抱着书护在怀里,瞧见褚休过来,下意识看向褚休被球砸过的胸口处,担忧的皱起眉头,秀气白净的脸上写满了懊恼,“怪我喊你让你分神了,没事吧?”
褚休大大咧咧伸手揉了把看起来甚是平坦的胸口,不甚在意,“这怎么能怪你。”
她放下手,好奇的问裴景,“你有没有看见我家里来的是谁?”
对上褚休亮晶晶的眼睛,裴景一笑,双手在胸前环的更严实了,温声说,“是褚楚。”
“楚楚。”褚休小跑出去,遥遥的开始喊。
书院门口的台阶上乖巧拘谨的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睛,脑袋上一左一右扎着两个滚圆的发髻,身上衣料虽廉价但却洗的干干净净,收拾的特别整齐利索。
听见动静,楚楚眼睛亮起来,想往书院里跑又不敢,只怯生生站在原地挥着两只细短胳膊朝褚休招手,甜甜的喊,“小叔叔。”
褚休被她甜的大步跑过去,一把将人捞起,双手抱着转了两圈。
楚楚显然已经习惯了,弯着眼睛咯咯咯的笑出声,丝毫不怕被甩飞出去。
褚休单手抱着楚楚,另只手抬起来捏她脸蛋,疑惑地左右看,“怎么就你自己,你今日跟谁来的县城?”
从褚家村到县里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楚楚就算五岁了,但家里人防着有人拍花子,很少让她单独出门。
“跟娘一起坐驴车来的,”楚楚双手环着褚休的肩膀,脆生生回话,“我在门口等小叔叔回家,娘去买米了。”
楚楚是褚休的小侄女,她娘自然是褚休的大嫂。
见裴景一同出来,楚楚乖巧的坐在褚休怀里朝他打招呼,“景叔叔好。”
褚休也是扭头才看见裴景出来。
“行,那我去收拾东西,”褚休知道大嫂突然来接自己回家,应当是家里有事儿,当下也不墨迹,摸了摸楚楚的脸蛋,笑着说,“我这就跟你回家。”
她下意识抱着楚楚进书院,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台阶,就被门人拦住。
对方语气生硬不容商量,“书院规矩,女子不得入内,就算是小姑娘也不行。”
褚休脸上笑意瞬间淡了几分,楚楚却乖巧的拍拍褚休肩膀,软声软气说,“我在门口等小叔叔就行,绝对乖乖的不乱跑。”
褚休将楚楚放了下来,身旁裴景伸手揉了揉楚楚的脑袋,垂眸温声跟褚休讲,“你去收拾东西,我帮你看一会儿。”
门人也不是非要为难谁,只是规矩是这么定的,他也没办法。
门人见褚休情绪不如刚才那般好,讪讪朝他拱拱手,带着几分讨好。
这群学子里,褚休是秋闱时名次最好的一个,来年春闱很有可能一飞冲天。
褚休一笑,摇摇头。
跨过门坎儿时,褚休习惯性低头握着衣摆,手垂下去才看见早已撩起的衣服。刚才在蹴鞠,衣摆还塞在腰带里,并未放下来。
而抬腿进门时随手撩衣服,是她女扮男装多年来的习惯动作,如今几乎深入骨髓。
若不是夜间宽了衣裳看着自己略有起伏的胸膛,褚休装男子都装到快忘记自己的真实性别了。
等褚休拎着包袱告了假再出来的时候,大嫂周氏已经买米回来,正单手搭在楚楚肩上,笑着同腼腆的裴景说话。
买来的米面都装在麻布袋子里,如今放在脚边靠着腿,有半截小腿高矮。
“大嫂。”同裴景道谢挥别后,褚休将包袱挎在肩上,动作自然的随手拎起周氏身边的米面袋子。
一手拎袋子一手牵楚楚,同周氏朝城外走。
“家里是出什么事儿了吗?”离得远些,走在街道上,褚休才开口问周氏。
她家里有个年长的哥哥,因早年战乱被拉去充兵,战后虽留得一命侥幸回来,却伤了左脚从此行动不便。家里家外很多琐事都靠周氏操持,自从褚休长大懂事后,便自觉担起家里的粗活,这才练得一身力气跟矫健的身手。
周氏小臂上还挎着个竹篮子,里头原本放的是鸡蛋,存够数量提到县城卖了也能换些银钱。如今篮子里放着盐罐,她伸手往里面摸了两下,摸出两块裹着糖衣的饴糖。
一块弯腰递给楚楚,一块递给褚休。
周氏笑着说,“家里我跟你哥倒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我给你张罗了一门好事情。”
褚休都十七了,但在周氏眼里褚休依旧是个半大的孩子,毕竟她最初嫁过来的时候,褚休也才三岁,还没楚楚大呢。
长嫂如母这话用在周氏身上半句都不假,婆母去世后,褚休可不就是她拉扯长大的吗。
“给我张罗什么好事情?”褚休低头看楚楚,见她小口吃糖,心里一软,随手就将自己的那块饴糖先塞进腰间的钱袋子中,准备留着给楚楚明天吃。
周氏明显已经斟酌过语言,如今开口就是拉长音调,“自从你桂榜有名,咱家的门槛儿都要被给你说亲的媒人踩平了,你在书院里她们不能寻你,便来家里找我跟你哥。”
褚休本来生得就好看,放在村里当个靠脸吃饭的懒汉都有人争着要,何况她如今榜上有名得了秀才,一下子更成了十里八村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我说咱家穷,暂时没有给你娶妻的打算,指望用这个堵住那些媒人的口,你猜怎么着,她们说有几个年轻的寡妇愿意招你上门。”
褚休,“……”
周氏也哭笑不得,“我说你要念书无心婚娶,她们又说先定下,等春闱后再成亲也行,定不耽误你读书。……左右都有话说。”
周氏也是切实经历过这次,才知道榜下捉婿这话并非虚谈。
褚休指尖挠了挠鼻翼,含糊着说,“我这情况与旁人不同,怎么能娶妻呢。”
“我自然知道,你要是茶壶嘴真有个把,遇到好的,我比媒人还急着替你张罗牵线。”周氏侧头看褚休,对方走路时肩背挺阔,一身蓬勃向上的干净少年气,哪个小姑娘看着不心动,可无人知晓的是,这身男装下的褚休,是个实打实的姑娘。
“若是旁人我能推就推了,可我听着风声,连县太爷都有给你往上说亲的意思,这事要是闹开了,可怎么收场,”周氏愁死了,最后只得想了个法子,“与其让旁人帮你张罗,不如我替你挑个。”
褚休茫然,“啊?”
褚休惊诧,“啊!”
周氏神神秘秘的说,“我给你寻了门亲事,对外就说你们是定的娃娃亲,正好堵住外面那些嘴,歇了她们的心思。”
“我?”褚休反手指自己,“我怎么能娶妻呢,我要是娶妻,那不是对人家不负责吗。”
谁想嫁给一个女扮男装中看不中用的“丈夫”。
成亲后瞒个一两日可以,若是长久瞒下去,夫妻两人迟迟没有那档子事儿,妻子心里必生怨怼,到时候嚷嚷出去,她女扮男装的事情不还是要败露。
褚休肩膀一塌,自暴自弃,“与其娶妻,你不还如对外说我不行呢。”
周氏悠悠看过来,“你以为我没说过,可就是有人相中你的皮囊跟学识,说就算下面不行,不还有嘴跟手吗。”
褚休,“……”
她知道自家大嫂有时候话糙不扭捏,但没想过会糙的这么直白坦荡。
褚休脸一热,彻底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