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花了两文钱,带着褚休跟楚楚坐上驴车。
驴车虽慢但贵在省力跟便宜,像这样的单趟,大人一人才一文,更要紧的是,楚楚这样的小萝卜头不收钱。
跟几个邻乡挤上了驴车,周氏抱着楚楚让孩子坐在她腿上,问坐在对面的褚休,“你觉得嫂子这主意行不行,要是行,你今天下午就先去相看一二,要是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褚休环着怀里的米面袋子,双手抄袖抿唇不语没立马回答。
同样的选择她多年前也选过一次。
那时母亲看着刚嫁进来两年可能就要新寡的嫂嫂同她说:
“战场刀剑无眼,你哥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你爹没了,原先家里有你哥撑着还算有个男丁旁人不敢多觊觎,如今咱们孤女寡母的不说,还有你嫂嫂刚嫁进来……”
“若是没有男人撑着门庭,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活。”
“我一个老婆子什么都不怕,你嫂嫂也能改嫁,可怜你才五岁,我若没了,这世道以你一个女孩家在可怎么活得下去。”
褚休早慧,三岁就能明白许多道理,五岁时心智更似寻常小孩八岁。
她看着泪眼婆娑满脸担忧的母亲,选择女扮男装代替哥哥撑起褚家。
好在世道乱,花点银钱就能改了她的性别。
一两银子递出去,那白纸黑字上的“女”瞬间变成“男”,她也从原本的秀秀变成了褚休,并且拥有了男子才能进书院读书考功名的机会。
正是当年的选择才延伸成现在“娶妻”“不娶妻”的难题。
北风吹来,褚休顺着风迷眼看那被鞭子驱赶往前迈步的驴子,忽然觉得自己跟它没什么区别,看似一步步的在往前走,实际上不过是被鞭子驱赶不得不前行。
“先相看相看吧。”褚休抬手揉了揉发痒冰凉的鼻子,扯着僵硬的唇笑了下,故作轻松的打趣起来,“万一人家没看中我呢。”
周氏听夜谈似的斜她一眼,“你说这话也不看看自己的脸,就算脸不顶用,你学识跟秀才的头衔还摆在那儿呢。”
听到周氏提到“秀才”的字眼,车上其他人隐隐都朝褚休看过来。
褚休瞬间端出好看又自然的笑,腰背挺直双肩下沉,任由旁人打量,满脸的骄傲跟旁边的周氏如出一辙。
男子的身份虽是假的,但她考出来的头衔跟满肚子的学识却是实打实的真东西。
只要她能把女扮男装的事情一直瞒下去,瞒个一辈子。
冬日暖阳,照的人昏昏欲睡。
等驴车到村口的时候,楚楚都窝在周氏怀里睡着了。
褚休没叫醒她,直接单手抱着楚楚,让她趴在自己肩上睡,另只手还能空出来提着米面袋子。
至于她从书院里带出来的包袱,则交给了周氏。
周氏接过包袱随手一摸,就知道里头就一件换洗衣服,剩余硬邦邦的板正物件全是褚休的那些书。
周氏不识字,但仔细拎着褚休的包袱,怕折了书本。
“秀秀回来了。”褚刚坐在屋脊上,离老远就瞧见了自家媳妇女儿跟妹子。
他一嗓门喊过来,趴在褚休肩上的楚楚哼哼唧唧开始揉眼睛,明显没睡醒。
褚休放下米面袋子,轻拍楚楚肩背,将人交给周氏,声音小小的,“还没吃饭,抱进去让她再睡会儿。”
周氏朝上瞪了眼褚刚,接过女儿进屋。
被妻子剜了一眼,褚刚只是笑。
褚休挽起袖筒,踩着搭在屋前的梯子,利落轻盈的爬到屋脊上蹲好,动作自然的从褚刚手里接过铲子瓦砾开始修补屋顶漏洞。
“前两日感觉有些漏风,今个儿趁着天好我才上来补补,还没补完你就回来了。”褚刚笑着坐在边上给褚休打下手。
他虽废了一条腿,但还没废到躺在床上张嘴等人伺候。寻常时候,腿脚不变实在做不来的活儿就交给褚休跟周氏,他能搭上手的就搭手,搭不上的时候,就回家带孩子做饭。
在褚家,是难得的女主外男主内,褚刚跟周氏两口子觉得日子这般过着已经极好了,谁知外头却不乏指指点点的声音传进来。
说得无非是褚刚无能周氏强悍,以及女子怎么能这么抛头露面当家做主。
褚休指挥褚刚,“你就别在上面添乱了,下去炒个热菜,我难得回来一趟,要吃顿好的。”
褚刚拍拍自己的残腿,“我就不能歇歇啊。”
褚休还真顺着褚刚的动作看过去,点点头,“那你坐着炒,颠勺也用不着腿。”
褚刚,“……”
他妹子是真没拿他当废人,更没拿他当大哥,使唤起来毫不客气。
褚刚慢慢下了梯子,先去舀了清水洗手,再去灶房。
见褚刚动作稳健,从上往下看的褚休才轻轻松了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
晌午吃饭,桌上比平时多了些荤腥,但仅限于炒了盘鸡蛋。
褚休把炒蛋往楚楚碗里夹。
周氏给褚休夹鸡蛋,“这亲是我三姐姐说的,她说对方姓于名念,长得那叫一个标致好看,十里八村寻不着模样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按理说这样的姑娘不愁嫁,只可惜她命不好。”
午饭后,周氏边带着褚休往于家村走,边继续说于念的事情。
因着两个村中间还横着一个村,距离算不上多近,周氏便没耽误时间,饭后就带着褚休出发,免得冬日天黑的早,回来时路不好走。
周家三姐姐做为中间人,自然一同前往,若是这门亲事说成了,她这个媒婆就算收不到一个厚封,也能得一筐鸡蛋跟喜糖。
于家的事情,自周家三姐姐来了后,便从周氏跟褚休讲,改成了周三姐跟褚休说。
“于家两口子本来没有孩子,听旁人说能抱凤引龙,这才从别处抱了于念过来。也是灵验,于念刚来没两年,那于家李氏就怀上了,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小子。”
“得了儿子,便宜闺女自然不再稀罕,”周三姐神神秘秘的跟褚休说,“我听旁人道,于念小时候被于家丢弃过,后来自己找回来的。”
有了儿子,于家两口子就不想养于念了,这才哄着她说带她去县城赶集,顺势将她丢在偏远的地方。
谁知那丫头记性好命也大,就这么找回来了。
周三姐听闻于念当时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水鬼般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吓得于家找人做法,事后对于念的态度一改从前,连虚假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拿人当个家养丫鬟用。
关于于念还有一事周三姐没跟周氏说,自然更没跟褚休说,只含含糊糊道:“等你见了人就知道了,长得可好了。”
褚休听周三姐来来回回重复对方的长相,直觉大嫂的三姐姐有更要紧的事情瞒着没说,可如今她们已经到了于家村,来都来了,好歹得也要过去见见。
跟褚姓比起来,于姓算是小姓了,村庄不大,姓于的也不多,周三姐事先来过,领着褚休跟周氏直接走到于老大家门口。
于老大今天不在家,在家的是他媳妇李氏。
三人到的时候,李氏正坐在门口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嗑瓜子,闲散的像是有钱人家的大房夫人。
瞧见三人过来,李氏拎着眼尾将她们打量了一番,目光着重放在褚休身上。
李氏看的不是褚休那张明艳的脸,更不是褚休的内在学识跟秀才头衔,而是上下扫了两遍褚休身上洗到发白的枣红色束腰长衫,以及那双虽然干净但布料廉价的棉鞋鞋帮。
在李氏眼里,褚休如同货物似的,被掂量着,估算着从她身上能榨出几个钱。
褚休大大方方板板正正站着,任由李氏打量。
可李氏这样毫不掩饰的市侩目光引得周氏不满,出声打断她,“是李二娘吗?”
得知三人是过来看于念的,李二娘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她吃的不是集市上炒货铺子里卖的焦糖瓜子,而是南瓜掏出瓤磕出来的瓜子自己炒出来的,如今吐了一地的白壳。
李氏拍拍手,又拍拍棉袄上的瓜子壳,不甚热络的说,“等着,我去给你们叫出来。”
听着语气,不像是嫁女儿,而像是卖只家禽——
拎出来让人看看毛色满不满意,然后商量价钱。
褚休头回经历这样的场面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旁人嫁女儿是不是这样,只扭头看周氏。
周氏看向周三姐。
周三姐也纳闷,“我前两天来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不是这个反应啊。我说给于念说了门亲事,对方是秀才,明年春闱可能大有出息,当时她李二娘可是拉着我的手,说这事就辛苦我了。”
周三姐摊手,“怎么前后两三天的功夫,她就变了副嘴脸,这般的冷淡。……莫非是给于念找了个更好的出路?”
褚休倒是不在意,这亲说不成,她反而松了口气。毕竟她本来就不想娶妻。
褚休面上惋惜,心底却轻松起来,跟周氏说,“大嫂,那咱们看完就回去吧,我还有书要看。”
春闱在即,她不能耽误时间。
周氏有些犹豫,“可是都来了,见完再走吧。”
周三姐也跟着劝,“先看看,看看李二娘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就于念那条件,周三姐不信了,除去褚休,于家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这种想法,不止周三姐有,于念也有。
她被李氏攥着小臂拖拽着从屋后扯着往前走,手里还拖着翻地的铁锹,指上沾着土,衬的她露在外头的那层皮更显瓷白。
于念任由李氏粗暴对待,低着头不敢反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唯有垂下的浓密长睫严严实实遮住眼底漆黑无光的眸子。
她抿着唇往前,心里死水一般。
于老大今天去集市上不是买东西,一是送儿子进书院,二是给于念寻个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自然是钱给的多的地方。
像于念这样的姿色,原本能嫁给员外当个侧室,可惜她虽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不过哑巴好啊,哑巴不管怎么对待都不会出声,更适合做个任人羞辱的玩物。
于念木讷的往前走,想着,许是于老大谈好了价钱吧。
在自己死,跟拉着于家三口一起死之间,于念默默握紧手里的铁锹。
就在她即将下定决心时,李氏松开她的手停了下来,将她往前一推,“喏,瞧瞧吧。”
于念被推的一个踉跄,眼见着没站稳要往前摔的时候,忽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扶握住她的小臂,将她稳稳托了起来。
心从悬起到落地,不过短短瞬息之间,但心跳却吓得陡然加快。
于念惊魂未定缓缓抬头,就对上一张绝艳好看分不清性别的脸。对方眼眸明亮温暖,光一般,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投进她漆黑死水的眸子中。
光太晃眼,晃得于念乌龟一样本能的缩进自己的壳里,低着头慌乱的往后退了半步。
褚休扶稳对方后就默默收回手,手藏在袖筒里,紧张的出了层薄汗。
她素来大方坦荡,这会儿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对着于念那张出水芙蓉般的脸蛋,文邹邹的说着别扭话,“于姑娘好,我叫褚休。刚才唐突了姑娘,抱、抱歉。”
她一结巴,引得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褚休,“……”